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他,爸爸!
他回過頭來看她, 她噘著嘴,大眼裏竟隱然的有了霧了,隔了恍恍惚惚的時光,十年,二十年……霧後人生,別樣年華,那隱隱卓卓的人麵桃花,他伸手還能折得?
他握緊了她的手,喉結蠕動,眼睛更亮了。
呀,爸爸回來了。她在他心裏是最重要的。年少的心刹那成了一粒話梅糖,甜中帶酸,酸中帶甜,酸甜交加。嬌憨的依他懷裏,掛他脖頸,整個人都離了地,猶如他身上結的一粒果子--她便是他的果子。
爸爸!
一直是這樣的遊戲,從小到大。可現在果實已大,他的枝葉無法承擔她的分量。他吃了疼,一下醒了,眼神徒然暗淡,滿盤落索,一切空茫。
西風一夜凋碧樹。
他,凋的是什麼?
寶兒,你們好好玩吧.
語音黯淡,英雄氣短。一切,是隻是一粒痣吧?
那素素受了驚嚇,一匹倉惶小鹿,四肢失措,慌亂站起,烏發瀉下掩了那潔白的耳朵,寶……寶兒,我想回家。
手腳都沒了藏處。偏偏把痣藏了。
怕!她是怕他的!
一縷悲涼突然掠過他的臉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他也是這樣怕的吧?不怕如何,人要苟活。風水輪回,現在卻是別人怕他了,很多人怕的。
他又恢複了獵人本色,果敢,陰鷲,莫測,無法丈量的退出書房,邊退邊柔聲對她,寶兒,你好好陪你的朋友看書,爸爸先洗個澡啊。說完輕輕的把門關上。
他走了,空氣一下大輕鬆,原來有人生來便讓人緊張。
她陪她看書,她不肯,要走。她怕他,不肯多留一秒。她也不留她,爸爸居然那麼看她,不過一隻長痣的耳朵罷,有什麼好看,又不能泡銀耳湯喝?
走就走吧。
臨送到門口,卻跑回來把書塞她懷裏,素素,拿回家去看,什麼時候看完,什麼時候還我!
這個她倒大方。書本可以分享。
而愛,不可以。心太小,爸爸那兒隻可以寄居她一個人的。
她隻有爸爸可愛,這個世界上。而素素有媽媽,有爸爸,比她富有的多。
目送著素素單薄的身影走遠了,她年少的心,又充滿了快樂。歪了頭,把小鼻子靠在西裝的衣領上,小狗般嗅著。細長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摸過那西裝的布料,摸著似摸爸爸的臉上的皮膚,也撫摸了自己的,她,是爸爸的孩子。他們的皮膚是一樣的。
纖纖的指摸到了胸前的口袋,一擱,硬硬的,是什麼?
輕輕取出,一個錢包,說不出顏色,生活般淹髒,皮色脫落,蒼老款式。
哦,她從未見過。
打開一看,裏麵裝著一楨發黃的照片,黑白色,年少的女子,側影,麻花辮,美的有些不食人間煙火。耳邊有一粒痣,與素素相同的位置,如一滴被流放的眼淚,一滴書寫時遺棄的墨!
那麼熟悉!
她長的太像她了。
她的心"蓬蓬"的跳。怪不得爸爸那麼打量素素,原來她的痣與這照片上的女子如出一撤。這就是她的媽媽嗎?她得問問爸爸了!
