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高手對招似乎一開始都是采用這種方式,這也是一種挑戰的暗示。大體上本人內力的強弱程度也可在這個動作裏傳達過去,彼此當可知道對方的實力,用以衡量眼前自己是否出手。
是以,眼前的風來儀這個動作,等於給了對方一個暗示,那意思是要她好好衡量一下自己。可李妙真思忖一來自己本身不是弱者,再者“不戰而屈”對她來說,是前所未有的羞辱,基於以上兩點原因,她眼前就絕不甘心眼看著風來儀把朱翠帶走。
是以眼前風來儀內力一經運到,李妙真也就毫不含糊地立刻還以顏色。隻見她臉色一沉:“阿彌陀佛。”
先是她那一襲金色袈裟,在風來儀迎麵的勁力暗襲之下,整個地向後甩了開去,現在在她本身內力貫注之下,緩緩地收了回來。
她方才在對付藍衣人時,雖然未曾施展全力,但在那一刻相形之下,顯然已落了下風,這一次她決計不甘再受對方擺布。
兩股內力真元甫一交接,李妙真立刻改守為攻,身子陡然向左一個快閃,霍地卻向中鋒搶進了一步。
在一般傳統武功的打鬥方式裏,是難以看見這種動作的,其威力似乎也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風來儀細長的眉毛挑了一挑,微微吃了一驚。她原以為憑自己功力與所代表的門戶,對方萬萬不敢對自己輕舉妄動,卻是沒有想到對方非但不買賬,竟然搶先向自己出手,而且居心險惡,厲害無比!
即以眼前這一手急轉中鋒來說,當中所含蓄的淩厲殺機即有其不可思議之處。
從內功真力交鋒上來說,李妙真這一式急轉,叫做“夾鋒之刃”,威力至猛,大非尋常,如果時間部位配合得好,再加上施展人本身功力夠強的話,隻這一下即可置對方於死命。
風來儀自然是此道中的大行家,不過由於她事先沒有料想到李妙真竟會對自己施展這種毒手,有失之大意,動作上便未免慢了一步。
隻聽見“哧”的一聲,一片金刀劈風之聲,直向著風來儀正麵疾劈過來。
風來儀趕快向左一個快速旋轉,同時運施內力霍地向外頂出。雖然這樣,她依然是慢了一步,隻聽見“刷”的一聲,疾風過處,把她上身左側方足有半尺長短的一截衣角給平平地斬落了下來。
對於風來儀來說,這不啻是生平罕見的奇恥大辱,刹那間怒由心起,平素最重涵養的她,這一瞬竟然也難以把持,一張臉變得雪也似的白。隨著她的一聲冷笑,上身輕輕晃動,已如同一縷輕煙般飄出窗外。
顯然地,風來儀是覺得禪室內地方過於窄小,難以施展得開身手,是以轉移戰場。
另一麵的李妙真幾乎與她抱持著同樣的思想,她既然已向對方出手,自然隻有全力之一搏。一手得意的“夾鋒之刃”,滿以為在對方未曾料及之下,定然可以得手,卻沒有想到竟然被對方閃過,這一驚較之風來儀更有過之。她當然知道風來儀這個人的不易招惹,更知道自己一戰不勝可能招致的下場,是以這一仗非得全力求勝不可。
高手搏鬥,也許更較平常人注重製敵的先機。風來儀身子方自騰起,李妙真已尾隨其後緊跟著閃身撲出。
那是一個頗算幽靜的小小庭院,院子裏除了數棵修竹外別無其他,這是廟方專為供應李妙真來此駐留的住處,甚是靜寂。雖然在廟會之期,亦不為任何噪音所幹擾,然而這一瞬卻成了兩位舉世高手作殊命搏鬥的戰場。
風來儀身子還沒有沾地,忽然間已感覺出背後的勁風襲項,已猜出李妙真自身後攻到。
一旁的青荷眼看著主人處危,不禁出聲大呼道:“三娘娘小心!”
風來儀又何須她出聲示警,隨著身子的一個前俯,左手撩處,長長袖角,就像是一道倒卷的飛瀑,迎頭掛臉,直向著李妙真上軀反卷過來。
李妙真發出了一聲低叱,金色的袈裟卷起了一陣狂風,向著風來儀的來勢迎了過去。
兩股急迫的氣流乍然在空中交接,發出了“嘭”的一聲,其聲雖然並不洪亮,可是力道卻是極為猛厲,在場的各人,都能清晰地感覺出撲麵而來的一陣疾風。
風來儀的進身式子極快,紅影乍閃,已切近了李妙真正麵。
“劍主看招!”隨著這聲清叱,她的一隻雪白手掌,配合著尖尖五指,就像是一口利刃,陡然間直向著李妙真腹間刺了過去,動作之快,出人意料。
李妙真冷哼一聲道:“好!”
