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苦辣甜酸遍嚐滋味,嬉笑怒罵皆為文章(3 / 3)

如今且說甄閣學,自從下車走到裏麵,便有他胞侄兒迎了出來,搶著替二叔請安。剛進上房,又見他那位續弦嫂子也站在那裏了。甄閣學是古板人,見了長嫂一定要磕頭的。磕完了頭,嫂子忙叫一班侄兒來替他磕頭。等到見完了禮,甄閣學急於要問:“大哥怎麼樣了?”他嫂子見問,早已含著一包眼淚,拿袖子擦了又擦,歇了半天,才回得:“不大好!請裏間坐。”甄閣學也急於要看哥哥的病,不等嫂子讓,早已掀開門簾進去了。進得房來,隻見他哥哥朝外睡在床上,拿塊手巾包著頭,臉上一點血絲也沒有,的確是久病的樣子。甄閣學要進來的時候,他哥哥迷迷糊糊,似睡不睡,並不覺得有人進來。等到兄弟叫他一聲,似乎拿他一驚,睜開眼睛一看,當時還沒有看清。後來他兒子趕到床前,又高聲同他說:“是二叔來了。”這才心上明白。登時一驚一喜,竭力的從被窩裏掙著出一隻手來,拿兄弟的衣裳一把拉住。看他情形,不曉得要有許多話說。誰知拉兄弟衣裳的時候,用力過猛,又閃了氣,一陣昏暈,一鬆手,早又不知人事。兒子急的喊爸爸,喊了幾聲,亦不見醒。甄閣學一時手足情切,止不住淌下淚來。誰知他嫂子、侄兒以為這個樣子,人是決計不中用的了,又用力喊了兩聲,不見回來,便當他已死,一齊痛哭起來。後來還是常伺候病人的一個老媽,在病人胸前摸了一把,說:“老爺胸口還有熱氣,決計不礙。”勸大家別哭,大家方才停止。

悲聲停了一刻,忽聽見病人在床上大聲呼喊起來。眾人一齊吃了一驚,趕緊梟開帳子一看,隻見病人已經掙紮著爬起來了。眾人又怕他閃了氣力,然而要想按他,又按他不下,隻得扶他坐起。隻聽他嘴裏還自言自語:“這可真正嚇死我了!”一連又說了兩遍,說話的聲音很有氣力,迥非平時可比。再看他臉色,也有了血色了。

甄閣學看了詫異忙問:“大哥怎麼樣?”隻見他回道:“我剛才似乎做夢,夢見走到一座深山裏麵。這山上豺、狼、虎、豹,樣樣都有,見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樣子。我幸虧躲在那樹林子裏,沒有被這班惡獸看見,得以無事。——”畢竟他是有病之人,說到這裏,便覺上氣不接下氣。眾人趕忙送上半碗參湯,等他呷了幾回接接力。又說道:“我在林子裏,那些東西瞧不見我,我卻瞧見他們,看的碧波爽清的。原來這山上並不光是豹、狼、虎、豹,連著貓、狗、老鼠、猴子、黃鼠狼,統通都有;至於豬、羊、牛,更不計其數了。老鼠會鑽,滿山裏打洞:鑽得進的地方,他要鑽;倘若碰見石頭,鑽不進的地方,他也是亂鑽。狗是見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他,見了老虎就擺頭搖尾巴的樣子,又實在可憐。最壞不過的是貓,跳上跳下,見虎、豹,他就跳在樹上,虎、豹走遠了,他又下來了。猴子是見樣學樣。黃鼠狼是顧前不顧後的,後頭追得緊,他就一連放上幾個臭屁跑了。此外還有狐狸,裝做怪俊的女人,在山上走來走去,叫人看了,真正愛死人。豬、羊頂是無用之物。牛雖來得大,也不過擺樣子看罷了。我在樹林子裏看了半天,我心上想:"我如今同這一班畜生在一塊,終究不是個事。"又想跳出樹林子去。無奈遍山遍地,都是這班畜生的世界,又實在跳不出去。想來想去,隻好定了心,閉著眼睛,另外生主意。正在這個檔口,不提防大吼一聲,頓時天崩地裂一般。這時候我早已嚇昏了,並不曉得我這個人是生是死。恍恍惚惚的,一睜眼忽然又換了一個世界,不但先前那一班畜生一個不見,並且連我剛才所受的驚嚇也忘記了。”

