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出前後。\r
朱翠、潘幼迪兩個人已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利落,來到了白衣庵。\r
一位老比丘尼,十分虔誠地把二人引到了佛堂,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二位女施主是進香拜佛還是商量佛事?現在時間還早呢!”\r
潘幼迪道:“我們不是來燒香,也不是來商量佛事,是專程拜訪貴庵的庵主來的,不知可方便麼?”\r
老比丘尼怔了一下,臉上隨即帶出一片笑容,雙手合十道:“這就不便了,我們庵主已有好幾年不見客了,她老人家現在年紀也大了。”\r
潘幼迪一笑道:“這個我們知道,我與庵主說來也算是舊識,我這裏有張名帖,請師父轉呈貴庵庵主,見與不見,由她自決如何?”說時已取出了二女早先已撰好的一張名帖。帖上端秀的書寫著“朱翠、潘幼迪會拜”字樣。\r
老尼姑接過來看了看,又打量了二人一眼,含笑道:“這樣也好,二位施主就請先用一杯清茶,我這就去裏麵拜問一聲,再來回話。”\r
潘幼迪欠身道:“有勞師父!”\r
老尼姑合十還禮,隨即轉身步入。\r
佛堂裏靜悄悄的就隻剩下了她們兩個人。\r
朱翠道:“你看她會見我們麼?”\r
潘幼迪點點頭道:“她應該會見的,等一會兒就知道了。”\r
幾隻八哥兒在瓦簷上嬉戲飛跳著,發出刺耳的叫聲,幾縷嫋嫋白煙由香爐裏散發出來,空氣裏飄逸著那種淡淡的香。\r
朱翠緩緩站起身來,走向敞開的門扉,看著堂前盛開的黃菊和海棠,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感,又像是無限的落寞,想到了自身當前的處境,母弟的下落,隻覺得無限空虛……人生是多麼的無聊……她腦子裏這麼想著,一雙剪水眸子卻被牆角一朵盛開的海棠花吸住了。\r
潘幼迪悄悄來到了她的身後,微微笑道:“你在想什麼?人生苦短,還是想開一點才活得舒服!”\r
朱翠回轉過身來,接觸到她的一雙眼睛。“迪姐,”她十分苦澀地道,“最近我常常在想,人生的快樂到底在哪裏?”\r
“就在你自己的心裏!”\r
“可是我的心很少快樂過!”\r
“呶!”潘幼迪伸手指了一下那朵盛開的海棠花,“就像這朵花一樣,要在完全無助寂寞的情況下盛開,必要的時候何妨‘孤芳自賞’!”\r
朱翠喃喃地重複著“孤芳自賞”四個字。\r
“對了!”潘幼迪微微眯起了眼睛,臉上籠罩著神秘,“與人相處之樂固然是可貴,隻是那種快樂來得不易,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而真正屬於自己的快樂,卻在自己的內心,那要看你去怎麼捕捉了!”她在說這幾句話時,顯然已不像是一個未出閣的少女,倒像是個飽經憂患、折磨、劫後餘生的哲士了。\r
“我們的一切固然不盡相同,但是內心的感觸卻有很多相似。”潘幼迪緩緩地接下去道,“特別是一個拿刀動劍的江湖女子,在這個年頭裏所遭遇到的壓力,那是十分沉重,這一點你和我應該都會感覺得到!”她緩緩地歎了一口氣,接下去道,“我們都太要強了,其實作一個弱女子有什麼不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有她的福氣,而我們……”\r
朱翠一笑道:“我們是為女人爭一口氣呀!”\r
潘幼迪點點頭道:“不錯,是爭了一口氣,可是我們的收獲又在哪裏?”\r
“我們還年輕!”反倒是朱翠的口氣變了,“未來的事誰又知道呢?”\r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輕輕拍了一下腰間的刀,道:“有一天真能放下了這個,才能談得上快樂,就像這個妙真老尼姑一樣。”\r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響自佛堂,陡地使得二女吃了一驚,回身看見了方才帶領二女入門的那個老比丘尼。\r
