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2月的北京國家大劇院,一場由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推出的史詩性大型話劇《商鞅》,正在這裏隆重上演。
高潮處,兩千三百多年前秦國都城南門高高豎起的那根圓木,映襯著一個男人龐大的身軀,隨著六匹駿馬的飛奔,緩緩解體,散落一地的是被車裂的模糊血肉和四濺的屍骸殘塊。
一代改革家竟然以這樣的方式,被永遠被定格在中華數千年曆史的傷口裏。
看到這一幕,台下人群中一位鐵骨錚錚的特殊漢子,潸然淚下。他便是時任中國國務院副總理的朱 鎔 基。
兩年後,這個被美國《時代》周刊稱為中國最厲害的老板的人,接過了大國總理的帥鞭,也開始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改革征程。
漫長的霧霾,尚未退卻為曆史的煙雲。中國曆史的重大的關口,都能夠隱約到看到商鞅的影子。
盡管商鞅這個名字一直是爭議的焦點,他一直被後來者效仿,但仍未被超越。他在成為這塊古老土地上一個傳奇的同時,也正成為一個無法破解的魔咒。
窮小子吃起了門客飯
這個謎一樣的男人到底有著怎樣的神奇魔力?
在他還沒有遇見秦孝公,發動那場一直影響了後世的偉大變革之前,他的名字隻叫衛鞅。
說起來,商鞅也算是出身於政治世家,他的祖輩曾是衛國的國君,可是到了他這一代,家道衰落,而他也早已沒有了貴族後裔的風華,甚至連溫飽都成為問題。
對於當時風靡的儒學他曾經也很迷戀,可很快他發現,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在實踐中處處碰壁。後來他幹脆不屑一顧,轉而拜屍佼為師,喜歡上了刑名之學,專門研習各路雜家學問,他把刑學與雜術相揉,也就是後來聲勢顯赫的法家。
貴族的血統,也沒有能使衛鞅走出家道貧窮的困境,他過早地磨煉了非凡的意誌,這一段經曆,給他後來在秦國推行聲勢浩大的世襲爵位製度改革提供了參照。
為了糊口,他淪落成江湖的術士,和魏國名將公子卬一見如故,在公子卬的推薦下,來到了魏國重臣公叔痤門下,做起了一名門客,甚受公叔痤器重。
此前的十幾年裏,魏國的李悝在魏文侯的支持下,發起了一場改革,經過十幾年的治理,魏國也由一個積弱的小國,一躍成為諸侯中的大國。
魏武侯去世後,他的兒子魏惠王繼承了王位。一天,魏惠王聽說自己的重臣公叔痤病重不起,便前來探看。
一看心愛的大臣骨瘦如柴,魏王便淒然說,先生如果有什麼不測,魏國的江山社稷如何是好啊?
公叔痤答道,大王不必緊張,我有個門客叫衛鞅,年紀雖然小了些,但有絕世奇才,他可以擔當輔助大王的重任。
魏王沉默不語,公叔痤知道事情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簡單,於是便建議魏王說,大王如果不能夠重用衛鞅,那麼千萬不要讓他活著走出魏國,否則此人以後必成魏國大患。
終究是考慮到衛鞅跟隨自己多年於心不忍,等到魏王走後,公叔痤還是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告訴了衛鞅,讓他趕緊逃走。
衛鞅大笑道:大王既然沒有聽從您的建議重用我,他怎麼又會聽從您的建議殺掉我呢?
不難發現,衛鞅的政治智慧由此可見一斑,但是投機心理也暴露無遺,沒有如此大的膽量,他也撐不起秦國後來的改革大業。改革本身就是除舊出新的大賭博。政治就是這樣的殘酷,願賭服輸。這是政治場上的遊戲。
魏國,這個衛鞅從小就一直長期生活的地方,他的第二故鄉,隨著後來他在秦國權力的崛起,就像一隻斷線的風箏一樣,在他的生命情感裏,越飛越遠。
許多年之後,當已經是商鞅的衛鞅,帶領著秦國的虎狼之師,以兵不厭詐的手段俘獲了魏王的太子時,這個不可一世的魏王,再後悔也無濟於事了。
深諳人心微妙世界的衛鞅知道,魏國終究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他要去尋找一個真正的明主。
經過九年漫長的等待,衛鞅終於迎來了春暖花開。
這一年,年輕的秦孝公接過了父親勵誌革新的大棒,登上了秦國的最高統治權力舞台。
目睹其父革新的艱難,這個二十一歲的小夥子,深感人才才是改革成功的保證,痛定思痛,決定實施國家人才戰略引進計劃。
那時候的戰國諸侯,群雄紛爭,禮樂崩壞,到處都遊蕩著巧舌如簧,急欲一展身手的江湖高人。
在秦王向天下發布的求賢令中,有這樣一段極具煽動性的廣告詞:秦國現在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了,周圍強國林立,秦國不停遭到侵襲,國家內憂外患,更別談外事的尊嚴了。三晉奪我河西,各個諸侯都在看秦國的笑話,真是丟人啊。我決定效仿先祖秦穆公,如果現在有人能夠出奇策,使得秦國強大,不問身份、學曆、國籍等,我願意與他共王分土。
政治上的高明與低劣,往往取決於國家情勢發展的審時度勢。秦國已經危如累卵,此刻如果不采取特別措施,將難逃亡國的命運。而國之根本在於人。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引進高素質的人才,仍然是國家發展、民族複興的第一要務。
與其說這是一份求賢令,倒不如說是一份頗具政治色彩的改革宣言,改革未動,輿論先行。父親改革的失敗,是深諳政治手腕的秦孝公的椎心之痛。
最後,這個具有超前政治前瞻能力的浪漫君王,用近乎詩性的語言向著周圍大聲疾呼道:醒來吧,偉大的秦國。怒吼吧,三秦的子民們!
