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老張隻剩下呼吸了,或者說連呼吸都隻是殘喘的一道遊絲罷了。自從那次車禍後,他就天天躺在病床上,睜不開眼睛,挪不動四肢,連眼皮都是灌了鉛的。他能做的,唯一,也就是呼吸了。
但是老張的神經依舊清醒。他的思想每天都被鎖在一個封閉的黑屋裏,任憑他蠻力地捶打四壁,依舊無路可走。他隻好呆坐在黑暗裏,隔著牆聆聽仿佛是從世界的另一端傳來的話語。
醫生說,“是植物人,幾乎沒有恢複的可能性。”
老張的兒子哭了,“求求你了,他可是我親爸啊!”
他哭喊著,忽然不顧護士的勸阻死命拽著老張的胳膊,“爸,你醒醒!”
但老張一點都不覺得疼,反倒是瞬間暖到了心坎裏。老張的思想蹲在黑牢裏,也跟著哭了,“龜兒子,以前不咋樣,沒想到對老爹還有那麼點孝心。”
老張就此決定,要為了兒子努力一把!
老張於是天天奮力擊打著黑牢的牆壁,想衝出這封閉的空間。他知道牆外的兒子也是日夜地守在他的床邊,幫他按摩陪他聊天。確認著他唯一的生命跡象——呼吸。
“爸,你兒媳婦昨天生了,是個男孩。現在養孩子不容易,但我會努力把他帶大的。”
“爸,一年了。孫子會走路了,可惜,撞你的凶手還沒找到。”
“爸,又是一年。孫子會說話,會叫爺爺了!等他長大了,也繼續讓他去找撞你的凶手。”
老張這時仍然在撞著牆。長年累月,牆已經被撞出一個深深的坑了。但他聽了,焦急地喊,“別呀,怨怨相報何時了!你等著,我就快衝出來,可以一家團圓了!”
可惜兒子聽不見。他聽到的隻有老張靠著管子維持的呼吸聲,平靜而虛假。某天,老張聽到兒子抽泣著和醫生交談。
醫生說,“你家經濟困難,孩子又小,這些我知道!可是植物人的護理費,醫院不能老倒貼著,又不是慈善機構。”
兒子說,“這……”
醫生勸誘,“其實這麼些年,按規矩也可以跋管子了。大家都知道你孝順,家裏又困難,沒人會怪你。”
兒子哭得更凶,卻不再說什麼。
老張怕了,絕望了,撞牆的手軟軟地垂了下來。他知道兒子決定要拔管子。那根透明的管子,沒了就不能喘氣!老張連他最後的一絲呼吸都要失去了。
兒子決定跋管子的那天,還特地帶來了老張的孫子。醫生體貼地離開了病房,把這肅穆的一刻交給他本人。老張趴在他一直撞的那麵牆上,含淚終於聽見了孫子在叫他爺爺。此外,就隻有自己平靜等死的呼吸聲。
但忽然,兒子叫孫子到病房外去玩。老張一個冷顫,這一刻終於到了!
他聽見兒子走到自己麵前,“爸,聽見孫子叫你爺爺,該知足了!爸,我早就說過了,現在養個孩子真不容易,要花多少錢啊!我也是想好好帶大孩子,可是你總說我不孝順,對我吝嗇。我也是迫不得已……沒想到出了差錯,你成了植物人。這些年我用心照顧你,也算是盡孝!孫子要上畫畫班了,要花很多錢,你死了,我就可以把你的房子賣了。爸,謝謝你……”
老張震驚了。他聽見了什麼?兒子在說什麼?老張忽然老淚縱橫,連僅存的呼吸都錯亂了,“王八蛋!”他叫囂著,撕心裂肺地拍著牆壁。而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這堵他撞擊了幾年的牆,在他絕望的一擊下轟然倒塌了。
外麵是光明得刺眼的世界啊!老張無可奈何地蘇醒了過來。他回到現實世界,和兒子共同呼吸著腥臭的空氣……他看見兒子的手已經搭在了管子上……他看見了兒子驚恐萬狀的臉……
老張於是鬱鬱地笑了,說“我現在,可以自由地呼吸,不需要那管子了……”
妻的腦袋靠在男人的肩頭,軟軟的頭發摩擦著他的脖頸。
他被搔得耐不住了,於是討饒似地回頭看著妻,“別這麼纏著我,好癢啊!”
妻於是甜蜜地笑了,她惡作劇一般更蠻狠地用頭發磨蹭他的皮膚,“總也好過心癢!我就是要用我的頭發緊緊地纏住你!”
他聽了,不置可否地笑了。閉上眼,深深地呼吸,他聞見妻的頭發散發出一陣陣奇異的香味。他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