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之患,不知其所自始。或曰鄉民行儺逐疫,裹紙燃膏為龍戲,謂之撚。其後報仇佑財,掠人勒贖,浸淫為寇盜。或數人為一撚,或數十百人為一撚,白晝行劫,名曰“定釘”。山東之兗、沂、曹,河南之南、汝、光、歸,江蘇之徐、淮,直隸之大名,安徽之廬、鳳、潁、壽,承平時在在有之。嘉慶中,河南巡撫始奏定“豫撚結夥三人以上,比照回民例加等科罪”;而山東亦言結撚結幅之案,以人數多寡,定罪名重輕。其後安徽仿行之,然必曳刀會方論斬、梟;其僅結撚訛搶者,擬以斬絞發遣,蓋猶未視為叛逆也。
鹹豐元年,廣西寇起,豫、皖之間,奸徒竊發,南陽、壽州皆有撚患。三年,洪秀全陷安慶,踞金陵,遣黨徇臨淮、鳳陽,出歸德以擾河朔。於是,皖、豫撚患益熾,其酋曰李士林、劉疙瘩、劉元吉、任二皮、龔瞎子,而張樂刑尤為群撚之魁。樂刑起蒙城雉河集。雉河集者,今渦陽縣治是矣。當是時,文宗憂中原,慮撚、粵勾結,命周天爵駐徐宿禦盜,旋以給事中袁甲三代之,駐潁亳;前總督牛鑒駐陳州,而以軍事責河南巡撫英桂總其成。其年,李兆受起霍邱,掠商、固、光州,與皖撚應。
四年,英桂遣兵捕兆受不得。兆受圍商城,撚眾益盛。其年,安徽巡撫福濟久攻廬州不克,命民間築圩寨自保,寨各置渠率,犄角相救助。於是寨長、圩長,出入於兵撚之間,悍練漸不可製矣。
五年,袁甲三罷,甲三號能軍,已擢副都禦史,以擅委宿州牧落職。文宗益倚任英桂,屢促其進師圖皖。英桂藉詞防邊,徘徊境上不敢進,嚴旨日至弗顧也。
六年,起袁甲三助英桂。甲三攻張樂刑於雉河集,屢有斬獲。
七年春,複命勝保助英桂。撚圍固始,勝保戰屢捷。李兆受糾撚、粵陷六安、霍邱,圍壽州,陷正陽。自光、固、息、商,西至商南,二千裏烽火相望。三月,勝保破張樂刑於柳溝。五月,勝保大捷於三河尖;樂刑走霍邱,依兆受。七月勝保克霍邱,八月克正陽;而英桂以舞、葉、宜、嵩有撚,駐禹密防之。其年冬,撚遊騎至開州東明,入直隸境。
八年,英棨為河南巡撫。勝保援臨淮,納降李兆受,至清流關撫其眾。而練酋苗沛霖亦平濱、渦諸撚圩,隸於勝保。詔勝保以欽差大臣督安徽軍,袁甲三專三省討撚事。秋,撚掠山東,還走河南,陷周家口。
九年二月,撚破官軍於舞陽,總兵邱聯恩戰死,袁甲三劾免,以傅振邦代之。振邦率苗練攻鳳陽、臨淮,下之。七月,撚陷定遠,巡撫翁同書退壽州。八月,撚複踞鳳陽、臨淮。勝保以母憂歸,起袁甲三為欽差大臣。甲三既至,克臨淮。
十年正月,撚陷清江,淮揚道吳葆晉、副將舒祥死之,漕督聯英、河督庚長皆走淮安,詔奪官。河南撚趨鞏、洛,秦、晉皆警,以府丞毛昶熙總河南團練。其年秋,英夷款成,海防無事,命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移師山東討撚。時荷、濟之間皆寇氛,僧王率萬二千人至濟寧。十月,攻撚钜野不利。