她跑了起來,拿著那錢包,飛快的,急促的,似過了這一刻便滄海桑田,永無著落。
氣喘徐徐的進了門,依在洗手間門口,裏麵是嘩嘩的水聲,時間一樣川流不息。
爸爸。
沒有回應。水聲將她的呼喚淹沒。
她著了魔。
她進了自己的臥室。散發,梳洗,黑瀑布水般搖曳,分流,扭曲,成了兩根糾纏不清,愛恨情仇的麻花辮子。
對鏡自得。還覺不完美。她隻是個孩子,十六歲了,隻想找了遊戲與爸爸做做。找來墨水,黑如夜色,蘸上一點,美化耳朵,她便是那照片裏的舊日女子,活生生的,走了出來,借著她的青春,還了魂了。
爸爸會喜歡的。
門開了。他走出,擦頭發的手停在半空,毛巾僵屍一般從手裏脫落,他踉蹌一退,白底黑印,踩了一腳,萬劫不複。
臉上的表情卻如同進入煉爐,百感交集,驚,喜,悲,怒,憤,七情上演,生,旦,淨,末,醜,五角同台,怪異之極。
而她沒有叫爸爸,含笑的看他,學照片裏的女子。
突的一個巴掌拍至她的臉上,誰,誰讓你打扮成這個樣子?他怒不可赦。
火辣辣。臉蛋失了火了。
她捂著。片刻間不知疼,隻大睜著眼,不相信似的,他,打了她了!!!
長這麼大,他從不舍得打她的。
可,他,打,了。
……
錢包自她藏在西裝袖裏的另一個手裏下落,即時的呈堂供證,人贓俱獲。
原來……她看到了這個!
怪她不得。
她眼裏星子輾轉,堪堪奪眶欲出,萬般委屈。
他心痛欲裂,他認錯人了。時光更迭,她不是他記憶裏的那個人的。
她,不,是,的!
也不願她是,她該是幸福的。
她隻是他從孤兒院裏領來,從小養大,相依為命的孩子。他要她幸福,他能給的。他胳膊一伸,把她摟入懷中,眼圈紅了,寶兒,對不起,爸爸錯了,你打爸爸一巴掌好麼?
說著,把她的纖手舉起,向自己的臉上狠狠摑去,真材實料,一點也不做作。她私料不及,呆看著自己的手在他的臉上施刑,五條紅印,在他臉上蚯蚓般蠢蠢欲動,破土而出。
爸爸!她喊了一聲,放了聲哭。她邊哭邊他懷裏擰著身子,把自己抽噎的如一條蠕動的蛇。他可以打她,可以的,她不舍得他也疼的。她己長大的身子,胸前小荷尖尖,在他的懷裏一驚一乍,一跌一宕。那西裝大了,在她扭動時花萼一樣從她肩上滑落,露出她青瓷一樣的肩膀,紅色的內衣,更襯的嬌豔奪目。兩條油黑的麻花辮不合時宜的掃過玉肩紅衣,紅,白,黑,三色交映,端地誘惑……
他推開她,眼前一黑。
血,是血,是湧止不息的血,是紅色的罪惡,是汙髒的帶有腥氣的液體,回來找他來了。那個人臉上身上,都是血汙,那個人的辮子浸著紅色,那個人的發絲一根根泡在那紅色裏,紅柳似的,她伸著手,她哀傷的看,她氣若遊絲,她說,富哥哥……
爸爸!
是寶兒。不可嚇著她,他強撐著蹲下,裝做撿那個錢包的樣子,摸索了半日,卻未找著!
她遞給他,止了哭。爸爸的臉色蒼白,爸爸從末這樣過,但還因了年少,好奇心勝,猶疑地問,爸爸,這,這是誰?我媽媽麼……?
他頹然的搖頭,不要問,寶兒,爸爸很累的。說完站起,轉身,走了。似乎人一下老去,心神交瘁,不堪負荷。
她呆呆的看著,隻覺她和爸爸開始有一層隔閡,那照片築了隔閡的牆了。不要,她知不知道無所謂,那女子是不是媽媽無所謂,她,不要爸爸老的!
跑過去,攔腰抱住,隻怕遲了,牆倒垣塌,大勢所失。
爸爸……
寶兒,醒醒,醒醒。
有人喚我。這隻鬼突然驚醒,坐了個直。
一晌貪歡,夢裏不知身是客___這美人皮的客。與那孫寶兒一同淪落舊日,同喜同悲,莊周蝴蝶,蝴蝶莊周,我,還是那隻叫杜十娘的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