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初好賢樂士,殊有帝王之誌,遂致開元之治。及其晚節,信讒好佞,遽改初誌,遂致天寶之亂。初,李適之用為左相,一日遂以李林甫之譖罷其政事。適之杜門無以自遣,詠詩曰:“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誰複來?”林甫益譖之,遂累貶宜春太守。複因禦史過宜春,恐之,使仰藥自殺。則明皇之信讒,一至於此。又如薛令之為東宮侍讀,別無吏職,而俸廩甚薄,戲題其壁曰:“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無所有,苜蓿長闌幹。★沚匙難綰,羹稀箸易寬。隻可謀朝夕,何由度歲寒?”上幸東宮見之,索筆續之曰:“啄木觜距長,鳳凰毛心短。若嫌鬆桂寒,任逐桑榆暖。”令之懼而謝病歸,遂不複用。然尚可諉曰言有觖望也。又如孟浩然,因王維私邀至內直,俄而上至,維匿之。上詢知其實,因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詔使出,問其近所作詩。浩然再拜,自誦《歲暮歸山》詩曰:“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上怒曰:“卿不求仕,朕何嚐棄卿,奈何誣我?”遂放還,不複見錄。則明皇之褊而不容,本無人君之量,然則開元之初,亦矯情強勉而為之者也。
古今以體物語形於詩句,或以人事喻物,或以物喻人事,如唐許渾《題崔處士幽居》雲:“荊樹有花兄弟樂,橘林無實子孫忙。”語亦工矣。及觀柳子厚《過盧少府郊居》雲:“蒔藥閑庭延國老,開樽虛室值賢人。”則語尤自在而意勝。至東坡因章質夫以書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至,坡答以詩雲:“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則上下意相關,而語益奇矣。
宋景文有詩曰:“捫虱須逢英俊主,釣鼇豈在牛蹄灣。”以小物與大為對,而語壯氣勁可嘉也。而東坡一聯曰:“聞說騎鯨遊汗漫,亦嚐捫虱話悲辛。”則律切而語益奇矣。
前人詠落花,世傳二宋兄弟元憲公庠公序、景文公祁詩為工。元憲詩雲:“漢皋佩冷臨江失,金穀樓危到地香。”景文詩雲:“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麵妝。”固佳矣,而餘襄公靖安道詩亦工,雲:“金穀已空新步障,馬嵬徒見舊香囊。”不減二宋也。而景文公又有五言《殘花》詩一聯雲:“香歸蜜房盡,紅入燕泥乾。”雖不用事,亦自是佳句。
元佑間,東坡與曾子開肇同居兩省,扈從車駕,赴定量光殿。子開有詩,其略曰:“鼎湖弓劍仙遊遠,渭水衣冠輦路新。”又雲:“階除翠色迷宮草,殿閣清陰老禁槐。”詩語亦佳。坡兩和其斷句辛字韻皆工,雲:“輦路歸來聞好語,共驚堯顙類高辛。”又雲:“最後數篇君莫厭,扌壽殘椒桂有餘辛。”按《楚辭》:“昔三後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蓋以椒桂蕙茝皆草木之香者,喻賢人也。詩人押險韻,冥搜至此,可謂工矣。而《西清詩話》遂改其句雲:“讀罷君詩何所似,搗殘椒桂有餘辛。”以謂坡譏唱首多辣氣,此何理也?坡為人慷慨疾惡,亦時見於詩,有古人規諷體,然亦詎肯效閭閻以鄙語相詈哉!恐誤後人心術,不得不辯。
六一居士《詩話》載:梅聖俞《賦河豚魚》詩雲:“春淵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於此時,貴不數魚蝦。”此魚常出於春暮,食柳絮而肥,南人多與荻芽為羹,最美。知詩者謂隻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然餘嚐寓居江陰及毗陵,見江陰每臘盡春初已食之,毗陵則二月初方食。其後官於秣陵,則三月間方有之,蓋此魚由海而上,近海處先得之,魚至江左,則春已暮矣。江陰毗陵無荻芽,秣陵等處則以荻芽芼之。然則聖俞所詠,乃江左河豚魚也。聖俞詩多古淡,而此詩特雄贍,故尤為人稱美。如曰:“忿腹若封豕,怒目猶吳蛙。烹炰敬失所,入喉為鏌鎁。”又曰:“退之來潮陽,始憚餐籠蛇。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蝦蟆。二物雖可憎,性命無舛差。斯味曾不比,中藏禍無涯。甚美惡亦稱,此言誠可嘉。”真佳作也。(lz)
吳中每暑月,則東南風數日,甚者至逾旬而止,吳人名之曰舶趠風趠音敕教切。雲。海外舶船,禱於神而得之,乘此風至江浙間也。東坡《吳中》詩曰:“三旬已過黃梅雨,萬裏初來舶趠風。”餘官吳門,庚竿歲夏六月既望之三日,風作,逾旬而止,暑氣頓減。餘因作賦以廣之,其略曰:“度華廈而既爽,入窮閻而亦清。無雌雄之或異,信造物之均平。蓋彌旬而後止,失六月之炎蒸。”又曰:“彼蠻檣與海楫,得乘時伺便而至耳。謂區區專意於此曹,則亦豈天壤之至理?蓋欲脫吾民於焦灼,竊意造物其專在是也。”即其後往來吳中不常,至丙子歲,餘罷尚書郎,寓居無錫,至六月晦前三日,此風作,凡七日而止。按坡詩謂梅雨已過,此風初來,則當在五月或六月初,而餘兩見之,乃在六月望後與六月晦前。或曰節氣有早晚也,然庚午歲梅雨過兩旬而風來,丙子歲梅雨過一月始來,得非此風早晚本無定,東坡亦據當時所見而言耶?