十一年正月,僧王遣軍援荷澤,複敗還,詔責其輕進。撚自曹州趨鄆城,渡汶掠泰安,都統伊興額、總兵滕家勝戰死,遂圍青州。而河南撚蹤充斥,連二十餘縣,西及淅川,莘範盜北侵畿輔。複命勝保領萬人出屯景州。九月,苗沛霖陷壽州,皖北撚滋益甚。僧王遣詹啟綸募軍防清、淮。僧軍南下沂邳,論功晉爵親王。冬,僧王攻亳北諸撚圩,連破平之。
同治元年二月,苗沛霖合粵、撚犯潁州。三月,湘軍解潁州圍。四月,廬州克,安徽粗定。而河南撚入商州,與粵賊合,連陷鎮安、孝義、渭南、華州,陝西大擾。詔勝保、多隆阿入關。多隆阿率楚軍攻商南撚,破之。撚還走河南,由宛郡趨棗陽,陷隨州、應山、京山。七月,袁甲三乞病,李續宜母喪辭欽差大臣,以唐訓方權安徽巡撫,總兵事,臨淮不複置帥。時苗沛霖與湘軍構釁,聲言入陝隨勝帥。穆宗大怒,逮治勝保。降撚宋景詩本山東劇盜,聞勝保獲罪,叛於郃陽,率黨千人走山西、直隸,雲赴京為勝保訴冤。官軍不敢遮遏,遂與東匪張錫珠合,錫珠亦降撚也。於是直東教、撚蜂起,畿輔頗震。山東巡撫譚廷襄罷,以閻敬銘代之。詔兩廣總督劉長佑航海入津,討東匪。冬,僧王攻渦河撚圩,誅其酋楊興太,群撚多降。
二年正月,授劉長佑直隸總督。僧王攻雉河集,克之,擒斬撚酋張樂刑、薑台淩等。樂刑凶悍,為撚中渠魁,及其誅,遠近稱快。其從子張總愚領餘眾,與陳大合,賊中號“小閻王”。二月,僧王移軍攻淄川,三月克之;移攻教匪於白蓮池。東匪犯深州,掠廣平,劉長佑自衡水親擊之,匪還走山東。僧王遣蘇克金敗之平原,乃分五旗掠畿南。長佑親敗之曲周,降其酋楊鵬嶺,解散千人。
四月,命長佑兼直、東、豫三省邊界剿匪事。時東昌匪巢林立,巡撫安坐省城不之問。長佑乃檄直隸臬司王榕吉赴東昌治其黨。五月,撚酋蘇老夢、相盤等掠永、亳,程四坎等侵固始。六月,劉長佑誅張錫珠於陣,責楊鵬嶺等勒降眾繳械馬歸農,東匪平。七月,長佑討宋景詩於館陶,以堂邑空虛,東撫不設備,奏飭閻敬銘移營東南,期夾擊。而自督軍刈禾進,誘匪入伏,抄擊敗之。宋景詩走開州。
僧王破平白蓮池,遣陳國瑞將三千人援臨淮。諸撚圩聞王且至,爭反正。十月,僧軍誅苗沛霖於蒙城,擒撚酋相盤、葛小年、鄒煥林、龔耀駢誅之。程二坎、李大個、魏群兒乞降,皖北始稍靖。張總愚等西掠南陽、襄陽。其年,劉長佑始議設直隸六軍,諸行省練軍自此始。
三年春,豫撚犯隨州、應山,僧王自歸德躡之。官文遣舒保擊撚德安西,大破之;窮追入山穀,為賊乘,力戰死。舒保名亞於多隆阿,每軍所至,百姓焚香鳴爆竹迓之,惟恐其去;及其歿,士民悲悼。
六月,曾國荃克金陵,粵賊餘黨自陝西東援者,皆萃楚境,合於撚。八月,偽扶王陳得才等自麻城犯羅田,偽遵王賴汶光合張總愚犯黃安。而亳皆任柱、牛老洪、李允等複與總愚合。九月,撚犯蘄水,石清吉戰歿,圍成大吉於蘄北。官文出黃州,僧王軍麻城,詔兩江總督曾國藩督師援鄂。國藩自請駐安慶,且言:“四百裏內,駐欽帥三人,恐群盜輕朝廷。”是月,僧王敗撚蘄州,張總愚走太湖、宿鬆間;陳大走英山東,逼近商城。會粵賊為僧王擊敗,數萬眾皆降,惟賴汶光、張總愚北趨豫境。十一月,僧王擊撚襄陽。未交綏,降賊複叛,僧軍大挫。群盜由南陽趨魯山,僧軍躡敗之。因走尉氏,入鄢陵。
