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歎息了一聲。爆炸的聲音如遠處的雷聲一般回響著,意味著這附近的某種正在打仗吧。隨著一聲轟鳴,幾輛巨大的拖車從他們的貨車旁邊經過。從後麵一層又一層的防水布裏伸出坦克的炮管。米科拉吉本能的去拿他的相機,然而很快意識到那已經被沒收了。他們的車子在GOC補給部隊的最前麵,所以米科拉吉很好奇其他的車隊都是屬於什麼組織的。
“終於,軍隊要來了。讓我們看看他們能不能活下來吧。”
牧歌的聲音像是個疲憊不堪的男人剛剛找到了解脫一樣。與其對那些屬於國家的軍隊的驚訝,更令米科拉吉感到震撼的是身旁正挺直腰板坐在座位上的男人——這個冷漠卻健談的人在言語中所表現出的意外的情緒。
“那這個任務,嗯,困難嗎?”
“簡單來說,我們麵臨一場前所未有的戰鬥。這標記為‘Ex Machina’的識別碼是我們以為自己一輩子都看不到的東西。”
粗心大意,這就是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男人無聲的笑了笑。
米科拉吉並不清楚那個“Ex Machina”代表著什麼,但他能感到坐在身旁的男人像是正準備赴死的士兵。自從上次他有這種感受以來已經過去很久啦——那種在民主化之前整個國家所共有的某種感覺,在東邊的前線麵對著西方的軍隊,那種從腳趾滲透全身的緊張感。
突然,東方的天空耀眼地閃爍,一道極光浮現。盡管他隻能聽到死寂般的沉默,但那曲華爾茲開始被演奏了——不,不,是被昆蟲的振翅聲所尖嘯出來了,就在他的腦袋裏。當他聽到那猶如神明一般的蟬聲時,米科拉吉覺得自己終於是瘋了。在下一個瞬間,一股強風拂過,身旁的人緊緊把他撲倒,而車子——在一聲巨響當中——被卷到了路邊。
在一片小雨中汽車的滑行停了下來。從破損的車門的裏側,米科拉吉向外瞥去。一灘聞起來像是煤油的氣體,就是燃料之類的吧,咆哮著爆發出火焰,融化了某些閃著亮綠色光芒的散落了一地的物體。向四周看去,他看到山坡上布滿的火焰。極光射線——在波蘭幾乎看不見的射線——毒辣的照耀著,清除了新月夜所帶來的暗影。後麵的車隊一個接一個停下來,穿著迷彩服的人一麵憤怒的吼叫著一麵開始清理那些殘片。什麼人帶了個火焰噴射器,開始灼燒某種有著奇怪的扭曲的四肢,頭的位置還被替換為一個奇怪的棱角,發出蟬的尖嘯聲的生物。無法繼續直視下去,米科拉吉扭開了頭,而不間斷的蟬音在那些殘片被從高速路上清理幹淨前都縈繞在他的耳畔。
在山丘的另一側,克拉科夫城正閃耀著。那些遠處的亮光一定是爆炸的光了。
近在咫尺的槍炮聲已經足以喚起整個城市了。
克拉科夫市政廳前的街道已經變為了野戰醫院。米科拉吉並沒有足夠讓他看向帳篷內的勇氣。不過幸運的是,氣味比他想象的要弱一點——除卻從森林裏傳來的黑土的氣味。磚石在衝擊波中震顫著,成群結隊的武裝士兵走來又走去,但一切都不尋常的太安靜了。
“一道靜音和淨化的結界已經建起來了。它們的震動聲跟個詛咒一樣,聽到的越多,你就會變得越瘋狂。聽說有人因為不管怎麼著都沒法把那振動聲從腦子裏趕出去而給自己來了一槍。”
牧歌說著。“結界”這詞已經不再讓米科拉吉感到困惑了。就在他們剛進入城市的時候,他就看到不少打扮的像神官啦、驅魔人啦和巫師一樣的人,一麵祈禱著一麵執行儀式。在檢查坦克炮的國民軍之間,有著正磨光他們的雙手劍的騎士們,還有在城牆外站著的有四肢的巨大橙色坦克。米科拉吉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要走了,監督工作就到這裏。至於其他的問題,找基金會特工就是了。”
“……謝謝你,我應該說。”
“沒什麼,還有這個。”
工作人員從他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出乎他的意料,那是一套被米科拉吉認為已經被沒收扔掉的記者設備。牧歌撓了撓頭,有點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說這件事,但如果我什麼都不說的話對你而言恐怕理解起來會有些困難。”
“什麼?”
