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同樣也見證了衛鞅車裂而亡的血腥慘劇,目睹了這個帝國的暴虐與毀滅。
最後,這裏一切的輝煌與苦難,在楚霸王項羽的一把大火中,再次歸於曆史無聲的寂靜。
將變法進行到底
在鞏固了自己的權力後,在秦孝公的直接指揮下,公元前350年,衛鞅在第一次改革的基礎上,決定推行第二次變法,把改革向體製向縱深處推進。
(1)廢井田,開阡陌,承認土地私有,建立地主階級的政治體製。法令規定,允許人們開荒,土地可以自由買賣,賦稅則按照各人所占土地的多少來平均負擔。
(2)調整貨幣政策,統一度量衡,統一鬥、桶、權、衡、丈、尺,並頒行了標準度量衡器,全國都要嚴格執行。
(3)加強中央集權,實行縣製,廢除分封製,以縣為地方政區單位。分全國為四十一縣,縣設令以主縣政,設丞以副縣令,設尉以掌軍事。縣下轄若幹都鄉邑聚。縣令直接向中央政府負責,實行國管縣,極大地提高了政府的執行能力。
早年研習各路雜家學問的衛鞅,這時候把生平所學發揮到了極致。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樣一個被無數後來者采用的改革定律:身份置換是新舊平衡利益的砝碼,土地是產權重新界定的唯一入口。
這些樸素的世界通行的古典經濟學原理,衛鞅最後以國家意誌《墾令》予以法理上的認可。
曆史已經證明並將繼續證明這個兩千多前的推論。以致中國後來三十年的輝煌曆程,也發端於安徽一個小村落的一次土地承包。消息一經傳出,立刻遭到了部分人的強烈反對,後來五年,中央不得不以“一號文件”的正式形式加以鞏固與發展。
郡縣製的實行,經過兩千多年的演進,今天仍然在中國的政治版圖上,看得見商鞅靈魂的影子。
一場影響深遠的魔術般的第二次變法緩緩拉開序幕。
等待秦國的是一場煥然一新的大變革。
一個大一統的秦帝國政治治理的雛形開始顯現,這些改革的內容深刻地影響了曆史的走向。
西漢著名政治家賈誼在他的《過秦論》中也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秦孝公占據著崤山和函穀關的險固地勢,擁有雍州的土地,君臣牢固地守衛著,借以窺視周王室的權力,有席卷天下、征服九州、橫掃四海的意圖和並吞八方荒遠之地的雄心。在那時候,商鞅輔佐他,對內建立法規製度,大興耕作紡織,修造防守和進攻的器械;對外實行連橫策略,使山東諸侯自相爭鬥。這樣,秦人毫不費力地奪取了西河之外的土地。
公元前342年,孝公接受衛鞅建議,任命他為軍事主帥,再次出兵犯魏。
這時候的魏國,江河日下,剛剛在馬陵被齊國大將孫臏打敗,一代軍事名將龐涓自殺身亡。魏王不得不任命公子卬領兵迎戰。
秦軍開始久攻不下,糧草日夜告急。為了取得勝利,這時候的衛鞅再次祭起了他屢試不爽的詐術。
他給公子卬寫了封信,信中說:我們都是老朋友了,多年不見,今天卻在戰場上成為兩國的主將,實在是不忍心彼此打仗。公子如果有誠意,不如找個地方我們見個麵,大家一起喝喝酒,敘敘舊情,然後各自和平罷兵,這樣對秦魏兩個國家也好有個交代。
頗有仁義之風的公子卬沒有聽從手下的勸阻。他說,我難道不知道這是衛鞅的計謀啊?但是我時時想起我曾和他一起在雲夢山(在今天河南鶴壁市淇縣境內,曾是公子卬與衛鞅相識之地,傳說此山是一代兵神鬼穀子隱居之地)的快樂時光啊!
