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年,大兒子在山東居然署理濟東泰武臨道。此時甄閣學春秋已高,精神也漸漸的有點支持不住,便寫信給大兒子說,想要告病。此時,兒子已經到任,接到了老太爺的信,馬上寫信給老人家,勸老人家告病,或是請幾個月的病假,到山東衙門裏盤桓些時。甄閣學回信應允。甄學忠得到了信,便商量著派人上京去迎接。想來想去,無人可派,隻得把他的堂舅爺黃二麻子請了來,請他進京去走一遭。此時黃二麻子在省城裏,靠了妹夫的虛火,也弄到兩三個局子差事在身上。聽了妹夫的吩咐,又是本省上司,少不得馬上答應。甄學忠又替他各處去請假,凡是各局子的總、會辦都是同寅,言明不扣薪水。在各位總、會辦,橫豎開支的不是自己的錢,樂得做好人,而且又顧全了首道的情麵,於是一一允許。黃二麻子愈加感激。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稍些買點送人禮物。第三天就帶盤川及家人、練勇,一路上京而來。
在路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了京城,找到甄閣學的住宅,先落門房,把甄學忠的家信,連著自己的手本,托門上人遞了進去。甄閣學看了信,曉得派來的是兒子的堂舅爺,彼此是親戚,便馬上叫“請見”。黃二麻子見了甄閣學,行禮之後,甄閣學讓他坐,他一定不敢上坐,並且口口聲聲的“老大人”,自己報著名字。甄閣學道:“我們是至親,你不要鬧這些官派。”黃二麻子那裏肯聽,甄閣學也隻好隨他。黃二麻子請示:“老大人幾時動身?”甄閣學道:“我請病假,上頭已經批準,本來一無顧戀,馬上可以動得身的。無奈我有一個胞兄,病在保定,幾次叫我侄兒寫信前來,據說病得很凶,深怕老兄弟不得見麵,信上再三勸我,務必到他那裏看他一趟。現在我好在一無事體,看手足分上,少不得要親自去走一遭。再者:我那些侄兒還沒有一個出仕,等我去同他商量商量,也要替他們弄出兩個去才好。”
黃二麻子便問:“這位老大人,一向是在保定候補呢,還是作幕?”甄閣學道:“也非候補,也非作幕。隻因我們家嫂,祖、父兩代在保定做官,就在保定買了房子,賽同落了戶的一樣。家兄娶的頭一位家嫂,沒有生育就死了。這一位是續弦,姓徐。徐家這位太親母止此一個女兒,鍾愛的了不得,就把家兄招贅在家裏做親的。那年家兄已有四十八歲,家嫂亦四十朝外了。家兄一輩子頂羨慕的是做官。自從十六歲下場鄉試,一直頂到四十八歲,三十年裏頭,連正帶恩①,少說下過十七八場,不要說是舉人、副榜,連著出房、堂備②,也沒有過,總算是蹭蹬極了!到了這個年紀,家兄亦就意懶心灰,把這正途一條念頭打斷,意思想從異途上走。到這時候,如說捐官,家嫂娘家有的是錢,單他一個愛婿,就是捐個道台也很容易。偏偏碰著我們這位太親母,就是家兄的丈母了,他的意思卻不以為然。他說:"梁灝③八十二歲中狀元,隻要你有誌氣,將來總有一朝發跡的日子。我這裏又不少穿,又不少吃,老婆孩子又不要你養活,你急的那一門,要出去做官?我勸你還要用功,不要去打那些瞎念頭。你左右不過五十歲的人,比起梁灝還差著三十多歲哩!"家兄聽了他丈母的教訓,無奈隻得再下場。如今又是七八科下來了,再過一兩科不中,大約離著邀恩④也不遠了。偏偏事不湊巧,他又生起病來。至於我那些侄兒呢,肚子裏的才情,比起我那兩個孩子來卻差得多。我的倆個孩子,我豈不盼他們由正途出身,於我的麵上格外有點光彩。無奈他們的筆路不對,考一輩子也不會發達的。幸虧我老頭子見機得早,隨他們走了異途,如今到底還有個官做。若照家兄的樣子,自己已經憎蹬了一輩子,還經得起兒子再學他的樣!所以我急於要去替他安排安排才好。”
①連正帶恩:正,正科;恩,恩科。正科即正,常的科舉,鄉、會試每三年舉行一次。恩科,即除此之外,因有喜慶大典額外考試。
②出房、堂備:出房,指在鄉試時,考卷被考官看中,而主考官沒有錄取,叫“出房”;而主考官在未錄取的考卷上批“備堂”二字,有補進資格。
③梁灝:北宋雍熙進士。23歲登第。《遁齋間覽》誤作82及第,因而相梁80歲中狀元之說。
④邀恩:屢次鄉試未被靈取或年過80的人,賞賜舉人名義,叫“邀恩”。
甄閣學說完了這番話,黃二麻子都已領悟,無言而退。一時在在那些同年至好,曉得甄閣學要出京,今天你送禮,明天我餞行,甄閣學怕應酬,一概辭謝,趕把行李收拾停當,雇好了車,提早三天就起身,前往保定進發。他第二個兒子甄學孝同著家眷仍留京城,當他的主事。按下慢表。
單說甄閣學同了黃二麻子兩個,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保定大老大人的公館,一直到他門口下車。原來大老大人的丈母一年前頭也不在了,另外有過繼兒子過來當家。大老大人因為住在丈人家不便,好在有的是妻財,立刻拿出來,另外典一所大房子,同著太太、少爺搬出來另住。當時黃二麻子招呼著甄閣學下了車,甄閣學先進去了。黃二麻子且不進去,先在門外督率家人、練勇卸行李。自己又一麵留心,在門樓底下兩麵牆上看了一回,隻見滿牆貼著二寸來寬的紅紙封條。隻見報條上的官銜:自從拔貢、舉人起,某科進士、某科翰林,京官大學士、軍機大臣起,以及禦史、中書為止,外官從督,撫起,以至佐雜太爺止;還有武職,提、鎮至千、把、外委,通通都有;又有甚麼欽差大臣、學政、主考,一切闊差使;至於各省局所督、會辦,不計其數。
黃二麻子一頭看,一頭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沒有做過什麼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過做到閣學,他上代頭又沒有什麼闊人,那裏來的這許多官銜?至於外省的那些官銜同那武職的,越發不對了。就說是親戚的,也隻應該揀官大的寫上幾個,光光門麵;什麼佐雜,千、把,寫了徒然叫人家看著寒滲。不曉得他一齊寫在這裏,是個什麼意思?”黃二麻子正在門樓底下一個納悶,不知不覺,行李已發完了,於是跟了大眾一塊兒進去。聽見這裏的管家說起:“二老爺進來的時候,我們老爺正發暈過去,至今還沒有醒。”黃二麻子雖是親戚,不便直闖人家的上房,隻好一個人坐在廳上靜候。等了一會,忽聽得裏麵哭聲大震。黃二麻子道聲“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斷了氣了”!想進去望望,究竟人地生疏,不敢造次。心上又想:“幸虧還好,他老兄弟倆還見得一麵。但這一霎的工夫,不曉得他老兄弟可能說句話沒有?”正想著,裏麵哭聲也就住了。黃二麻子不免懷疑。按下慢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