元佑間,有旨修上清儲祥宮成,命翰林學士蘇軾作碑紀其事。坡敘事既得體,且取道家所言與吾儒合者記之,大有補於治道。紹聖元符間,黨禁興,遂毀其碑,命翰林學士蔡京別為之。京之文類三舍舉子經義程文耳,正如唐時仆韓退之《平淮西碑》,命段文昌改作。後人有詩曰:“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載斷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餘於《儲祥宮碑》亦雲。後見韓無咎元吉,雲是江子我詩。
本朝詩人與唐世相亢,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處,不必相蹈襲也。至山穀之詩,清新奇峭,頗造前人未嚐道處,自為一家,此其妙也。至古體詩,不拘聲律,間有歇後語,亦清新奇峭之極也。然近時學其詩者,或未得其妙處,每有所作,必使聲韻拗捩,詞語沚,曰“江西格”也。此何為哉?呂居仁作《江西詩社宗派圖》,以山穀為祖,宜其規行矩步,必踵其跡。今觀東萊詩,多渾厚平夷,時出雄偉,不見斧鑿痕,社中如謝無逸之徒亦然,正如魯國男子善學柳下惠者也。
陳亞少卿有《惜竹》詩曰:“出檻亦不剪,從教長舊業。年年到朱夏,葉葉是清風。”其兼收並蓄,使物各效其用,則此詩深可尚也。餘比因洗竹,戲用其韻曰:“直簳解新籜,低枝蔽舊叢。芟繁留嫩綠,引用更添風。”其去冗除繁留嫩綠使物無所壅蔽,則餘詩亦自有味也。
錢塘吳山有美堂,乃仁宗朝梅摯公儀出守杭,上賜之詩,有曰:“地有吳山美,東南第一州。”梅以上詩語名堂,士大夫留題甚眾。東坡倅杭,因令筆吏盡錄之,而未著其姓名,默定詩之高下,遂以賈收耘老詩為冠。其詩曰:“自刊宸畫入雲端,神物應須護翠巒。吳越不藏千裏色,鬥牛常占一天寒。四簷望盡回頭懶,萬象搜來下筆難。信靜中疏拙意,略無蹤跡到波瀾。”坡因此與耘老遊從。
王荊公介甫辭相位,退居金陵,日遊鍾重,脫去世故,平生不以勢利為務,當時少有及之者。然其詩曰:“穰侯老擅關中事,長恐諸侯客子來。我亦暮年專一堅,每逢車馬便驚猜。”既以丘壑存心,則外物去來,任之可也,何驚猜之有,是知此老胸中尚蒂芥也。如陶淵明則不然,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然則寄心於遠,則雖在人境,而車馬亦不能喧之。心有蒂芥,則雖擅一壑,而逢車馬,亦不免驚猜也。
眾禽中,唯鶴標致高逸,其次鷺亦閑野不俗,又皆嚐見於《六經》,如“鳴鶴在陰,其子和之”,“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振鷺於飛,於彼西雝”。《易》與《詩》取之矣,後之人形於賦詠者不少,而規規然隻及羽毛飛鳴之間。如《詠鶴》雲:“低頭乍恐丹砂落,曬翅常疑白雪銷。”此白樂天詩。“丹頂西施頰,霜毛四皓須。”此杜牧之詩。此皆格插無遠韻也。至於鮑明遠《鶴賦》雲“長唳風宵,寂立霜曉”,劉禹錫雲“徐引竹間步,遠含雲外情”,此乃奇語也。如《詠鷺》雲:“拂日疑星落,淩風似雪飛。”此李文饒詩。“立當青草人先見,行近白蓮魚未知。”此雍陶詩。亦格卑無遠韻也。至於杜牧之《晚晴賦》雲:“忽八九之紅芰,如婦如女,墮蕊黦顏,似見放棄。白鷺潛來,邈風標之公子,窺此美人兮,如慕悅其容媚。”雖語近於纖豔,然亦善比興者。至於許渾雲:“雲漢知心遠,林塘覺思孤。”僧惠崇雲:“曝翎沙日暖,引步島風清。照水千尋迥,棲煙一點明。”此乃奇語也。
韓退之《聯句》雲:“遙岑出寸碧,遠目增雙明。”固為佳句。後見謝無逸雲:“忽逢隔水一山碧,不覺舉頭雙眼明。”若敷衍退之語,然句意清快,亦自可喜也。
蔡天啟肇嚐從王介甫遊,一日語及盧仝《月蝕》詩,辭語奇嶮。介甫曰:“人少有誦得者。”天啟立誦之,不遺一字。一日又與介甫同泛舟,適見群鳧數百掠舟而過,介甫戲曰:“子能數之乎?”天啟一閱即得其數。因遣人詢之放畜者,其數不差,可謂機警也。天啟紹聖元符間為中書舍人,坐嚐與元佑諸公遊,遂曹斥不複用。嚐守睦州,到任謝表有曰:“城譙闃寂,一葉落而知秋;島嶼縈回。二水合而成字。”複有詩曰:“疊嶂巧分丁字水,臘梅遲見二年花。”人謂能狀桐廬郡景物也。
唐以前僧寺中,或僧有疾病者,未有安養之所。唐末,一山寺有僧臥病久,因自題其戶曰:“枕有思鄉淚,門無問疾人。塵埋床下履,風動架頭巾。”適有部使者經從過寺中,見其題,因詢其詳,惻然憐之,邀歸方庵療治之。其後部使者貴顯,因言於朝,遂令天下寺院置“延壽寮”,專安養病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