公子卬接受了衛鞅的建議去踐約。當他到達衛鞅指定會盟的地點飲完酒後,秦軍的伏兵開始出擊了。
公子卬在秦軍的圍堵中拔劍自刎於安邑。衛鞅見此立刻發兵攻擊,沒有了主帥的魏軍,很快潰敗。
頗具書生意氣的公子卬,以他個人真摯的情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也葬送了魏國的未來和數十萬生靈。
衛鞅用詐術欺騙故舊,以誠信透支於軍功。他以商業的手法,卻犯下了一個職業經理人最為致命的錯誤,那就是不講誠信。最後他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並受到曆史的審判。
甚至後來衛鞅的老鄉,同樣有大功於秦國,商棄從政的呂不韋對這一件事情也耿耿於懷,在他主持編寫的《呂氏春秋》裏,把這個前輩歸入“無義”的行列來,以此警示後人。
平民出身,頗有點流氓無賴習氣的漢高祖劉邦,對衛鞅用這樣的詐術手段謀取勝利也不以為然,卻對早年有賢名的公子卬給予了足夠的敬意。
劉邦每次路過安邑這個地方的時候,都親自去憑吊祭奠。等到奪取江山後,一上台他便取締了法家至高無上的國家地位。
衛鞅取得了對魏軍事上的勝利後,也迎來了他個人權力與榮耀的巔峰。
這一年,秦孝公打破商鞅製定的“不得分封”的規則,對衛鞅這個帝國的職業政治人,進行國家股份激勵,分封衛鞅於商於,也就是今天的陝西商洛一帶,封地十五城,“南麵而稱寡人”。衛鞅這個名字,開始隨著他權力的日益膨脹而消失於人們的曆史記憶中。
這以後,他的名字隻叫商鞅(自此本文一律稱他為商鞅,以凸顯他前後身份之轉變)。
這一年,也是商鞅政治生命的一個分節點。秦國近二十年的生涯成全了他這個流落江湖,卻有著驚世之才的浪子。
他骨子裏流著的是衛國的血,喝的卻是魏國的水。當他跋涉千裏,來到秦國,遇到了秦孝公這樣的明主,在權力的保證下,他讓一個時代變換了顏色,整個國家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權力的巔峰下便是萬劫不複的懸崖,“莫上瓊樓最高層”,這是政治的誡語。商鞅難道真的不懂?也許,對於一個倚靠權力的職業政治人來說,放棄權力是比死亡更加痛苦不堪的事情。
六年後,當年的巔峰,便成為他斑駁複雜人生最慘烈的祭場。
本可避免的悲劇
公元前338年。
一天,一個著名的儒生叫趙良的人見到了保衛甚嚴的商鞅。兩人的對話頗有意思。趙良以另一種民間的小人物的生存智慧,給商鞅上了一次生與死的人生課。
商鞅問:你不高興我對秦國的治理嗎?
趙良說:能夠聽從別人的意見叫做聰,能夠自我省察叫做明,能夠自我克製叫做強。虞舜曾說過,“謙虛的人被人尊重”。你不如遵循虞舜的主張去做,無須問我了。
商鞅說:當初,秦國的習俗和戎狄一樣,父子不分開,男女老少同居一室。如今我改變了秦國的教化,使他們男女有別,分居而住,大造宮廷城闕,把秦國營建得像魯國、魏國一樣。你看我治理秦國,與五羖大夫百裏奚比,誰更有才幹?
趙良說:一千張羊皮,比不上一領狐腋貴重;一千個隨聲附和的人,比不上一個人正義直言。武王允許大臣們直言諫諍,國家就昌盛,紂王的大臣不敢講話,因而滅亡。你如果不反對武王的做法,那麼,請允許我直言而不受責備,可以嗎?
商鞅說:你果真肯終日正義直言,那就是我治病的良藥了。我將拜你為師,你為什麼又拒絕和我交朋友呢?
趙良說:那五羖大夫,他出任秦相六七年,在境內施行德化。死時,秦國不論男女都痛哭流涕。如今你得以見秦的國君,走的是秦王寵臣景監的後門,這就說不上什麼名聲了。身為秦國國相,不為百姓造福,而大規模地營建宮闕,這就說不上為國家建立功業了。懲治太子的師傅,用嚴刑酷法殘害百姓,這是積累怨恨、聚積禍患啊。教化百姓比命令百姓更深入人心,百姓模仿上邊的行為比命令百姓更為迅速。如今你卻以改革的名義,違情背理地建立權威變更法度,這不是對百姓施行教化啊。你又在封地南麵稱君,天天用新法來逼迫秦國的貴族子弟,而淩駕於自己製定的法令之上。你還談什麼法家理想?你處境危險,就好像早晨的露水,很快就會消亡,還要打算要延年益壽嗎?