老尼姑臉上顯現著難有的恭敬,雙手合十拜道:“多有怠慢,敝庵主有請!”說完再拜了一下,才回身前導。\r
二女對看一眼,隨即跟隨她身後緩緩步出佛堂。\r
佛堂外是一道蜿蜒長廊,原來木色的柱子襯著幹枯茅草的頂子,顯示著幾許秋的蕭瑟。\r
兩個小尼姑正持掃帚在廳子裏打掃著地上的落葉,看見二女來到,都不禁好奇地停下來向二人注視著,滿臉透著稀罕和不解,卻又顯示著一些羞澀。\r
走出了這道蜿蜒的廊子,跨進了另一個院落,隻見半池殘荷,幾乎占滿了整個院子,卻在濱池之畔,搭建著一個圓頂草舍。\r
一個白麵細眉,形容消瘦的女尼,正自站立在舍前,朱翠立刻猜想著這個人應當就是那個人稱“青霞劍主”的李妙真了。就外表看來,她大概在五十二三歲之間,除了前額上有兩道淺淺的皺紋之外,其他各處倒不顯著,她個子很高,素履白襪,腰間緊緊係著一根杏黃色的絲絛,兩隻白瘦的手,手指細長,骨節處凸出,尤其有“力”的感覺。\r
“失迎失迎,二位貴客請裏麵用茶。”一麵說,她一麵側身讓路,把二女迎進了草舍。\r
老比丘尼獻上茶後,李妙真輕輕揮了一下手,前者恭敬合十一拜,隨即退下。\r
李妙真一雙細長的眼睛在朱翠身上一轉,落向潘幼迪道:“想不到潘施主會突然光臨,真是難得,這位朱施主的大名,貧尼也是久仰了!”\r
朱翠含笑道:“前輩太客氣了,我與迪姐突然來訪,打攪了庵主的清修,還請不要介意才好。”\r
這位有“青霞劍主”之稱的武林名宿,聆聽之下含笑道:“施主太客氣了,這幾天,我風聞江漢道上有武林中人出沒鬥殺情形,莫非二位施主也不甘寂寞,來此參與一番麼?”\r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們身當凡人,自然免不了俗事的幹擾,哪裏比得庵主你跳出凡塵之外,對於任何天下大事,皆可充耳不聞,來得個心頭清靜!”\r
青霞劍主微微一笑道:“潘施主責備得甚是,這就是出家人的難處了。”\r
潘幼迪淡淡一笑,引開話題道:“三年前不告而退,庵主你還怪罪我麼?”\r
“阿彌陀佛!”青霞劍主雙手合了一下十,喃喃道,“貧尼從不敢怪罪施主,倒是施主對我不罪,這次還惦記著我,已令我十分高興了!”\r
潘幼迪道:“在庵主駕前不便說謊,今天我們聯袂來訪,是求庵主為我們姐妹倆治傷來的。”\r
“是麼?”青霞劍主輕輕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道,“二位施主功術均臻極流境界,還有什麼需貧尼效勞之處?倒是令我不解了!”\r
潘幼迪淺笑道:“庵主過獎了,說到功術之境流,還有待庵主上評才能鑒知,我們身上的傷卻是真的,想必難逃庵主法目。”\r
青霞劍主微微含笑,徐徐點了一下頭道:“那一年貧尼在西普陀拜見令師雷閣主,經她傳授了許多內功精華,至今受用不盡,令師神仙風姿,現仍記憶不忘,觀之施主談吐風采,倒與令師有幾分酷似,令師近來可好?”\r
潘幼迪點點頭苦笑道:“我倒有幾年不見她老人家了,不過想來一定很好。”\r
青霞劍主一雙細目轉向朱翠道:“施主身上的傷勢,雖屬皮肉之傷,看來也是不輕,貧尼這裏正有自煉的外敷藥膏,倒也靈效,事不宜遲,請隨我到裏麵房間去看看吧!”\r
朱翠自一見這位庵主,內心即對她存有好感,對方既有這番好意,當然隻有拜領,當下看了潘幼迪一眼,點頭道:“我先進去了!”隨即與妙真女尼轉入後麵禪房。\r
這間房子裏布滿了佛經,正中橫有一方竹榻,一麵臨窗,窗扇敞開,麵對著一抹秋山,另一麵竹架上置滿了各式瓶瓶罐罐,一隅置有佛家打坐用的一個大蒲團,環境十分清靜,除此之外,倒看不出什麼奇特之處。\r
朱翠在“青霞劍主”妙真女尼的禮讓下,就在正中竹榻上坐下來。\r
妙真女尼微微頷首道:“姑娘不要見外,這裏沒有外人,盡可以脫下衣衫,容貧尼細細察看後,再為你上藥療治。”遂又道,“如果貧尼沒有看錯,姑娘大概傷中左麵腹脅地方可是?”\r
