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巧這天周中堂請假在家,一見大片子名字上頭寫著“小門生”三個字,另外粘著一張簽條,寫明“河南按察使賈某之子”,周中堂便曉得是他了。這位老中堂一直做京官,沒有放過外任,一年四季,甚麼炭敬、冰敬、贄見、別儀,全靠這班門生故吏接濟他些,以資澆裹。如今聽說是他,心上早打了底子,立刻請見。賈大少爺進去了好一回,隻覺得冷冷清清,不見動靜。約摸坐了半個鍾頭,中堂方才出來。賈大少爺朝他拜了幾拜,中堂隻還了半個揖,讓他坐。他曉得中堂的炕不是尋常人可以坐得的,就在帝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中堂見了他,氣籲籲的,隻問得他父親一聲“好”,跟手自己就發了一頓牢騷,隨後方問:“你來京幹嗎?”賈大少爺一一回答。中堂見話說完,就此送客。賈大少爺出來,忙趕到前門外大柵欄去找黃胖姑。黃胖姑是紹興人,因為在京年久,說的一口好京話,京城上下三等人都認得,外省官場也很同他拉攏。大家為他養的肥胖,做起事來又有些婆婆媽媽的腔調,所以大家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做黃胖姑。他這表號是沒有一個人不曉得的。賈大少爺到他店門口下了車,不等通報,闖進了門就嚷著問道:“胖姑在家沒有?”惹得一班夥計們都抿著嘴笑。一個夥計把他領到客座裏。隻聽得嘻嘻哈哈一陣笑聲,從裏頭笑到外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黃胖姑。黃胖姑一見賈大少爺,嘴裏嚷道:“我的大爺,你是幾時來的?可把我想壞了!”賈大少爺要同他行禮,他雙手拉住賈大少爺的手,不準他下禮,那股要好的勁,畫亦畫不出,兩人分賓敘坐。才坐下,黃胖姑又站起來問:“老大人好?”賈大少爺亦站起來回答說:“好。”然後仍舊坐下對談。黃胖姑要留賈大少爺吃便飯。賈大少爺道:“今天要拜客,過天再擾罷。”黃胖姑便問:“今天拜了些甚麼客?”賈大少爺回稱:“剛從周中堂那裏來。”黃胖姑道:“這位老中堂現在背時的了,你去找他做啥?”賈大少爺一聽大驚,急於要問。黃胖姑道:“新近他老人家因為誤保了一個人,上頭很不喜歡,著實拿他申飭,幾乎把官送掉,虧了一位王爺替他求情,官雖沒有壞,恐怕要去①軍機,所以他這兩天請假躲在家裏。你想,出了軍機,還有甚麼撈呢?”賈大少爺聽說,心上沉思道:“怪不得走上大門冷清清,見了他老人家麵色很不對,又發了半天牢騷,原來就是這個講究。”想罷問道:“保著一個甚麼人保舉錯了?”黃胖姑道:“本來老中堂也太糊塗了!甚麼人保不得,偏偏保舉個維新黨,怎麼不要壞官呢!趕出軍機還是便宜他的。”賈大少爺頓腳說道:“糟了,糟了!裏頭頂恨這個,他老人家怎麼糊塗到這步地位!他保舉維新黨,人家就要疑心他,連他亦是個維新黨。”黃胖姑道:“對啊,正是為此。”賈大少爺道:“既然如此,以後他那裏我亦不便常去走動,省得叫人家疑心,說我也是他們同黨。”黃胖姑把大拇指頭一伸道:“我的大爺,你真是個明白人,有見識!我佩服你!況且這種背時的人,你巴結他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