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外一片清靜,不要說潘幼迪了,就連海無顏也像是失去了蹤影。
朱翠扯著喉嚨叫了兩聲“迪姐”,聽不見一絲回音,正待縱身撲入前麵樹林,忽然麵前人影連番閃動,現出了海無顏左閃右晃的身形。
那樣子煞是奇怪,朱翠待要存心細看時,海無顏已滿臉憤憤地站在眼前。
朱翠關心地道:“可是迪姐來了?”
海無顏點點頭道:“就是她!”
朱翠一呆道:“那……那你們可見著了?”
海無顏悵恨地搖搖頭,冷冷地道:“她對我仍然不存諒解,這倒也罷了,隻是連你卻也不睬,未免太過矯情!”
朱翠苦笑道:“她隻是不好意思,你也不要錯怪了她。”嘴裏這麼說,心裏卻也未免有些漠然,遂道,“我這就去找她回來!”說著就要縱出。
海無顏忽然橫身攔住他道:“姑娘小心!”
朱翠道:“怎麼?”
海無顏指了一下附近道:“剛才童氏夫婦在這附近布置了厲害的陣勢,你不可大意,再說,潘幼迪早已潛行無蹤,你又怎麼能找得到她?”
朱翠想一想也是實情,一時悶悶地不發一言。
海無顏一笑道:“你又何必介意,她隻是對我心存不諒,若非礙於我在這裏,早已與你現身見麵,她個性外剛內柔,這一點你顯然還不十分清楚。”
朱翠苦笑了笑,失意地道:“當然嘍,誰又有你們之間那麼清楚?”說了這句話,她就轉身進了小廟。
忽然,一陣說不出的落寞籠罩著她,仿佛萬念俱灰,獨自個兒倚著神案,隻是漠漠地看著小小的土地菩薩發呆。
廟外傳過來海無顏的一聲歎息,隨即歸於沉寂。
朱翠獨自個兒發了半天呆,想想又覺好無來由,回過身來,向外看了一眼,才發覺到海無顏敢情已不在了。
心裏一驚,趕忙縱身出去,果然已失去了海無顏的蹤影,叫了兩聲“海大哥”,也聽不見他的回音,心裏一賭氣,悻悻地走回小廟。
進了廟門又站住了腳,心想:我幹嗎還回到這個地方?難道等著他們回來看我?
想著想著,心裏越覺得怪不是個滋味,仿佛有無限委屈,眼圈兒一紅,兩行淚珠,情不自禁地順著腮幫子滑落了下來。
忽然,她像是有所警覺,狠了一下心,擦幹了臉上的淚,忖道:我這是怎麼了?難道我真的愛上了海……這可怎麼是好?
一時間,她腦子裏又興起了潘幼迪的影子。
不!不!我不能這麼做。這麼做太對不起迪姐了,她以姐妹之情對我,我豈能對她……可是,我怎麼能舍下了海……
一瞬間,腦子裏就像是置了一團亂絲那般地糾纏不清,海無顏與潘幼迪不同的麵影相繼不停地在眼前打著轉兒。
她深深地垂下頭,搖著,搖著,搖亂了滿頭的青絲。
一隻蝴蝶噗噗用力地拍打著翅膀。
靜極的時候,耳邊似有一種驚天動地的震蕩。
朱翠嚇了一大跳,尋聲看去,原來一隻蝴蝶被蜘蛛網粘住了,夕陽的投影,懶散地在門外擺著姿態。
敢情一天將盡,又是黃昏時候了。
驚覺著時光的消逝,朱翠一個骨碌由地上站起來,雖然是一抹殘陽,亦不禁照得她眼前金星亂冒。
記得來時,天上還下著毛毛小雨,曾幾何時,雨過天晴,又複日出日落,世事人情,是否也如同蒼穹這般神奇地變幻不定、虛實莫測呢?思索是移不動地上石頭的,有些事多想無益,既不能改變現有的事實,還是待事實來證明一切吧!
朱翠似乎已經想通了這個道理,決定去麵對一切。
夕陽殘照裏,她步出了小廟,一樹麻雀喳喳吵個不休,一彎彩虹斜斜地掛在林梢。
她前行了幾步,忽然又站住,心裏想:我現在該上哪裏去呢?又想:風來儀既已與自己約定去不樂島,她當然是不會放過自己的。轉念再想,既然自己決心去不樂島拯救母弟,若不主動去找到風來儀,隻是又上哪裏去找她?
想著,朱翠就移步前進,足下踐踏著落葉,一徑穿過樹林。走了一陣,忽然感覺到眼前景像十分眼熟,再一定神打量,暗吃一驚,才驚覺顯然還是起步時的那片方寸之地。她忽然心裏一動,想到了方才海無顏所關照的話,敢情這附近布置有陣勢,自己一上來未曾料到,胡闖亂行,必然已入了陣門,這便如何是好?
