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在待產的女人隆起的肚腹上,妊娠紋被籠罩在一片模糊的光暈之中,看起來就像村東頭那條長得張牙舞爪的河溝。那孕肚因為脹大,肌膚近顯透明,底下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見。
她躺著的地方是一堆稻草,身邊的驢熱烘烘的氣息和臭味裹住她的五官,讓她除了瞪著頂棚的木梁、忍受不時的陣痛之外也無法做什麼。第三次懷孕起,婆婆就讓她在驢棚生孩子。她自知其中原因。前兩胎不幸都是女孩。
她想起第一次自己生產時,躺在床褥上,渾身用力到發抖痙攣,指甲扯破了床單,嵌進肉裏,血又抹在床上,生完了她自己看過,斑斑駁駁的,染花倒未必染得這麼好看。接生婆幾番周折終於把她的大女兒接了出來。那時她幾近昏厥,耳朵像被白布蒙住,接生婆的說話聲像是隔了很遠,聽不真切,隻有在朦朧中看到婆婆失落的眼神,像針刺一樣讓她的心多跳了幾跳。第二次生產順利得多,隻是也不順遂人意。婆婆於是不再管她。
後來懷孕,一開始肚子小時,還讓她幹些活;等到肚子已經顯然成為累贅,彎腰幹體力活的動作幾乎要將子宮裏的孩子逼出來,婆婆便把她攆進驢棚,等著生產。她是個普通的農家女人,娘胎裏帶過來的一點精靈古怪也差不多被粗糲的風舔舐幹淨,向來不想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她覺得畜牲隻是畜牲而已,可是她被扔進驢圈的那天,分明看見那頭驢滑稽的小眼睛裏有些溫情。
她又在驢棚裏度過了很多次這樣的時間。一開始都是婆婆拉她去,後來變成她自己去。生老六的時候,她還在鋤草,下腹突然一陣一陣緊縮。她對這樣的感覺已經熟悉非常,於是扔下鋤頭到驢圈去,把孩子下在草灰裏,過一會胎盤娩出來,再過會血也自己幹了。抱著哇哇啼哭的嬰兒從驢圈出來,也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隻是她從來沒有抱出過男孩。
她想起自己剛被這家挑做媳婦的時候,婆婆繞著她轉了幾個圈圈,盯著她屁股和腿看,她不好意思,想往後躲又無處藏,拿袖子遮著自己飛紅的臉。婆婆滿意地笑說,腿結實,屁股圓,能生男孩,多子多福。又得意地指著給兒子看,眼睛眯縫著。
她在心裏默默掐著數字,是第九次了。她剛才還挺著肚子趕老鼠——今年不知為何,老鼠成災,咬桌子咬床跟鬧著玩似的,一到晚上滿屋子吱吱喳喳的叫聲。前些日子不當心,老八的兩個腳趾在睡覺的時候被老鼠咬沒了,要不是她正好醒過來,恐怕隻能保住半個腳掌了。她見到床上的血,斑斑駁駁的,一陣心痛。家裏偶爾會來找食吃的野貓,但沒見老鼠少下去;鎮上來的賣貨郎擔著賣的鼠藥,也沒有多大作用,老鼠反而越來越多,家裏存糧給老鼠毀了一大半。再不想辦法,恐怕這些女兒個個都養不活,所有的生命都要終結在小小的罐子裏。
前些日子,她丈夫教她把被食物引到水桶裏的老鼠用石灰燙死。她看著那些老鼠在冒著泡的水裏翻滾,黑色的皮毛沾了水,在水麵浮浮沉沉。有些老鼠試圖踩著同伴的屍體跳出桶沿,但它們都一腳踏翻了踩著的僵硬脊背,反而被壓在水麵之下,掙紮幾下便沒了動靜。她出門去把死老鼠倒掉,把桶傾在溝裏,老鼠在水上漂了一段,卡在了岸邊長著蘆竹的淺水處。估計過不了多久,它們也要成為其他老鼠的口中餐。
腹中的疼痛依然持續著,她額頭上沁出汗水,把頭發弄得黏糊糊的,沾了更多稻草屑上去。奇怪的是,這次過了很長時間,也沒有要生出來的跡象,不像以往,孩子就像滑出來的一樣。
正是盛夏,她躺在稻草上,意識即將被熱浪淹沒了。她費了很大的力氣去考慮,要不要這時候起來去喊人,她有些害怕;但是她已經虛弱到沒有力氣爬起來了。
腦中湧動著黑色的浪潮,那是光亮的黑色皮毛。皮毛下狡黠的黑色眼睛,其中的光逐漸淡去了。她覺得這無力感似曾相識,就像她回到了大女兒出生的那一天。
她整個人墜入了無意識的黑色海洋裏。
等她再醒來時,已經覺得腹中空空,但卻聽不到哭聲。她慌忙坐起,想去抱她的孩子。
可是她卻望見兩腿之間都是蠕動的粉紅色肉塊,密密麻麻地落在稻草上,有數百個之多。它們四肢五官俱備卻還未成形,用細瘦的、或許可稱為雙手的東西掙紮著扭動身體朝她移動過來,似乎想搶奪她的乳房。
她放聲尖叫,卻被自己幹嘔出的酸液嗆住;她扶著驢圈的欄杆想要站起來,驚恐中卻發現自己的腳已經被啃食殆盡,腳踝邊緣的皮膚和斷掉的跟腱隨著她發瘋一般的踢蹬無助地在空中晃蕩;稻草上幹結著暗紅的血塊和黃色的脂肪,縫隙裏還可以看見幾塊沾著肉屑的碎骨頭。
她的孩子們長得很快,也很聰明,一會就把所有可被用作養分的東西掃蕩幹淨,轉身奔入夏季傍晚溫暖的微風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