朱翠心裏一動,含笑點頭道:“前輩判斷不差,我正是傷在那裏,昨天很痛,今天像是好多了!”說話時,一麵褪下上衣。\r
妙真女尼亦動手幫忙,為她解開了裏麵中衣。雖然同是女的,朱翠亦很不習慣,隻覺得臉上陣陣發燒,再者她們到底是第一次見麵,雖然由潘幼迪處對她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但到底以前未曾相識,也不能對她過於相信。\r
由於有了被“鎮武將軍”常氏父子出賣的教訓,朱翠實在不敢再輕易相信人,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尼姑,雖是出諸俠心義舉,看來也不能對她失之大意。\r
是以在妙真女尼與她動手解衣的當兒,她暗蓄真力於右臂,以備在必要之時,猝然出手,向對方施以攻擊。\r
朱翠的這番小心,顯然是多餘了。\r
妙真女尼確實發諸善心,隻看她那一雙出諸愛心的慈善眸子即可知道。“姑娘不必內蓄真力,這裏不會有外人,”說時她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這樣對你的傷勢也沒有好處。”\r
朱翠心中一驚,臉上不禁微微發紅,這才知道這個女尼姑果然大不簡單,心中暗愧,隨即收斂了內蓄的真力。\r
是時妙真女尼已解開了她係在傷處的布帶,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冷冷地道:“是什麼人對你下的手?”\r
朱翠道:“是……傷得要緊麼?”\r
“嗯!”妙真女尼徐徐地道,“姑娘真是有福之人,來得恰是時候,如果再晚上一天,毒氣一發,隻怕是華佗再世,也難救得姑娘性命了。”\r
“啊,”朱翠吃了一驚,“毒?”\r
妙真女尼一麵緩緩站起來說:“姑娘莫非還不知道?”\r
朱翠站起來道:“前輩是說,對方兵刃上煨有毒藥?”\r
妙真女尼微微頷首道:“詳細情形我不知道,不過傷處聚有劇毒,卻是一看即知!”\r
朱翠心裏打了個冷戰,頓時怔在了當場。\r
妙真女尼道:“由毒性上看,這種毒是難得一見的‘九品紅’。”\r
朱翠心裏又一驚,緩緩坐下來,苦笑道:“是九品紅,這麼說是沒有救了?”\r
妙真女尼冷冷一笑道:“那還不一定。”\r
朱翠曾聽海無顏說過“九品紅”這種劇毒,知道這它的厲害,是以乍聽之下,立刻覺出了不妙,可是眼前的妙真女尼卻並不這麼認為,一時大大令她不解。\r
妙真女尼這時自藥架上拿下了一個竹質小箱,打開箱子,裏麵有一套銀光閃爍的銀器,有銀刀、銀剪、銀針、銀缽等。\r
“姑娘先忍忍痛,待我將你傷處毒囊破開,吸出毒汁,再與你說話不遲。”\r
朱翠點點頭:“庵主隻管動手,這點痛我還忍得住!”\r
說話時妙真女尼已動手把幾枚銀夾緊緊在她傷處附近夾住,同時指尖頻翻,一連點了她三處穴道,朱翠頓時隻覺得半身一陣發麻,動彈不得。\r
朱翠心裏一驚,想張口說話,無奈對方所點中的穴道之一,牽連到啞穴,是以暫時做聲不得,這時如果妙真女尼心存歹意,隻在舉手之間即可製其於死地。她懷著無比的驚懼,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尼,倒要看看她如何施展。\r
眼前妙真女尼卻是有條不紊,隻見她迅速取出了幾根上有藥引的細細銀針,一連在朱翠傷處附近插入,又自藥瓶內取出了一些淡黃色的藥粉輕輕在她傷處灑下。\r
朱翠原以為不會有什麼太大痛楚,哪知一俟對方這些黃色藥粉灑下之後,頃刻之間,有如千蟻附體,簡直是噬膚蝕骨之痛,刹那間隻痛得她全身連連顫抖,其痛楚為她生平僅見,朱翠那麼堅強的人,亦感到有些克製不住,如果不是半身轉動不了,隻怕要倒了下去。\r