“我被要求把你的攝像機還給你。你現在可以自由做任何事了,在這等著吧,基金會會為你提供監護的。”
“呃,政府和基金會打算從我這得到什麼?我隻是個記者,沒價值把我這樣的人帶到這種地方。”
“在戰場上作為戰士而存在的是士兵。而政府,基金會,聯盟,我們都有場不同的為你而準備的戰鬥。”
然後,他就被丟下了,一個人思考著。
就像這樣,那個男人走了。他上了一輛拖車。米科拉吉靜靜的看著他爬上拖車,隨後抬起後部,讓那個形狀怪異的黃色人型物站了起來。
米科拉吉猛然意識到了些什麼,他抄起相機。幾個武裝人員看著他,但沒有任何人在緩慢的,就一次按下快門的時候接近他。在槍炮聲和綠色的閃光當中,他聽到膠片旋轉的微弱聲響,想象著那張照片出來後會是什麼樣子。
照片從相機裏滑出。沒有人阻止他。他看到一個被五角星環繞著的藍色的地球徽記,裝點緩緩走向前往老城的大門的八個U-HEC單元中的每一個上麵。其中一個扭過去,對著他點了點頭,米科拉吉有著這樣的感覺。
“啊,抱歉!您是畢蘇斯基先生嗎?”
就在他更換膠片的時候一個男人走近了他,米科拉吉一瞬間就感到了那特殊的氣息——那和任何其他他遇到的怪人都不盡相同。他散發著智慧的氣場——就像圖斯克一樣——但是比他的老同學更加年輕,看起來也更純淨。
他自稱叫沃茲尼克,說是基金會外交特工,催促著米科拉吉跟上。米科拉吉問他們準備去哪裏。大教堂,沃茲尼克回答道。
“我說,我能拍點照片嗎?”
“盡管去。倒不如說正是為了這個我們才叫你來的。”
“嗯…..你們這些家夥不應該要…….執行保密的嗎?”
“我們過去是。但現在,事情已經變了。”
這是保險,沃茲尼克說著,笑著遞給米科拉吉一個膠卷盒,正和米科拉吉一直在用的是同個型號。你有被殺掉的風險——圖斯克的建議是對的。尷尬的笑了笑,米科拉吉接過膠卷。他並不知道膠片會不會被修改,但是他除了按照基金會和政府說的做也沒什麼選擇。
在路上,米科拉吉這裏那裏的拍著照,用了整整六卷膠片。在大教堂的入口,神父掏出像是卡片一樣的東西。在沃茲尼克的授意下,神父點了點頭,遞給米科拉吉一張有點大的卡片。沒能及時對米科拉吉的道謝做出反應,他似乎戴著某種類型的耳塞。
“這是個護符。把它貼在你的皮膚上。”
“一個護符?”
“早些時候我有提到,盡管說的有點簡略了——奇術脈衝可以非常、非常強。而我們都有針對它的自己的防護措施,但對於你這樣的一般市民而言,你需要個強點的保護。低抗性的人群就是隻是看著也會被輕易影響的。”
他把護符和他的記者證放在一起,貼合的相當好。爬上大教堂的陽台,米科拉吉搭起他的三腳架,看向取景器。在老城的城牆外的地方,沿著維斯拉河,在東邊有片無比明亮,極光、閃電、照明彈和探照燈爭相輝映的區域。渺小的身影周期性的穿過天空,一頭陷進閃耀的區域裏。從大地不時傳來的震動米科拉吉知道,有什麼地方肯定是在發射導彈了。
真幸運自己沒看到那神明的形態,米科拉吉重複地按下快門。對露台的高位而言,周圍沒有任何阻礙,因而衝擊足以輕鬆的越過屏障抵達他身上。爆炸和空襲的聲音、振翅聲、噴氣式引擎的轟鳴聲回蕩在天空裏,混合著一架鋼琴的聲音。在維斯拉河畔,被泛光燈照出的橘色巨人的陰影衝鋒著。一個遲緩的巨人在青綠色的天空中起舞。當那隊列輕快地加速時,米科拉吉瘋狂的用他那性能不佳的夜視鏡追蹤著他們。對不斷到來的空襲的噪音和不斷加速的鋼琴旋律,他隻投注了最低限度的注意力。
然後,就在一瞬間,天空被不同的顏色照亮了——那不是綠色,而是某種透明的藍。在東方的天空裏,綠色的光熄滅了半分鍾,而後一聲猶如打破玻璃的巨響傳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米科拉吉抓拍了一張照片,更換膠卷,而後在他的記事本上記下他麵前所發生的這幅景象。這場景——這超自然的戰鬥,必須被記錄下來。就算最後所有事情都會被基金會、聯盟或是政府之類的掩蓋掉,他也必須要拍這些照片。他對時間的流逝毫無感覺,他沉浸在工作當中。
因此,當他看見什麼東西都變為綠色的時候,他什麼也明白不了,隻是感到自己被背後的什麼人緊緊拉住。
當一切過去,他醒來的時候,他最先意識到的是血的味道。
在他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來之前,他的本能先做出了行動,米科拉吉吐出了什麼東西:一團黏糊糊的塊狀物滑出他的喉嚨,而後他睜開雙眼。
他身處大教堂的中央,仰望著天空。極光照耀著,天花板已經不見了。高高的尖頂正在融化,像硬化的豬油一樣陰森地滴落到地上。石牆像紙一樣被撕的七零八落,其中一些地方閃著蒼白的光芒,貫穿幾何學的圖樣,其他不少則在火花的閃耀中自毀了。
