朱翠、潘幼迪二人默默前進,誰也不多說一句話,各人都有滿腹心事。
前麵蜿蜒的小路,似乎又有了另一番轉變。她們耳中清晰地聽見了一片淙淙流水之聲。
等到二女轉過了正麵石峰,一道光華燦爛的銀色瀑布已出現在眼前,然而就在這一霎,卻有一行人影也同時出現眼前,這倒是出乎她們意料。
麵現怒容的曹羽,一身藍緞子長衣,居中而坐,身側兩旁雁翅般地排著兩列大內衛士,劍拔弩張,分明有一觸即發之勢。隨著曹羽的手勢,左右兩排少說也在六十名以上的衛士倏地全數散開來,起勢之快,加以落足處之層次順序,顯然都經過一番事先安排。等到二女赫然發覺之時,顯然已為對方儼然所設立的一個陣勢包圍其間。這一個突然的情勢,就連一向縝密細心的潘幼迪也感意外,深悔一時莽撞而中了埋伏。
此時天近正午,一輪秋陽高居正中,所出光華四下均沾,映照著眼前高矮不等的這些大內衛士手上的刀劍,映射出點點銀光,妙在這些反射出來的光華在甫一射出時,都集中在眼前二人身上,一上來真有點兒令人眼花繚亂。
朱潘二女都非泛泛之輩,雖然上來還未能看出對方是哪一類的陣勢,但是由於她們都精通這一類的微妙關竅,還不至於一上來就被對方唬住。
當時一看情形不對,兩個人不待彼此招呼,一左一右倏地分縱開來。朱翠落足在一堵凸出的山石之巔,潘幼迪卻緊緊倚偎在一株巨鬆之前。
然而對方所排列出來的陣勢,顯然是曹羽事先經過縝密研究的傑作,具有無比威力。二女身子方一落下,立覺兩股勁風撲麵襲到,其勢雖非極為強烈,卻也另有柔韌懾人之感。二人心裏有數,立刻知道眼前陣勢之非比尋常。
身邊霍地響起曹羽陰森地冷笑,人影乍閃,那個身任大內廠的提督大人已飄身迎前。看起來,他似乎近在咫尺之間,然而隻要稍具陣學知識的人都能立刻知道這個判斷是不正確的,因為微妙的陣勢,常常是虛實莫測,當你認為是最實在的時候,常常是虛幻的,反之卻又是實在的。是以眼前的曹羽雖然現身咫尺之間,卻不能因此判斷他真的就在眼前。
“朱公主,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曹羽陰森地笑著,“本座對你已是一再寬容,你無論如何是逃不開我的手心的,何苦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時可就不好過了!”
朱翠冷笑道:“姓曹的你少做夢,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哼!你就等著瞧吧!”
曹羽獰笑道:“好,既然這樣,就讓你嚐嚐本座‘千麵搜殺陣勢’的厲害,還有你!”眼光一掃,狠狠逼向潘幼迪,“你又是什麼人?膽敢袒護欽命要犯!報上你的名來!”
潘幼迪不動聲色地道:“曹大人大概年歲大了,威者現在官做大了,對於過去的事情都記不太清楚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好像以前見過!”
“哼!”曹羽轉動著兩隻眼,細細地看了看對方,搖搖頭,“我們以前沒有見過!”
“你再想想看,”潘幼迪道,“七年前的中秋前後,曹大人你有沒有去過西普陀山拜訪過一位佛門修士?”
曹羽先是神色一凝,繼而麵色大變,接著一聲冷笑道:“你說的可是西普陀‘觀濤閣’的閣主雷修士?”
“曹大人總算記起來了!”潘幼迪用著輕鬆的口氣道,“七年前中秋夜陰雨無月,普陀山道泥濘遍地,難得曹大人為了一件私人小事,竟然降尊遷貴三上普陀去拜訪一位退隱紅塵的佛門修士……”
曹羽不等她說完,神色一凝道:“觀濤閣主乃是一代武林名宿,為本座敬重之人,這件事又與你有什麼關係?”
“那件事自然是與我無關,隻是說到了觀濤閣主雷音修士這個人,卻是與我有關。”
曹羽顯然吃了一驚:“雷閣主是你什麼人?”
“她是我授業的恩師!”