接著趙良給商鞅建議道:你可以把商於十五邑封地交還秦國,到偏僻荒遠的地方澆園自耕,勸秦王重用那些隱居山林的賢才,贍養老人,撫育孤兒,使父兄相互敬重,依功序爵,尊崇有德之士,這樣才可以稍保平安。你如果還要貪圖商於的富有,以獨攬秦國的政教為榮寵,聚集百姓的怨恨,秦的國君一旦舍棄賓客而不能當朝,秦國所要拘捕您的人難道能少嗎?你喪身的日子就像抬起足來那樣迅速地到來。
這是曆史上一次著名的對話,也是商鞅十九年改革得失的一份總結陳詞。
趙良的意思很清楚,當秦國已經從弱小走向強盛的時候,便是霸道還位於王道的時候了。畢竟,法家謀國,儒家謀身。
西漢政治家賈誼後來在《過秦論》中這樣分析道:這個帝國的覆滅,是因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然而對於權力的過度迷戀,以及個人權力的野心,讓商鞅失去了他最後一次為法家正名翻盤的良機。自恃“有功於秦”的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趙良的建議。
當初的政治投機,淹沒了理想主義的改革情懷,最後演變成一場改革者的悲劇。商鞅最後的命運也在步步緊逼。
就在這次著名的談話五個月後,商鞅政治生命中唯一的同盟兼老板秦孝公駕崩。
太子繼位,是為秦惠王。年輕的秦王立刻召回了自己昔日的老師公子虔。
商鞅見到大勢已去,不得不辭去官方所有職務,要求告老還鄉。
但是一切都已遲了,清除商鞅已成為秦惠王上台鞏固權力的第一件大事。
一直隱忍不發的公子虔這時候給了商鞅致命的攻擊。他對惠王說:大臣如果權勢太重就有可能謀權奪位,危及國君的統治和國家政權,左右的臣子妃子如果過於親近的話就會受其迷惑,不辨是非且有害於身體,有害於國家。今天秦國上上下下都知道商鞅的法令,而不知道大王。商鞅成為法令的最後仲裁者和解釋者,商鞅成了主人,而惠王您成了臣子,況且商君本來就是大王曾經的仇人,希望大王想辦法早作打算。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這時候,商鞅當初以詐術騙取朋友公子卬的事再次被人提了出來。惠王認定這個人品行反複,連故舊恩人都能出賣,道德有問題,說不定以後真能反秦。於是派人捉拿商鞅法辦。
這本來是一場帝國的繼承人與職業政治人的股份之爭。在公子虔的渲染下,這場競爭漸漸掉轉了方向,成為一場決定帝國控製權的生死較量。
職業政治人往往具有現實利益的考量與計算,他們為了達到最後的目標,和那些本土家族的權力代理人相比,通常會選擇一種更為理智、專業並有機會成功的途徑和方式參與變革,而不是一種無視現實的狂熱的激情衝動。有現實利益考量的職業政治人,結局要比那些空有激情理想的人安全得多,破壞性也小得多。
職業政治人空降的身份,也使得他們少了曆史的包袱而能夠放手一搏。所以這一群體往往變革徹底,容易成功。但他們必須時刻牢記的一個生存底線是:自己要在個人欲望和大股東(國家尤其是繼承人)利益之間尋求某種妥協與平衡。
聽到這個消息後,商鞅立刻逃跑了。當他來到關下一家旅館準備投宿時,館主由於不認識他,拿著本子說:根據商君的法令,讓人投宿而沒有驗明身份的,會遭受連坐之罪啊,所以我也沒有法子收留你了。
商鞅傻眼了,喟然長歎道:沒有想到我自己製定的法令,把我害到今天這般地步啊。
走投無路之際,他準備再次去投奔魏國,在魏國邊境,守城主將以“商鞅毫無仁義騙取公子卬”為由拒絕了他。
最後,萬般無奈下,商鞅隻得逃回到自己的封地,組織起自己的民兵預備隊,去攻占鄭國,這時候,從後麵蜂擁而至的秦軍很快捉住了已經窮途末路的商鞅。
公元前338年,秦國古驛道旁,馬蹄飛揚的塵土朦朧眼前,峨冠博帶的商君再次來了。
這一次他麵容憔悴冷峻,但氣勢如虹的聲音,在函穀關的風聲裏依然回響。
商鞅被帶至都城鹹陽時,等待他這個昔日主人的再也沒有了榮耀與權力,全家人的生命,跟隨他一起殉葬。
最後跟隨他的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大秦帝國。
再見了,秦國!再見了,商鞅!
中國古代曆史上唯一的職業政治家就這樣凋零了。
曆史也是如此的幸運。商鞅死後,他曾經頒布的一些法令並沒有隨著這個人生命的終結而謝幕。
偉大的哲學家黑格爾說: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曆史的存在也並不是為了頌揚什麼,而是為了從曆史中吸取什麼。
商鞅的個人超常的政治智慧,讓法家在中華這片古老的土地得以生根發芽。他是無愧於那個時代的巨人,是帝國的巨石。他是中國改革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響。
但他的政治的投機,對道德的透支,也給後來無辜的法術,貼上了專製奸詐的標簽。他對權力的貪戀,是他個人品行無法逃脫道德審判的悲劇。
曆史的車輪依然向前翻滾。
兩千多年後,那位在青年時代一直崇拜商鞅的叫毛 澤 東的老人,在晚年無數次打開商鞅的政治遺著《商君書》,卻默然不著一語。
這位領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沒有人能夠知道。
緊接著,由他親身發動的一場暴風驟雨的大變革來了,商鞅再次從曆史深處走上被膜拜的前台。
1976年,一聲驚雷響起,十年苦難結束了。
被打倒的東方小個子鄧小平再次站了起來。
一場轟轟烈烈的曆史大變革又悄然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