金衣掀處,一隻素手由肥大的長袖底層翻了出來,不偏不倚,與風來儀的手掌迎在了一塊。
“啪”的一聲,兩隻手忽然間就像是被膠粘在了一塊,然而這隻是極為短暫的一瞬,緊接著雙雙分了開來。這麼一來,雙方功力的強弱立刻就分了出來。
風來儀在一震之下,不過往後麵退了一步,李妙真卻一連後退了三步,兀自頻頻搖動不已。
這一刻,朱翠、青荷、慈一三個人也都先後由房中跟出,李妙真自負極高,想不到今日一連失利,自忖當著麵前各人,臉上實在掛不住,再者她確實還有許多高明的招法不曾施展,就此落敗萬不甘心。
“無量佛,善哉善哉!”李妙真雙手合十向著當前的風來儀欠身道,“久仰風幫主武技超群,天下罕敵,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貧尼不才鬥膽還要向施主你請教幾手高招,尚請不吝賜教才好!”
風來儀冷笑一聲道:“你放心,我們這不是已經動了手了麼!總不會讓你失望的!”
“阿彌陀佛,”李妙真道,“風幫主真不愧是女中丈夫,既然這樣,就請施主你劃下道兒來吧。”
風來儀淡淡一哂道:“很好,隻怕我劃下的道兒大師你未見得喜歡吧!”
“阿彌陀佛!”李妙真冷笑道,“那也未必,貧尼是早已舍身為佛之人,善結四方之緣,施主你就不要客氣了!”
這幾句話已明顯地交代對方,無論對方要怎麼個打法她都奉陪。
風來儀點點頭道:“這麼說,恭敬不如從命了!大師你可練過提江過海的氣功麼?”
李妙真神色微微一怔,但是她正如風來儀一般,生平最是要強好勝,這兩個女人碰在了一塊,可真應上了“針尖碰上了麥芒”,誰也不服誰!
所謂“提江過海”之術,乃是內功中極為上乘的一門功夫,又名“提呼一氣功”,練功人如沒有極為精湛的內功根基,根本就不得其門而入,待到開始入門練習之後,其中艱難更是與日俱增,功力越高阻力越大,而這門功夫較諸別種功夫不同之處,似乎是在於它的永無止境。當今武林固然不乏浸淫此功之人,隻是還不曾聽說哪一個練到了頂尖兒地步。
李妙真一聽對方開口即要與自己較量這門功夫,心裏焉能不為之暗吃一驚?好在在這門功夫上,她確實也下過一陣子苦功,對方既要與自己較量,說不定要與她放手一搏了。她當然知道這門功力的厲害,一旦動起手來,說不定就有性命之憂,對方指名要施展這門功力,可見恨惡自己的程度已是昭然。
李妙真心中轉動著這個念頭,一麵早已運施功力,將一口內力上至祖竅下至丹田中經黃庭,一氣貫通。
“無量佛,就依施主所請,貧尼候教了!”
話聲一落,隻見她芒鞋輕起,整個身子看起來猝像是提高了數寸,俄頃間移了尺許左右。
風來儀自然早已調度好了內力,見狀長吸口氣,足尖點處,輕飄飄地升起了四尺左右,落足在一棵盆景中的海棠花巔。
這一手功夫,使得一旁冷眼旁觀的朱翠大為心驚。說起這種“提呼一氣功”,她雖然也曾練習過,但論功力不過入門而已,比起眼前兩個人來,實不能等量齊觀,尤其這時目睹風來儀施展開來,更是自愧不如。
說時遲,那時快。風來儀足下不過往海棠花上輕輕一沾,隨即騰了起來,隻是看上去不像是一個真實的人體,卻像是一個輕飄飄的影子而已。然而飄起來的這個影子可真是太厲害了!像是一陣風也似的,忽然來到了李妙真身前,這一刻李妙真慌不迭地亦跟著縱了起來,如同風來儀一般,那麼輕飄飄的,簡直就是一條影子。
兩個像煞影子的身體在空中乍一交接,彼此互換了一掌,李妙真的手掌直印對方前胸,風來儀的手掌卻是拍向李妙真腰間。
那是極為奇妙的一瞬,透過現場旁觀者的眼睛所見似乎雙方都得了手,雙雙都擊中對方的身上,緊接著兩條人影已交錯著擦身而過。
像是一片彩雲般,風來儀落身在一堵假山石上,眼看著她夢幻般的軀體在一陣令人眼花繚亂的快速閃爍之下,由虛幻而變為實在。
含著一抹似乎是屬於勝利的微笑,她打量著對麵的敵人李妙真。
李妙真的情形顯然就不一樣了:在一陣快速的疾轉之後,她的身子終於站住了,隻是看上去卻顫抖得那麼厲害,金色的肥大袈裟映著陽光閃出了片片耀眼光輝,相形之下,她的那張臉也就更加顯得蒼白。
“好,”半天之後,她才吐出了這幾個字,“金烏門的武功果然奇妙,施主你好身手!貧尼總算見識……”一麵說時,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踉蹌。
一旁的慈一女尼這才看出了不妙,敢情庵主多半是負傷了,當下慌不迭地上前趕忙扶住了她。
“庵主你……”
“不要緊!”