這一聲怒吼,讓遠在千裏之外的衛鞅感受到了熱情的召喚,也給未來曆史創造了無限的可能,那是一次曆經千年綿綿不絕的改革絕響。
帝國職業政治人入場
秦孝公的求賢令,隨著那個時代最原始的口口相傳的播報,傳到了遠在魏國正無所事事的衛鞅耳裏。這個一心想幹一番大事業的年輕小夥子,覺得屬於他的機會終於來了。
他當天就跑去公子卬家裏,和自己在魏國最好的朋友告別。那天,二人根本沒有想到,若幹年後,他們會以另外一種殘酷的方式作生死的訣別。從公子卬府裏出來後,衛鞅立刻收拾好行李,馬不停蹄地奔向秦國。
這一次漫長的旅途,注定要載入曆史。十九年後,他像一個魔術師一樣,秦國在他的手裏,華麗轉身。他的命運從此也和秦帝國緊緊聯係在一起,由榮耀到死亡。
當衛鞅長途跋涉到秦國的時候,都城裏到處充斥著從四麵八方趕來的自命不凡的應試者。
他並沒有像眾多應試者那樣,一到秦國就迫不及待跑到秦王殿裏去應聘,而是在都城的鬧市區找了個經濟型旅館先住了下來。
剛開始,他白天出去拿著公子卬饋贈給他的應聘經費,請周圍三教九流喝酒吃肉,探聽各路應試者失敗的消息,聽他們講述秦國的風俗民情,晚上回來,則把這些收集起來的情報一一分類整理。
一個多月後,已經對當時秦國政治、經濟、民風等各方麵很熟稔的衛鞅決定行動。
他從收集到的眾多信息得知,秦王有一個非常寵幸的大臣,一個愛財如命的叫景監的人。
衛鞅知道,這個人是自己這次能否通過應聘而走向秦國權力舞台的關鍵人物,官雖不大,但是能量卻不可小覷。
這時候,他節省下來的大筆應聘經費派上了大用場,在付給中間人一大筆介紹經費後,衛鞅帶著厚禮終於見到了景監,希望能夠通過景監的私下運作,見到秦孝公。
當年兩人的私下談話,現在已經無從知曉。曆史要感謝這個愛財的人,正因這個小人的貪婪,才成全了這一段讓無數後來人歆羨的傳奇,才有了秦國後來演繹的輝煌盛章。
不擇手段的謀取權力,依靠上層路線的支持,不計個人道德汙點的指控,不按遊戲規則的出牌。這是衛鞅的全部政治生存法則。
這一深刻但庸俗的政治倫理,深深地影響了後世。後來無數改革者的身上,或多或少都能夠找到衛鞅的影子。他們在成全改革大業的同時,也遭受了曆史不絕的非議。
當二十六歲的商鞅,遇到二十一歲的秦孝公,兩個血性方剛的男人,將會使曆史發生怎樣的裂變?
這一次決定秦國命運的麵試的過程,其實沒有許多人想象的那麼一見鍾情,可謂一波三折。如果按照現在的麵試製度,衛鞅早就應該被淘汰了。
第一次衛鞅和孝公見麵,其實大家談得都不愉快,在衛鞅以試探性口吻口若懸河大談帝道之術的時候,這個一心想要強國的年輕人竟然睡著了。
事後孝公對景監說道:這個人,太狂妄了,說的都是陳詞濫調的老一套,他怎麼能夠得到重用呢?