“啊……”曹羽臉色猝變。在極為短暫的時間裏,眼看著他的臉色起了無數次變化,最後定型在無比尷尬之境,“這麼說,姑娘你就是以一口‘玉翎寶刀’稱絕武林的‘燕子飛’潘幼迪潘女俠了?”
潘幼迪一笑道:“曹大人過獎了,那一夜我正在師門侍候家師,正巧足下上門,如果足下不健忘,也許還記得有一位白衣姑娘在足下第三次上門時,為你啟開閣門,並引導你直入觀濤閣會晤閣主。”
“不錯!”曹羽點點頭道,“是有這件事。”
“那位白衣姑娘就是我。”潘幼迪冷冷地道,“隻是那時曹大人顯然沒有注意到我這個人罷了!”
曹羽冷笑了一聲,神色更見尷尬地抱了一下拳道:“失敬失敬,姑娘原來就是出身觀濤閣的潘女俠,確是失敬了!令師一代武林名宿,更是本座敬重之人。”說到這裏微微一頓,神色沉著道,“姑娘這麼一說,足證本座與觀濤閣曾有宿緣。看在這一點上,本座不得不提醒姑娘一聲,眼前這件事,姑娘你卻是萬萬插手不得,要不然後果可是不堪設想,不要說姑娘擔待不起,隻怕令師觀濤閣主也難以擔待。姑娘你是聰明人,現在抽身還來得及,姑娘要是有退身之意,本座可以親自護送你平安出陣,怎麼樣?我這就等你一句話了!”
潘幼迪點頭道:“曹大人總算還不曾忘記當年敝門援手之情,既是這樣,眼前我倒也要向閣下討上一個情麵了!”
曹羽冷笑了一聲,似已猜知她要說些什麼。
潘幼迪指了一旁的朱翠道:“我要代她向閣下討分人情,不知曹大人可肯予以通融?”
曹羽臉色微微一沉,搖搖頭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有關叛王及其家屬事,曹某人萬難容私,潘姑娘為自身與貴師門著想,這件事還是及早抽身的好!”
潘幼迪冷笑了一聲,搖頭道:“武林中道義為重,曹大人雖是宦門中人,卻也與武林多少有些關係,難道為了本身尊貴,竟不惜做出喪盡天良之事麼?”
曹羽麵色一沉道:“姑娘說夠了沒有?這件事你當真要管麼?”
潘幼迪一笑道:“我已經管了!”
曹羽緊緊咬了一下牙,嘿嘿笑道:“好個倔強的丫頭,本座無非看在當年與令師一點淵源分兒上,對你已是再三開導,偏偏你這個丫頭竟是這般不知進退,難道本座還怕了你這個丫頭不成!哼!既然這樣,就連你一並拿下,然後再到西普陀去找你那個老鬼師父興師問罪,看看她又有什麼話說!”
潘幼迪其實何嚐不知方才一番話純屬多餘,無奈礙於早先與宮一刀對殺時,為宮氏刀氣所傷,一路行走,雖已化開了不少,卻仍有未通之處,一旦動起手來便有所礙難,是以借說話之便,暗中伺機頻頻運氣調息,又自暢通了不少。
雙方既已撕破了臉,便隻有放手一搏了。
曹羽話聲一落,霍地右手袍袖向外一揮,怒叱一聲:“上!”
