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一 李健吾
我自己不敢說是代表畢業生來致辭,隻是說說我個人對於石先生的印象,並稍談談石先生的作品,作一些批評。
我是石先生的同鄉,在我入中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才認識了石先生。曾記得我第一次認識石先生,有一件可笑的錯認:在六七年前的一夜——一個同鄉會演劇的晚上,我去(扮)一個角色,那天石先生也在場;由友人介紹認識了石先生,也就談起來。但是她忽然說:“你所說的是石評梅先生吧?”當時我就很奇怪,怎麼,她原來不是石先生嗎!“你認錯了,我是石先生的同學……你看那邊柱下站著的才是石先生呢!”原來她是張女士,不是石先生。當時她也不怪我,或者說我淺薄,因為我年紀很小。從此認識了石先生,但也隻遇見行禮而已。我家全認識石先生:我的嫂子告訴我,石先生是她的同學,我去問石先生:“有個丁女士是你的同學嗎?”她說:“是的。”家人又告我說:“石先生名叫汝璧。”我漸漸對於石先生的家世,更知道一點。家人雖然都認識先生,但是很少見麵,隻有我在學校見著時點頭一笑。畢業以後,我很喜歡看些現代的作品。石先生的文章,也是我常看到的,我可以說從作品中才真認識了石先生。
關於石先生的印象與作品的批評:
石先生是女子,但是她的精神是男性的,隻有心是婦女的。她是孤獨者,這幾年石先生可以說沒有知心的朋友。在這冷酷無趣的社會中,感情豐富的青年們,都感覺著“孤獨”、“苦悶”,尤其是多情的女子,怎不傷感?她們隻有用筆在自己的作品中發泄。記得今年華北運動會第二日的夜裏,在清華,黑夜中,石先生同幾個學生坐在石階上,我也同著坐在石先生腳下的石階;那時天漆黑的,隻有一點暗淡的月光照著石階,極幽靜岑寂——這時候最能發現自己,白天的熱鬧場中早把你自己忘掉了。石先生在那裏講許多這幾年在北平忍受的痛苦,她說現在比從前樂觀了!她很安慰自己,在這幾年裏居然沒有像別的女子那樣墮落下去。——這種例子太多,毋庸列舉了。石先生來北平的時候,是十九歲的女孩子——鄉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她到現在仍然是個女孩子,隻是經驗學識增多罷了。林先生說石先生有一次在一封信上說她已經死了。我們最好說是“裏死外活的”,雖然仍是生存在社會上,但是又有什麼意味呢?本來英雄隻有兩條路:一是死亡,自己犧牲;二是勝利,社會屈服。但是社會哪裏容易屈服呢?石先生說有一次讀《愛的教育》那本書,讀完就哭了,覺悟了,知道社會中還有許多親愛的伴侶,應當同去努力!哭是好現象,最怕抑在胸中的幽悶;石先生哭出來了,將來必定能夠成功,不會犧牲自己的。哪知道先生竟一發而不可收拾地死去!
石先生的作品,我們是常看的;不過作品中太Sentimental ——太傷感,Sentimental的東西不是真正好作品,凡是大作家都盡量地不要這種成分。但是石先生的作品Sentimental的成分太多。現在二十幾歲的青年都是如此的,好像不Sentimental就不是青年,雖然這話有些刻薄。近年石先生的作品與往年大不相同了:我印象很深的是《紅鬃馬》那篇,當時大家都曾注意到裏麵的思想、情調都不是往年的了,另外走到Unti-Sentimental一方麵去。這使我們如何的欣悅!現在的作家,男子好的很少,女子更少,石先生的成功,真出我們意料之外。我想若是繼續努力,兩三年之內必有成就,要是天假以壽,使她能夠成功,豈不是我們同鄉的光榮,豈不是女學界的光榮,推廣起來,又豈不是北平、全中國的光榮嗎?
我在石先生去世的前兩天,聽說石先生病了,在協和醫院住著,不許人進去看;我當時十分驚訝,著急,但是也不能去看。不幸兩日後就死了!在同鄉上、師生上,傷感自是不必說的;隻有在文學上,這樣思想、情感都培養好了的,好像將要開的花,但是萎謝了,這是多麼傷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