病人說到這裏,又停了一刻,接了一接力,家人們又送上半碗湯,呷了兩口。這才接下去說道:“我夢裏所到的地方,竟是一片康莊大道,馬來車往,絡繹不絕,竟同上海大馬路一個樣子。我此時順著腳向東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所在,乃是一所極高大的洋房,很高的台階。一頭走,一頭數台階,足足有一十八級。我上了台階,亦似乎覺得有點腿酸,就在東麵廊下一張外國椅子上,和身倒下。剛才有點蒙朧睡去,忽然覺得身後有人推我一把,嘴裏大聲喊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是那裏來的野人,敢在這裏亂睡!你不看裏麵那些戴頂子、穿靴子的老爺們,他們一齊靜悄悄的坐在那裏?隻有你這個不懂規矩的在這裏撒野,還不給我滾開!"我被他罵得動氣,便說:"他們做他的老爺,我睡我的覺,我不礙著他們,他們不能管我,你怎能管我?你道我不懂規矩,難道他們那班戴頂子、穿靴子的人,就不作興有不規矩的事嗎?"那個人被我頂撞了兩句,掄起拳頭來就要打我。我也不肯失這口氣,就與他對打起來。洋房裏的人聽見我同那人打架,立刻出來吆喝說:"這裏辦正經事,你們鬧的什麼!"那人見有人吆喝,馬上站住,我也隻好住手。裏頭的人便問我是那裏來的。我怎麼回答他,一時間恍恍惚惚也記不清了。又忽然記得我問那人:"你們在這裏做什麼?"那人道:"我們在這裏校對一本書。"我問他是什麼書,那人說是:"上帝可憐中國貧弱到這步田地,一心要想救救中國。然而中國四萬萬多人,一時那能夠統通救得。因此便想到一個提綱挈領的法子,說:中國一向是專製政體,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隻要官怎麼,百姓就怎麼,所謂上行下效。為此拿定了主意,想把這些做官的先陶熔到一個程度,好等他們出去,整躬率物,出身加民。又想:中國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幾千百個;至於他們的壞處,很像是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因此就悟出一個新法子來:摹仿學堂裏先生教學生的法子,編幾本教科書教導他們。並且仿照世界各國普通的教法:從初等小學堂,一層一層的上去,由是而高等小學堂、中學堂、高等學堂。等到到了高等卒業之後,然後再放他們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二十年之後,天下還愁不太平嗎。"我聽了未及回答,隻見那人的背後走過一個人來,拿他拍了一下,說聲:"夥計!快去校對你的書罷!校完了好一塊兒出去吃飯。"那人聽罷此言,馬上就跑了進去。不多一刻,裏麵忽然大喊起來。但聽得一片人聲說:"火!火!火!"隨後又看見許多人,抱了些燒殘不全的書出來,這時頃刻間火已冒穿屋頂了。一霎時救火的洋龍一齊趕到,救了半天,把火救滅。再到屋裏一看,並不見有什麼失火的痕跡;就是才剛洋龍裏麵放出來的水,地下亦沒有一點。我心上正在稀奇,又聽見那班人回來,圍在一張公案上麵,查點燒殘的書籍。查了半天,道是:他們校對的那部書,隻剩得上半部。原來這部教科書,前半部方是指摘他們做官的壞處,好叫他們讀了知過必改;後半部方是教導他們做官的法子。如今把這後半部燒了,隻剩得前半部。光有這前半部,不像本教科書,倒像個《封神榜》、《西遊記》,妖魔鬼怪,一齊都有。他們那班人因此便在那裏商議說:"總得把他補起來才好!"內中有一個人道:"我是一時記不清這事情,就是要補,也非一二年之事。依我說:還是把這半部印出來,雖不能引之為善,卻可以戒其為非。況且從前古人以半部《論語》治天下,就是半部亦何妨。倘若要續,等到空閑的時候再續。諸公以為何如?"眾人躊躇了半天,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隻得依了他的說話,彼此一哄而散。他們都散了,我的夢也醒了。說也奇怪,一場大病,亦賽如沒有了。

當下甄閣學見他哥子病勢已減,不覺心中安慰了許多。以後他哥子活到若幹年紀。他自己即時前往山東,到他兒子任上做老太爺去。寫了出來,不過都是些老套頭,不必提他了,是為《官場現形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