四下裏各人齊聲合應,人影交錯互躥之間,此一“千麵搜殺陣勢”便即展開。隻見人影交錯間,數片兵刃寒光,已分向二女站立之處擁來。
朱翠在潘幼迪與曹羽對答之間,先已運用智慧默默察看了對方陣勢一番,隻覺得對方這個陣勢,確實離奇古怪,陣內每一個人都像處身於虛無縹緲之間,再察八方氣勢,雖不脫八卦奇門,卻另有一番安排,就陣勢排列而論,這個“千麵搜殺陣勢”,誠然說得上是高明了。
雖然這樣,卻依然被朱翠看出了一些微妙訣竅,認定了曹羽立身之處是一個可以左右全陣的樞紐所在,於是她便排除萬難,攻向這個認定的出口。
眼前一片耀目刀光霍地直向著她兩側劈來,刀風颯颯,刀光刺目。朱翠雖然知道陣勢內之一切,皆是虛虛實實,可是就眼前情形卻不敢妄斷是虛,心中一驚,斬馬長刀一掄,刀柄刀身同時向左右磕出,叮當兩聲脆響,已把來犯的兩人逼退。果然被逼退的兩條人影,就地一滾,即隱身暗處。
然而緊接著一縷尖銳的金刀劈風之聲起自腦後,一口雪花長刀隨著一名紅衣矮漢的落身之勢,連人帶刀直向朱翠背後攻到。
朱翠心裏一凜,直覺地認定這一人一刀也是真的,隨即反身現刀,這一刀刀鋒下壓,嗖的一聲,反斬對方下盤。
這人吃驚之下,吞刀滾身,“刷!”一下隱身一旁,朱翠點足就追,猛可裏另有兩口長刀直向她兩肋疾刺過來,來勢之猛,有如電光石火。
朱翠嚇得忙即止步,猶豫俄頃,那雙刀已自砍在了身上,隻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待到驚魂甫定之下,才忽然覺得對方雙刀中身,並無絲毫痛楚感覺,一驚之下,這才恍然悟出,敢情這一雙刀影純係幻覺,完全利用陽光折射刀光,間以控製來去的人影所虛構而成,妙在給人以無比真實之感。
這番離奇虛幻隻把朱翠嚇出了一身冷汗,先時的一些輕視之心,蕩然無存。當下,她清叱一聲,霍地騰身躍出,表麵上看來像是衝天直起,其實心裏卻留了仔細。
隻見她身子方起即縮,目的卻在於誘敵,果然她的起身之勢誘發了進襲的陣勢,四麵刀光當頭直落,然而在這當口,朱翠卻快速地縮下身子,這一伸一縮間,即為她看出了虛實。把握住此一瞬良機,隻見她連著兩個快速起縱,已撲出了兩丈開外。
麵前人影一閃,一條人影快速颼然來到眼前。朱翠急切間揮刀就砍,卻被對方刀勢架住,當啷!火星直冒。“是我。”敢情麵前人竟是潘幼迪。
朱翠喜道:“原來是你,這個陣勢我已看出了一些關竅。”
潘幼迪輕噓一聲道:“小聲!”她一麵說時,身子向前一探,右手玉翎刀“嘶”地揮出了一大片刀光,隨著她落下的刀光,一個人倏地騰身而起,雖是起勢至快,卻依然躲不過潘幼迪鬼神不測的一刀。
一片血光閃過,潘幼迪的這一刀敢情已得了手,一隻血淋淋的手腕自對方肢體上斷落。那人鼻子裏發出了慘厲的悶哼,一個踉蹌摔落,立刻就為兩側快出的同伴攙了下去。
朱翠卻在一霎看出了竅門,一拉潘幼迪道:“快!”二女快速地向前搶進了幾步。
站定之後,潘幼迪才忽然明白過來道:“原來你已經看出來了?我們隻要穩紮穩打,步步前進,看他們又能如何!”話聲才止,一股力道萬鈞的巨大風力,驀地當頭直壓了下來。
二女趕忙向旁一閃,窺見了一塊鬥大的巨石,自空中泰山壓頂般地直落下來。
朱翠身軀微側,掌中斬馬刀用了一個巧力“啪!”一聲,將這塊巨石撥向一旁,緊接著一連又是兩塊巨石自空中飛墜而下,分向二女身上砸過來。
朱翠心恐潘幼迪體力未愈,難當巨力,當下邁進一步,運用內力貫注刀身,左右分揚,“叮當!”兩聲,分別將來犯的一雙巨石左右撥開,由於是實架實接,卻也覺得一雙膀臂被震得連根生痛,自忖著再來這麼一次萬萬吃受不起。
一念未完,即聽得身後的潘幼迪一聲低叱:“小心!”同時,一掌直向朱翠背後擊去。