四年二月,撚掠中牟,侵黃河邊。三月,撚入山東,突騎慓疾,數日間,曹、單、定陶、菏澤、鄆城、钜野,逆氛遍野。宋景詩率馬賊二千趨堂邑,直邊皆警。詔責僧格林沁縱賊北竄,命湖北巡撫吳昌壽率師赴豫,接替僧軍,旋移河南巡撫。撚已至曲阜,東南走滕、嶧。複渡運,東北走蘭山;南走郯城,趨贛榆、青口,勢將南下。朝廷憂裏下河,詔曾國藩、李鴻章備淮揚防。
四月,撚複還走山東。自曹州北自濮、範,東至钜野、嘉祥,西至東明、定陶,蔓延數百裏,河北大震。當是時,河南、安徽、山東諸省,既久罹撚禍,居人築寨自衛。寇至無所掠。則大呼圩民餉錢米,違且攻寨。民亦略輸賊,冀免禍。僧王度寇糧匱,令軍士橐餌,晝夜窮追,輒數十日不離鞍馬,手疲不能舉韁索,以布帶係肩上馭馬。撚知僧軍疲,益狂奔,或分東西走,誤我軍。穆宗憐其勞,諭擇平原休養士馬,且誡其勿輕臨敵。曾國藩亦言賢王不可久勞,宜假休息養銳氣。而王性忠勇,期旦夕滅賊。至是躡敗曹州。撚佯敗,自汶上渡河走鄆城西北水套,結土匪,聚馬、步十數萬以待。王軍追至,伏賊盡出圍我軍。王奮斬數百人,圍益厚,乃率百餘騎突圍走。撚依林伺之。王騎被矛傷,驚逸墮地,被八創,死之。部弁奪遺骸瘞麥田中。事聞,上震悼,遣侍衛克興阿等偕王世子伯彥諾謨祜赴山東迎柩。諸督撫將帥以陷王皆獲嚴譴,惟陳國瑞苦戰免議。是時中外震驚,謂撚且乘勢犯畿輔。詔曾國藩督師北征,且促曾國荃銷假入覲,募舊部隨同剿賊。
五月,國藩奏言:“僧格林沁督兵重臣,猝爾捐軀,震遠近之人心,長逆賊之凶焰。朝廷責臣討賊至切且速,然有萬難迅速者數端:金陵楚軍僅三千人作為護衛,此外惟調劉鬆山寧國一軍。如楚軍不願北征,當酌帶楚軍將弁,另募徐州勇丁,存楚師之規模,開齊兗之風氣,約須三四月乃可訓練成軍。此其不能迅速者一。撚匪戰馬極多,馳驟平原,其鋒甚銳。臣不能強步兵以當騎賊。擬派員前赴古北口,采買戰馬千匹,加以訓練。此其不能迅速者二。扼賊北竄,惟恃黃河天險;若興辦黃河水師,亦須數月乃能就緒。此其不能迅速者三。僧格林沁之忠勇絕倫,婦孺皆知,華夷傳誦。其統兵追賊,日行七八十裏,或百餘裏不等。然步隊不及馬隊,駑馬不及良馬,勢必參差不齊。聞僧格林沁於三月馳至汶上,步隊後七日始到兗州,馬隊亦有後三日始到者。行走太速,勢不能自帶米糧,埋鍋造飯。行文州縣,令其供支麵飯。兵燹困苦之餘,州縣力難具數千人之食。又或倉猝得信,家丁逃匿;或兩縣交界,彼此推諉。將士爭先落後,饑飽不均,有連日不得一餐者。其隊伍難整在此,其行軍神速亦在此。臣處行軍,每日支帳,埋鍋造飯,不向州縣索米供應;略師古法,日行僅四十裏,或二三十裏。李鴻章之淮勇,亦仿楚師之法,其步步穩妥在此,其行軍遲鈍亦在此。僧格林沁一年以來,周曆湖北、安徽、河南、江蘇、山東五省。