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了,滿座皆寂,各國歲貢來使,呼聲四起,繼而滿堂彩聲。
她低眉順目,慢慢踱至禦案前,屈膝,行了個大禮。
啟帝拊掌而笑,滿頭華發,笑起來眼角皺紋帶出濃濃歲月滄桑,他如今已是年過花甲,坐在那裏卻無一絲佝僂,周身散發著隻有多年上位者才有的威嚴。
這位老皇帝在位數十載,素來清減,不喜奢華,如今年事已高,本該退位享享清福,卻遲遲沒有禪位於皇太子的意思。
他對著地上匍跪的寧嫣打量許久,見她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毫無心機,雖是輕紗蔽麵,卻也難掩惶恐。
故而慈藹一笑,緩聲道:“是個好孩子,起來吧。”
寧嫣連忙又俯首行了一禮,這才踉蹌起身,垂眸立在一旁,微微側目,水眸恰對上蕭穆視線,慌忙挪開,一陣暖意悄然滲入心間。
耳聽得阿爹聲音洪亮,語意帶笑:“蕭將軍,覺得小女,這一曲如何?”一句話,偏要分成三段來講,話中隱隱試探之意,眾人又何嚐聽不出來。
蕭穆落箸撫袖,眸光依舊淺淡,似是對侯爺話中深意,未及多想,聲音暗啞,輕笑道:“甚美”。
寧碌觀此,心中大喜,繼而躬身顫聲道:“皇上,說來慚愧,老臣受先君大恩,今又蒙君上重托,連年征戰在外,奈何戰事千變萬化,稍有掣時,就會貽誤軍機,故而一直無暇顧及家中老小。
賤內又是個拎不起的,直至老臣傷病累累,賦閑在家,這才想起家中小女今已十四,雖微有姿色,卻仍未及尋一門妥帖親事。”
眾人聽到這裏,麵色俱是一變,這算哪門子的求親,分明是埋怨皇上耽誤了她女兒的親事,不由得紛紛看向禦案。
啟帝神色無恙,正襟危坐,眸中凜冽下透出一絲玩味。
侯爺不怕死的繼續說道:“今日這夜宴之上,少年郎雲集,俊彥成堆,老臣鬥膽,替小女向皇上討個賞賜”。
啟帝的目光又落回寧嫣身上,若有所思,少頃,又微笑的轉向下首,似是對這肱骨老臣所求並無不悅,朝著左席緩聲問道:“陸相之子,今年,該有十八了吧?”
這陸相之子,年方十八,字清濁,從小飽讀詩書,博學篤行,素有賢明,在朝中領左諫議大夫之職,但為人過於耿直,不懂妥協退讓,以直諫敢言著稱。
眼下朝中黨派林立,權寵明爭暗鬥,尤以太子黨和七皇子黨分庭抗禮,上至民生大計,下至皇帝起居,都成湧議。
這陸清濁卻不偏幫任何一方,遲遲不肯站隊,慣會我行我素。今時雖得聖心,他朝風雲突變,似他這般不懂官場沉浮,恐是要遭難。
聞得此言,鎮遠候麵上一凜,眸光轉黯,手背青筋凸起。他早已致仕,手中無兵無權,終是棋差了一招,發作不得。
原想借今日之勢,攀上蕭穆這個後起之秀,他素來屬意沙場悍將,朝野皆知,況他先前又有那一問,這意思表達的這般直白,連傻子都聽得出來,這老皇帝又豈有不知。
不想帝王心術,重在平衡,王權固然離不開忠臣老將的擁戴,卻更需要製衡,朝堂波譎雲詭,聖心豈容他人揣度?
這不就大手一揮,要將他最疼愛的幺女,許了那最討嫌的陸諫議陸石頭,這還了得。
眾人的目光俱落在鎮遠侯身上,梅園之內一時死寂,寧嫣的心中升起一絲絕望,明明心痛如斯,卻偏要裝出一副平靜之姿。
眼看著她爹就要站起來,叩謝聖恩,掌中指甲已是深深陷入肉中,慌忙間她本能的朝那蕭穆望了一眼。
那一眼,有羞澀,有害怕,更多的是乞求。
蕭穆唇角微不可聞的彎了彎,當真不複所望,長身而起:“皇上,侯爺所請,實屬世所罕見,依臣之見,這賞賜之事,選擇著實太多,一時間難以定奪,微臣鬥膽替皇上分憂。”
宴上眾人俱是一愣,彼此交換個眼神,暗忖道,這蕭小將軍莫不是個傻子,皇上方才都那般說了,明擺著是賜婚的意思,這位卻揣著明白裝糊塗,還言道要替聖上分憂,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