朱翠心中一驚,腳下用力向前一蹬,隻覺得潘幼迪所出掌力極為充沛,如非自己順勢前縱,保不住也許就會傷在她的掌力之下。由於她完全在無防之下受了潘幼迪的一掌,雖是身子縱出,亦感難卸全力,由不住在地上打了個滾兒,不待她身子站好,“砰砰!”一連幾聲大響,少說也有十餘方巨石齊向方才她落身之處墜落,其勢自如山崩地陷,石塊互擊,火花四現,碎石飛濺,端的是驚心動魄。
潘幼迪旁觀者清,及時出手,救了朱翠一命,自己也在千鈞一發之際,騰身掠開。
她身子方自掠出,眼前人影一閃,現出了曹羽的身形,隻見他滿臉怒容地瞪著潘幼迪:“本座已經一再對你寬容,好言開釋,你卻執意要與我為敵,既然這樣,就怪不得我對你手下無情了!”說罷腳下一頓,兩隻大袖霍地向中間一收,彙集成一股極為撼然的巨大力道,直向潘幼迪正麵攻來。
潘幼迪經過一番調息運氣之後,功力雖沒有全部恢複,卻也有了八成進展,眼前既然到了放手一搏的地步,也就不必再有所顧慮。
須知西普陀“觀濤閣”武功,乃屬當今天下僅餘的五門秘功之一,奇異精湛,絕非時下所謂的一些武林名門所能望其背項,況乎潘幼迪又是該門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名弟子,功力自是驚人。
曹羽當然知道這一門武功的厲害,即使對於潘幼迪本人,他也並不陌生,然而總以為對方是個後生小輩,江湖傳聞難免有過其實。基於此,使得他下意識對眼前這個“觀濤閣”的傳人,仍是疏於警戒。不要小瞧了他這雙袖子的一揮之力,實則貫注了本身內力之精英,一般的人絕難抵擋,在內功運施上來說,這種功力名叫“鐵掃帚”,即使有所謂橫練功力如“金鍾罩”者,亦不易抵擋得住。
潘幼迪當然知道對方這一手的厲害,正因為這樣,她才更要硬接住,以便措手不及地給對方一個厲害。眼看著這股發自曹羽雙袖的淩厲風力,潘幼迪身子驀地側轉過來,強大的風力,幾乎裂開了她身上的長衣,地麵上的土屑紛飛,足足地被這股風力削下了一層。潘幼迪把握住這最艱難的一瞬,右手駢指如刀,轟然作響地劈出了一掌。這一掌看起來並無十分出奇之處,事實上卻暗聚著觀濤閣的一式絕招“金波蛇躍”。
曹羽的“鐵掃帚”袖功,稱得上勢大力疾。
潘幼迪的纖纖一掌,卻是細尖奇銳。
曹羽做夢也沒想到,由於自己一時的自負,現身欺敵,竟差點為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
尖銳的響聲方一入耳,曹羽已發覺不妙,忙自閃身,希冀快速踏入陣門,無奈潘幼迪的這一式“金波蛇躍”妙在逆風而來,其尖銳所至,正是追循著對方力道而來,曹羽即使快速閃身,也嫌慢了一步,隻覺右肋下一陣奇痛,連衣帶肉已被劃開半尺許長的一道大血口子。曹羽一聲不吭地閃身入陣,卻痛得臉上神色猝變,大股鮮血直由傷處湧了出來。
就算他再恃強好勝,當此重創之下,也不能不先顧自己要緊,怒哼一聲,右手大袖揮處,按照先時約定的口號,呼了一個“開”字,眼前這個“千麵搜殺陣勢”,迅速展開。
先是眾侍衛齊聲發出了怒吼,人影交錯間,無數人影自空中掠身而下,刀光乍閃裏,一排利刃直向著潘幼迪身上卷了過來。值此同時,另一麵的朱翠也遭遇到同樣的壓力,在大片喊殺聲中,無數刀光有如一片驟雨,紛紛向著朱翠攻來。
朱翠先時已多少摸清了一些眼前陣勢的竅門,知道這個陣勢之虛實莫測,實中有虛,虛中有實,確是不可掉以輕心,厲害的是即使你猜出它的虛多過實,卻也不能不全力以赴,這樣一來,在動手過招上來說,便浪費消耗了許多體力。她施展全力,揮出了掌中這口斬馬長刀,刀風過處戛然作響,竟然是落了個空。一驚之下,朱翠不由打了個寒戰,這才知道對方陣勢之厲害,一招揮空下已使她門戶大開,露了破綻,猛可裏一股極高尖銳的風力直由身後刺到,朱翠正悔招式難收,卻已閃身不及,當下施展出“錯骨收肌”的身法,硬硬地把身子向裏收進了數寸,算是閃開了後心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