朱翠乃是絕頂聰明之人,加以對各門陣法也曾涉獵研習過,如果一上來加以注意,這陣勢多半難她不住,這也正是海無顏對她放心之故。隻是她一時大意,上來未曾料到,俟到發覺不妙時,顯然已深入陣內,此時再想破陣,卻免不了更要大費周章了。
朱翠已然覺出不妙,心裏雖是吃驚,卻並不害怕,自信精於此道,定能闖出陣外。她隨即在這邊樹上摘下了一片樹葉,順風將樹葉擲出,卻見那片樹葉繞了個圈子,落向一處。朱翠便向著那片樹葉落處縱身而起。
這方法原是一般破陣的不二法門,謂之“風葉術”,對於五行八卦的陣勢,一上來即能導入正途,不至迷失了陣腳,可朱翠上來已先錯了一步,這時施展“風葉”之術,便失了效用。
眼看著她縱起的身形,方自向下一落,似有雲霧一片隨著她落下的身勢霍地升起。
朱翠一驚之下,忽然悟出了“正反相克”之理,霍地一個倒擰之勢,把身子再次拔起,饒是這樣,卻依然慢了一步。眼見著麵前樹木,以一生十,以十生百,陡然間仿佛置身於密密的叢林之內,黑雲蔽空,難辨天日。
朱翠試圖脫困,兩次卻都被硬硬地逼了回來,心裏一急,抖手拔出了長劍,迎麵一連砍了幾劍,才知竟是些虛幻的倒影。
這陣勢乃是瀾滄居士夫婦用盡心智的一番布置,十分厲害,一上來如能抓住竅門,便可無懼,若是一時大意,踏入陣門,像眼前朱翠這樣,等到陣勢發動之後再行辨認,便十分困難。總算朱翠心有明見,情知陣勢既已發動,便萬萬不可亂了腳步,否則一番陰錯陽差,更是萬難出困了。
她因為有這番明見,便強自鎮定心神,每一次突擊不成,便立即轉回原處站定,再觀後效。這樣三數次之後,雖然仍未看破對方陣勢的奧妙,可對方陣勢也一時莫能奈何她。
雙方僵持了一會兒,朱翠漸感不耐。
她自負極高,卻因上來不察,被困陣內,感到奇恥大辱,決計要將此陣破去,出一口心中悶氣。
方才之稍事鎮定,她已略微認清了這陣勢的虛實生克妙理。
當下她略一顧盼,霍地騰身而起,在空中頭下腳上一個倒折,落向正北一角。忽然眼前一暗,隨著朱翠的落下之勢,眼前樹石林木突地來了一個倒轉。朱翠胸有成竹,隨著對方倒轉之勢,驀地就空一個倒折,這樣一來,果然穩住了陣腳。
等到她落實之後,不禁暗中歡喜。這一步算是走對了,她卻要再定下心來觀察下一步該是怎麼個走法?
就在這時,耳邊上聽見一個女子聲音笑道:“這就對了。”
朱翠心裏一驚,由對方口音裏,她已聽出是風來儀,不由抬頭四下觀望了一陣,卻是看不見對方的身影。
風來儀道:“你現在當然還看不見我,你剛才所施展的身法很對,記住,這個陣是按小先天易數排的,如果你精通小先天八卦易理,便很容易破陣了。”
朱翠原本心裏正在納悶兒,吃對方這麼一點,頓時大悟玄機,即見她身子霍地縱起,在空中一個倒翻斜出之勢,緊接著一連幾個快速轉動之後,眼前天光大現。
耳邊上即聽得風來儀笑道:“好聰明的丫頭片子!”
等到她身子站定時,眼前陣勢已破。
卻見風來儀正自笑哈哈地看向自己,兩手交抱地坐在一堵山石之上。
“我隻離開了半日,想不到這裏竟然出了怪事,這個陣又是哪個設下來的?”說時,風來儀一麵由那堵山石上緩緩站起來,兩隻瞳子裏顯示著奇怪。
朱翠若是要說,難免要扯出海無顏來,她當然知道海無顏昔年與不樂島的舊恨,海無顏本人既不願讓對方知道,自己還是不要多嘴的好。
當下冷冷一笑道:“你倒會裝,明明是你怕我逃走而設下來的,卻反倒問起我來了!”
風來儀細眉一挑,原思發作,忽然一笑道:“我馬上回來!”
話聲出口,瘦軀晃處,電閃般地已隱身林內,朱翠自從與她一度交手、並著了她的道兒之後,情知她武技高不可測,這時見她輕功亦是這般了得,心裏好生佩服,暗自慶幸自己還沒有什麼異圖,否則,定然逃不過她的手去,如果由此受辱,自非聰明之舉。
心裏盤算之中,人影再閃,風來儀已回到了麵前。
朱翠不知她這一去一來是什麼用意,一時隻是看著她,暫不說話。
“這裏前後並沒有外人……奇怪!”說著微微一笑,看向朱翠道:“你以為這陣勢是我設下來的,你可是大大地錯了。”
朱翠料定瀾滄居士夫婦已為海無顏重傷而去,眼前死無對證,風來儀就算再精明,也猜不出來,樂得拿她消遣一番。
朱翠看著她,翻了一下眼睛道:“那麼又會是誰呢?”心裏卻在想:你要是能猜出來這個人才叫怪呢!