所幸這一陣難當的切膚蝕骨之痛,並沒有持續很久,然而在朱翠感覺裏,卻有再也忍耐不住的感覺。就在她萬難忍受,開口大叫的一霎,驀地身上痛楚大消,全身穴路亦為之一時大暢,她的刺耳叫聲,更像是衝破雲霄一般的淒厲,為之爆發而出。一枚小小的紅色透明血珠,倏地自傷處滾出,落入女尼手上的一麵銀盤之內。\r
“阿彌陀佛,姑娘你已無礙了!”嘴裏一麵說著,妙真女尼把朱翠按住坐了下來。\r
卻見門簾微閃,潘幼迪已經現身在眼前。“怎麼了?”一麵說著慌不迭地閃身眼前,待看清了眼前一切之後,她才不禁為之鬆了一口氣。\r
妙真女尼看了她一眼,微微含笑道:“這位朱姑娘敢情練有‘三元內功’,無怪中氣如此之足。這一聲吼,真有直上九天之勢,想必有此一衝之力,穴路均已自解了!”\r
朱翠不禁麵現羞窘,當下試著站起來運動了一下,果然百骸舒適,就連肋間的傷痛,亦渾然不覺了,一時大感驚異,頻頻向妙真女尼稱謝不已。\r
潘幼迪亦好奇問故。\r
妙真女尼才道:“這位朱姑娘大概以前服用過這類毒藥的解藥,是以身上毒性一時未能擴散開來。”說時她偏過頭來,轉向朱翠道,“是麼?”\r
朱翠忽然想起前此在船上,初遇海無顏時,承他賜了幾粒解救婢女新鳳的靈藥,自己亦曾服下了一粒,原意為防止曹羽的再次施毒,卻沒有料到事隔二月之後,竟然會在此意外地救了自己一命。當下微微點頭道:“庵主這麼一提,我倒想起來了,以前我確是服過這類劇毒的解藥,想不到事隔兩月,藥性依然有效!”\r
妙真女尼含笑道:“這就對了。”\r
一麵說,她一麵將手上銀盤高高托起道:“二位請看,這就是飽含九品紅劇毒的毒珠,如非這位姑娘事先服有靈藥,就算她內功再是精湛,可以閉氣聚毒於一時不發,卻萬難挨過二十四個時辰!我原以為姑娘隻憑內功護體,使其不發,現在才知原來服有解藥。”微微一頓,她臉色十分沉著地道,“不過,話雖如此,卻也十分危險了!”\r
說話之間,隻見盤中毒珠,忽然自行破開,流成一片紅色汁液,頃刻之間,那麵銀盤內已沾滿了毒液,原本是銀光閃爍的盤麵,瞬息之間變成了一片烏黑,並有一片淡淡的粉紅煙霧,緩緩向空中升起。\r
三人均是行家,不待彼此招呼,各人均閉住了呼吸。\r
妙真女尼拿出來一個精巧的打火器,“吧吧”地打出了一團火焰,這團火焰一經與空中淡紅色煙霧接觸,頃刻間燃成了一團碧色火焰,這團碧火一直連續不停地燃燒著,直到最後煙消火盡。\r
妙真女尼放下了手上的盤子,各人才恢複了呼吸。\r
朱翠驚嚇道:“好厲害的毒呀!若非庵主高見,我還不知道呢!”\r
妙真女尼道:“貧尼三十年前為一仇家所陷,那人是一施毒高手,但我命不該絕,為一空門異人所救。自那次以後,那位異人賜給了我一部解毒真經,內舉當今人世各門劇毒之毒性,以及解救之方法,貧尼在此一道上,曾研習多年,十數年來持以濟人,倒也結了不少善緣。”\r
朱翠由是再次向她稱謝道:“若非庵主施以妙手,後果真不堪設想,庵主實在是我救命恩人,請受我一拜!”說時便待向妙真女尼拜下,卻為後者雙手托住。\r
“這就不敢當了,姑娘不要客氣,還請坐下說話!”\r
再次坐好之後,妙真隨即為她敷上了淺淺的一層黃色藥膏,內鋪以數片桑皮,用白棉布緩緩包紮,便大功告成。\r
潘幼迪十分佩服地道:“我隻當庵主一身武功劍法了得,現在看起來,敢情你還精於醫道,真是我們萬萬不能及的!”\r
妙真女尼目光向她一轉道:“姑娘太客氣了,前此貧尼遲遲不肯應姑娘之請出手與你論招比試,便是貧尼有自知之明,觀濤閣武學天下見重,貧尼萬萬不及!”\r
潘幼迪一笑道:“未經比試,庵主又怎麼知道不及呢,庵主如有意,我倒願向你隨時請教。”\r
妙真女尼輕輕噓了一聲,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姑娘又在重施故技,迫我佛前獻醜了。”她鼻中冷冷一哼,緩緩接道,“姑娘這番激將,對貧尼來說,實在是白費了心機,慢說是姑娘與我素稱交善,即使是貧尼昔年的仇家上門,也隻怕再難激起我爭強好鬥之心了!”\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