過了五天,衛鞅又請求約見孝公,這一次,他大談王者之道。結束後,孝公說,先生說得都很好,可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仍然沒有決定錄取衛鞅。
又過了些日子,衛鞅決定冒險出擊,再次懇請麵見秦孝公。他知道,到了他最後攤牌時機了。
這一次,衛鞅引經據典,大談欲行強國之道,必須先行霸道之術。這一次秦孝公非常滿意。與衛鞅交談時,不知不覺膝蓋在席上直往前挪動,後來就這一話題深入交談了好幾天還言猶未盡。
回到住所後,好奇的景監就問衛鞅結果如何。衛鞅說:“我用帝王之道談到夏、商、周三代盛世來勸說國君,可國君說:時間太長,我沒法等待。況且賢能的君主,都在自身就揚名天下,哪裏能默默無聞地等待幾十年、幾百年來成就帝王之業呢?因此我就用強國之術向國君陳述,國君大為高興。但這樣就無法同殷、周的德治相比擬了。”
曆史開了這樣一個天大的玩笑,還一直被後人永久地誤解,商鞅後來一直以法家霸道留存於世人的心中。事實上,從他和孝公的幾次談話中不難發現,他的骨子裏其實一直有著儒家的王道情懷,隻是在現實的政治環境裏,他不得不走上了“被法家”的道路,從此一去再也沒有回頭。
著名曆史學家陳寅恪談到這段往事時說,商鞅的那一套,是被儒家改良過的法家。
“但這樣就無法同殷、周的德治相比擬了”,從這樣的話語看,衛鞅終究還是心有不甘的。
他的法術把秦國送上了巔峰,一百多年後,也把這個帝國送進了地獄。秦國畢竟不是他報國情懷的土壤。他隻是這個帝國的一個高級職業政治人。他的名字隻叫衛鞅。
公元前221年,他的一個叫呂不韋的老鄉,以非凡的商業眼光,沿著衛鞅生前規劃的這一條道路,把這個偏遠的蠻夷國家,扛在他的肩膀上,開始傲視天下。
衛鞅已經顧不上這些了,人生的短暫,成功的渴望,急功近利走捷徑是他唯一的選擇,也是二十一歲的秦孝公的不二法門。他是開啟這場改革大幕的真正導演,法家的靈魂人物。衛鞅因為政治投機的需要,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執行者。
外來的和尚好念經,衛鞅這個高級外來人才的加盟,堅定了秦孝公革新的信念。一場暴風驟雨即將襲來,天翻地覆的大變革時代,在兩個年輕人的手中將要來臨了。
為了統一秦國上上下下的改革思想,徹底清除保守勢力的阻撓,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在前一次政治動員的基礎上,這一次,秦孝公親自出麵,安排衛鞅和大臣們進行了一次公開的試探性的禦前大辯論,進行強勢宣傳。
推行新政,肯定要觸及舊勢力的利益,遭受保守勢力的反對是必然的。因此在發動改革前,開始強大的輿論宣傳,在社會上引起中下階層人士的共鳴,必不可少。爭取中間力量的支持,對反對派進行警告與勢力瓦解,是每一個政治革新家采取的必備的政治手腕。否則改革很可能會功虧一簣。
看得出,這是一出事先安排好的雙簧。秦孝公在辯論會上開門見山地說,為了江山社稷,我很想變法以求國家長治,但是我也擔心天下的百姓不接受而對我有非議。
衛鞅接過老板的話頭說,行動猶豫,就不能成功;工作信心不足,就不會有效果。舊製度已經證明行不通了,應該廢止。高出常人的舉動,本來就會遭人非議,事情已經發生了,愚昧的人還沒有覺察到,而有智慧的人在萌芽狀態就看出端倪了。所以像變法這樣的大事,不要老是和民眾討論,讓他們享受結果就是了。成就大事的人,絕不能和民眾老是商量來商量去。夏商周三代製度不同,但都創造了霸業。有頭腦的人應該創新,不必法古。
這次辯論會,衛鞅充分發揮了他的辯才,幾個回合下來,那些反對派們都閉口了。
秦孝公作了總結發言,他說:我聽說,窮僻的巷子裏,人們遇到許多事情總是奇怪,頭腦僵化的人,不去實踐,老把過去的經驗當成真理,對新事物常常看不慣。愚昧的人喜歡的事情,聰明人覺得可笑。就這樣定了,我也不想再聽到什麼反對變法的話了。
最後,秦孝公任命衛鞅為類似於今天體改委主任的左庶長,擔任此次變法的總設計師。
這次著名的雙簧,隨著後來變法的成功,一再被人們談起。衛鞅也因為有如此超前的政治意識,成為一代政治巨人,以致衛鞅堅持的“為政必須獨斷專行”這一改革論斷,也深刻地影響了後世。當龐大的秦帝國主宰了天下的時候,法家成為“法古”,為儒家文化深深浸潤的中原文化開始與這個帝國格格不入,一場遠古文明的衝突開始了。
衛鞅和那些一代代試圖舉起法家大旗的改革家們,沉迷於極端的權力崇拜,忽視個人道德的建設,霸道永久地替代了王道。他們隻能是暫時的輝煌,那等待他們個人的結局,無一例外是悲劇。這正如商鞅所言,專權的威力,治得了一時,卻治理不了一世,易成功,但不可長久固守。過分的權力集中,也把帝國龐大的政治官僚集團拖入了死胡同。
但衛鞅關於“先知與後覺,革新與法古”兩個核心命題的破解,成為後來改革家一直奉行的圭臬。這應該是衛鞅變法留給後人最大的政治遺產。它啟迪著無數心係國家命運的政治家們,在國家身處曆史十字路口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改革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