兩次,米科拉吉嚐試著站起來。但他失敗了。好像他的整個身體都支離破碎了一樣,感到胸口的一陣熱流,他低頭看去,發現接在他記者證上的護符已經被燒掉一半多了,而融化的卡套黏在了他的襯衫上。或許自己的肚子也燒傷了吧,但他感受不到疼痛——實際上,他到處都感受不到疼痛。終於,他成功的站了起來,一麵對抗著暈眩感,一麵向四周環視。融化的石頭和倒塌的牆阻蓋了他大部分的視野,他本應身處的陽台現在根本就不存在了,坍塌成了巨坑,在那盡頭隻有黑暗,和先前所見的景象完全不同。
他突然想起來他的相機,那是最大的問題。幸運的是,相機就躺在他的身邊。正當他想要撿起來的時候,米科拉吉停住了。在相機的旁邊,他剛剛吐出來的那塊血根本就不是什麼血。從他身體裏滑出來的塊狀物被漆黑的土壤包裹著,正中間是一隻蟬,從它的繭中半蠕動出來。蟬的頭幾乎完全粉碎了,但,它的臉看起來跟人臉一樣。
他回想起市政廳前黑色土壤的味道,低頭看著那隻蟬。他撿起相機,拍了三張照片,點了點頭,然後用腳把那隻蟬徹底碾碎。他靜靜的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壓在上麵,等待著咒語消失,等待著他鞋底的觸感散盡。這個時候,他忽然想知道到底是誰在最後時刻拉住了他。
“……上帝啊…….”
答案馬上就來了。伴隨著一聲呻吟,米科拉吉扭過頭。在坍塌的牆壁下,露出衣服的碎片。他掙紮了一下,隨後一個不成人形的沃茲尼克從那底下鑽了出來。
沃茲尼克看起來就像是要死了一樣——他的腰部以下都變成了綠色的、粘稠的液體,在海綿狀的地板上流淌的到處都是。胸口開了個大洞。米科拉吉震驚了——他幾乎沒有什麼能做的。然後,他立刻意識到隻有一個選項。
“啊啊,我能拍張照嗎?”
米科拉吉問道。沃茲尼克點了點頭。他更換膠卷,抓拍了三張照片,而後從取景器裏看去,而眼前的人已經不會動了。米科拉吉沉默的在胸前劃了十字,把這個男人曾存在過的證據放入他的盒子。然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到底沃茲尼克屬於哪個神明。
深呼吸,他吸入一口帶著泥土氣息的空氣,抬頭望向北方的天空。遠遠地,他聽到直升機的聲音。而東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剩。可以確定的是,戰鬥已經結束了。
想了一小下,米科拉吉動身了。他明白自己之所以在此的理由。一旦士兵的戰鬥結束了,記者的戰役就將開始。
這裏,是他的戰場。
各位波蘭國民,晚上好。我是 WD自由聯盟 的唐納德·弗朗齊歇克·圖斯克。
今天,有一個麵向所有人的重大通告。隨著布澤克首相的複職,內閣進行了重組。而我,唐納德·圖斯克,被提名為超常對策部長。
你們之中的很多人可能對近日以來的新聞報告感到緊張。不錯,我們確實麵對巨大的損失。許多我們的人民被這場超乎尋常的災害所影響,尤其是在小波蘭省的人們。波蘭受傷且痛苦著,被逼至絕境,受到威脅。
但,世界現在和波蘭聯合在一起。聯合國,歐盟,獨聯體,還有許許多多的國家伸出了他們的援手。在這個非常時刻,越來越多的資源和人力正被投入到我們的國家。資源調配將於今日開始,首先輸向小波蘭、翁霍茨克、克爾巴阡山和西裏西亞四省。在一周內,我們將把物資分發到整個國家,並恢複所有的主要高速公路。我們感謝我們鄰居的好意。
在我們的世界裏,曾經有一層帷幕。時至今日,這帷幕曾保護著我們的世界,讓我們得以每夜安睡,許諾我們明天必將會到來。那帷幕被以無知、信仰和良心維護著,但今日,它將被摒棄了。在我們的國家,基金會和全球超自然聯盟之間的三方會談將在明天下午一點開始。他們的助力曾幫助我們克服這個困難的時期。在新的聯結和合作下,一九九八年的初夏將被永遠銘記。真實將被揭露,而我們將麵對它們。
看一看這張照片吧。這是在克拉科夫,災難的最中心。但是人們仍在繼續生活著。我們看向明天也向著明天前進。這就是我們,波蘭,一直以來的樣子。政府,議會,法庭,警部,我們都會保護你。我們會為你而奮鬥。我們會和你同行。這張照片,克拉科夫的人民將會是我們的象征。讓我們團結起來吧,克服這危機時刻中的一切困難。
從明天開始,波蘭將引領整個世界向未來邁出嶄新的一步。越過帷幕,步進黑暗。願波蘭擁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