臣接辦此賊,不能處處兼顧。如以徐州為老營,則山東隻能辦兗、沂、曹、濟四郡,河南隻能辦歸、陳兩郡,江蘇隻能辦徐、淮、海三郡,安徽隻能辦廬、鳳、潁、泗四郡。此十三府州者,縱橫千裏,撚匪出沒最熟之區。以此責臣督辦,而以其餘責成本省督撫,則汛地各有專屬,軍務漸有歸宿。此賊已成流寇,宜練有定之兵,製無定之賊。方今賢帥新隕,劇寇方張,臣不能速援山東,不能兼顧畿輔,為謀迂緩,駭人聽聞。然籌思累日,計必出此。”
時李鴻章遣潘鼎新率淮勇五千,浮海入天津。比至,撚已休息南還。詔曾國藩兼製直隸、山東、河南,旗、綠營及文武員弁皆聽節度。國藩固辭不拜。優詔慰勉之。
先是,東撫閻敬銘聞黃家圍教匪謀變,發兵掩捕,屠男婦二千餘人,案驗無實。其所指教酋張某者,署陝西巡撫張集馨弟也,山東士民冤憤已久。及僧王陣亡,敬銘恟懼,棄東昌急走濟南,物議益嘩。朝士交章論劾,僉謂僧王之敗,由敬銘不應口糧。且於王薨之次日,佯為不知,密疏請添幫辦,以逞先見。該撫回省後,潛使家眷扮民婦逃匿齊河。又臚濫保親戚多款,事下曾國藩。
國藩複奏:“閻敬銘請添幫辦之疏,實在該親王陣亡後一日所發。果若所言,心術豈複堪問?且賢王已逝,而偽奏以詡先見之明,此至愚之小人所不忍為,豈閻敬銘而為之?該撫自負清正,輒以不肖待人,故僚屬怨其刻核。至其親戚李均貪鄙妄為,眾論相符,應請褫革。”詔允之。
張總愚趨宿、亳,皖軍迎擊於龍山。總愚陷高爐集,賴汶光、牛老洪、任柱等繼至,遂圍雉河集。雉河集者,總愚老巢也。布政使英翰駐軍防守,群撚並力死爭,冀複據之。英翰率二十餘騎走西洋集,留史念祖死守待援。國藩檄黃翼升水師赴臨淮,周盛波援蒙、亳,劉銘傳自濟寧赴徐州向皖北。時山東肅清,侍衛克興阿等率馬隊四百,護僧王柩北行。所過,士女焚香哭送者數十萬人,自山東達京師,絡繹千裏。各處建祠私祭,遇忌日設齋醮,如祀其祖禰焉。
閏五月,曾國藩出屯臨淮,始委員搜查圩寨,造良民、莠民冊,擇良者給執照為圩長;其梟黠不法者,悉案誅之。蒙、亳奸宄始知畏法,馴懦者亦得重見天日矣。
六月,周盛波敗賊渦河北,劉銘傳敗賊龍山石弓山,豫軍張曜、宋慶攻破陳家團,進兵餘樓,皖軍張得勝克高爐集。官軍環逼雉河,撚糧罄潰遁,雉河解圍。賴汶光、李允走歸德、陳州。張總愚、任柱走睢州,張曜等軍自鹿邑、柘城躡擊,敗之,乃西趨汝洛。劉長佑遣炮船西巡河壖,黃河水師自此起。七月,張總愚等由南召魯山趨荊紫關,以窺湖北。賴汶光等西走舞陽,將與總愚會合南奔。八月,曾國藩移駐徐州。張總愚等東走鄧州,複西北走鎮平。張曜迎擊於黑龍集,大敗之,遂走唐縣。任柱、賴汶光等走沈邱,劉銘傳要擊,敗之;乃走項城,越周家口渡沙河而北,道西華入太康。銘傳躡之至睢州,複大敗之。撚走考城、定陶,窺入青石關。青石關者,登、萊、青三郡要衢也。張總愚圍新野弗克,遂犯南陽,張曜等擊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