說話時她單手一分,慈一身子一晃,差一點兒摔倒在地,李妙真那雙眼睛,含蓄著深深的仇恨,直直地向風來儀注視著。
“阿彌陀佛。風施主你們去吧,今後數月之內,貧尼定當還要拜訪,麵請教益,阿彌陀佛!”雙手合十,深深向著三人一拜,“請恕貧尼這就不相送了!”
風來儀冷笑一聲道:“大師來訪,不樂島自當竭誠歡迎,隻是為閣下今日盛譽計,哼哼,你還是不來的好,言盡於此,我們這就告辭了!”
李妙真直豎單掌,長長地喧了聲“阿彌陀佛”,那張臉顯然白中透青。
“就算是火海刀山,貧尼一定還是要來的,哼哼……”微微一頓,她才喃喃接下去道,“當然,說不得,還有幾位方外的老朋友要向施主等介紹!”
這話等於說明了,李妙真是絕對忘不了風來儀今日所加在她身上的仇恨,言下之意似乎是她自知不是風來儀的對手,但是此仇卻非報不可,因此在下一次相會之時,她將要有幾位方外朋友出手助陣。
風來儀當然明白她話中之意,聆聽之下,臉上欣然帶出了幾絲笑容。
“那可是太好了!我們那個島上樣樣都好,就隻是太寂寞了一點兒,大師真要能引見幾位武林同道朋友在島上見見麵,可真是皆大歡喜之事,我們就這麼說定了,不樂島隨時恭迎大駕。”
轉過身來招呼朱翠道:“姑娘,我們走吧!”
朱翠向著李妙真點頭微道:“對不起,打擾了!”隨即與青荷同著風來儀揚長而去。
目送著風來儀等三人步出了偏院之後,李妙真身子晃了晃,終於忍不住張嘴噴出了一口鮮血。
在屋子裏來回走了一轉,朱翠有說不出的一種惆悵。
撩開簾子向外頭看看,黑沉沉的不辨東西,倒是小橋那一端的一盞高架挑燈,在夜色裏光彩奪目,不過也隻能照清那方圓兩丈左右的地方罷了,再遠一點也就啥也看不見了。
一陣風吹過來,飄下了一些細雨星子,敢情是又下雨了。
夜雨、孤燈,天涯羈旅……唉……
回來已經兩天了,下了兩天雨,哪裏也沒去,隻是悶在房子裏。
風來儀昨天還在說,江水已經大漲了,再下兩天雨就可以出海啟程了。
已經決定去不樂島,朱翠倒是不再三心二意,確實定下心來,她心裏何嚐沒有慕親的衝動?隻是茲事體大,可不能由著性子,是以三番兩次地把這件事盤算,現在依然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不樂幫的種種傳說,江湖上傳的多了,就自己所知,能夠活著進去又活著出來的似乎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恩兄海無顏,再一個就是新近才結識的那個姓單的怪人。那地方既然被形容為隻能進不能出,像是閻羅殿那般可怕,自己卻偏偏要往裏麵闖,卻也無可奈何。
一陣悅耳的琴弦聲自樓上傳出來,那個孤傲的女當家風來儀又在自己作樂了。
隻聽風來儀邊彈邊唱,唱的是:
美人卷珠簾,
深坐蹙蛾眉。
但見淚痕濕,
不知心恨誰。
這二十個字李太白的詩句,出自她的唇齒,似乎別有意境,今夜聽來,尤其感人。
絲絲琴音勾起了朱翠的神往之情。
她暗忖著:人聞風來儀喜愛詩詞,直到今夜才領會到她的斐然文采,倒也難得。
弦聲?琮,和著窗外紛紛細雨,激發起一種起自內心的共鳴樂章。那弦音聲聲冰寒,似琴非琴,倒有七分像是琵琶。
她那裏聲聲弦慢,唇齒送音:
寂寂竟何待,
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
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
知音世所稀。
隻應守寂寞,
還掩故園扉。
這是孟浩然當年贈別王維的詩句,喜讀唐詩的人無不能朗朗上口,隻是卻不及朱翠今夜之感觸至深。似乎隻有今夜此時,這個人,這張嘴才唱出了詩句中的那般淒涼;也似乎隻有樓上人的那雙手,才能撥彈出那麼恰當的音瑟聲韻。
朱翠不由自主地微微發出了一聲歎息,想不到風來儀竟是如此風華氣質,自己倒是看錯她了。
窗外夜雨聲聲,冰弦聲既是如此之低,歌聲掩抑更非意在撩人,朱翠想要聽得十分真切便感為難了。她幹脆敞開了門扉,輕輕閃身樓外,原想攀上閣樓站立廊下,倒要聽個真切,看個明白。可是這麼一來勢將驚動了風來儀,焚琴煮鶴,卻是大煞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