風來儀輕輕哼了一聲道:“這個人我雖然沒有看見,已猜著了八分,看他布陣的手法,多係八卦生克,陰陽互換,除了瀾滄一門,外人倒是很少這麼施展!”
朱翠心裏清楚,可麵上不得不假作不解地道:“瀾滄門?我倒沒聽過。”
風來儀冷冷地道:“瀾滄門原是武林中頗享重望的一派,尤其是他們第八代掌門人‘瀾滄龍’丘池掌派以來,武功頗為了得,隻可惜丘池過世太早,這一門自他死後,近百年以來,就沒有聽說過再出現什麼了不起的人了!”微微頓了一下,她接著又說道,“現在的掌門人瀾滄居士童玉奇,倒也不是弱者,隻是為人浮華,太重功利,又好意氣之爭,較之他的那位家師丘池,可就差得太遠了!”
朱翠點點頭道:“這麼一說,莫非是這個姓童的來了?”
風來儀微微點頭道:“看來極像,我隻是沒有看見他罷了,要不然,非得好好教訓他一頓,倒要問問他是什麼居心!”說罷看了朱翠一眼道,“你還有什麼別的事沒有?我們這就走吧!”
朱翠輕輕一歎道:“多謝你助我一臂之力,殺了那賣主求榮的常威父子,中原已無我依戀之處,我這就跟你去不樂島好了!”
風來儀高興地道:“好!”她似乎對朱翠猝然間生出了許多好感,一雙眸子在她臉上轉了轉道,“不樂島不是普通人可以隨便去的,你隻要不心生逃走之意,我擔保不會有任何人虧待你,甚至於你的母親和你的弟弟,我們也都會好好看待,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朱翠既已決定隨她去不樂島,索性心開氣朗:對方既是當今不樂島上的島主之一,權柄可想而知,不如乘此一路與她套些交情,將來在島上也可多得方便。
當時聽她說罷,遂笑道:“人家都說你們那個不樂島是去得回來不得,真是這樣麼?”
風來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原來你也聽信這種傳說,那隻是一般人的說法而已。”
“事實真相又如何呢?”
“問得好,”風來儀看了她一眼:“因為到今天為止,除了我們本島的人外,還沒有外人去過不樂島,所以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朱翠一笑道:“答得好!”看了她一眼道,“等於沒有回答一樣。”
風來儀一雙深邃的眼睛在她臉上一轉道:“調皮!”
二人邊說邊行,眼前已出了這座稀疏的樹林,前麵是一條迂回於山坡之間的小道。
朱翠站住道:“我們現在去哪裏?我一天沒吃東西,肚子實在餓了。”
風來儀點點頭道:“你不提我倒沒有想到,我也有點兒餓了,我們這就先去吃點東西吧!”
朱翠皺了一下眉道:“這裏是什麼地方?我可是一點也不清楚。”
風來儀道:“你用不著清楚,一切隻跟著我就是,保管你錯不了。”
一麵說,腳下放快,徑向前麵行去。朱翠不甘落後,也加快了腳步,緊跟上去。
風來儀笑道:“好啊,你要跟我比輕功嗎,我們就來賽一賽吧!”說罷腳下突地加快,隻見她上肩紋不動,僅僅足下邁動,一看便知是輕功中最上乘的氣波功夫。
朱翠雖知比不過她,卻也不甘示弱,當下提聚真力,施展出師門中絕頂輕功“淩波步”身法,全力追趕。
朱翠、風來儀二人一展開絕頂輕功,簡直就像是飄忽中的一雙鬼影,瞬息間已是百十丈外。
起先朱翠倒也與她並肩而進,十數丈後才拉了下來。等到到達山下之時,朱翠奮全身功力衝出麵前石障,隻見風來儀立在一排竹下,正在納涼,不覺大為汗顏。
見麵後,風來儀微微頷首道:“想不到你的輕功竟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說得那麼厲害,真不容易,假以時日,前途無可限量。”
“你這是在誇我嗎?幹脆不如誇你自己好了!”朱翠心裏一氣,幹脆把頭扭向一邊。
風來儀細眉一挑,冷笑道:“嬌寵任性的孩子!你還想勝過我嗎?”
朱翠嗔道:“為什麼不能,你也是人呀!”
風來儀倏地睜大了眸子。
說真的,在整個不樂島來說,誰不知道這位風三島主最難說話,瞪眼殺人,偏偏她竟然會對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一容再容,似乎對了脾胃。
“你今年幾歲了?”說時,眸子緩緩在朱翠身上轉動著,竟然現出了幾許慈祥。
朱翠白了她一眼道:“你猜呢?”
風來儀也皺了一下眉:“你一直對人都是這種說話的態度麼?”
朱翠點點頭道:“當然,難道在你麵前我還會變了一個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