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豔外說疑雨(1 / 2)

閑來讀王韜的筆記小說《淞隱漫錄》,讀到“胡瓊華”一節,開首就敘有一個叫洛淩波的女子,以足小而步履如飛,姊妹行中都稱她為“淩波仙子”,大概有洛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的風致吧。難得的是洛淩波還是嬌滴滴的獨生女,既是花開一朵,父母當然“三千寵愛在一身”,不啻於掌上明珠了,放手大搞教育投資,從小就教她習字讀書,加上洛淩波絕頂聰明,過目成誦,不多時即出落成當地有數的才女。貌美而有才,問題就來了,不想洛才女竟喜讀王次回的《疑雨集》,讀了不說,還暗暗叫好;叫好不說,又找來什麼溫八叉李義山的所謂豔情詩無題詩大快朵頤。最後幹脆自己親自動手,詠詩作詞起來,乃至情韻纏綿,青春湧動,遠近求婚者生生地踏破了門檻。以後的故事則是曲而折之,說來話長了。

此處不表洛才女,卻單說王次回。王次回何許人也?他是明末詩人,江南才子。官雖小,名可大,《辭海》上說他“詩多豔辭,近於唐人韓偓之香奩體。所著有《疑雨集》。”這樣說來,他背的多半還是豔名,豔名所及,首先是在清人說部小說中,頗多征引,這征引每見於才子佳人尤雲殢雨的消魂時刻。引得多了,有時也是好事,比如今日的大學排名,其中有一條就是本校論文被權威學術刊物的引用數量,引用得越多越光彩,多多益善。而《疑雨集》則不然,征引得越多,則它越加成為昔日男女調情的一劑疑似春藥,王次回則是春藥工廠的後台老板,是文字教唆犯,脫不了誘情者的角色了。《淞隱漫錄》裏洛妹妹的春情不就是這《疑雨集》給喚起的麼?人證物證俱在,王次回想抵賴怕也是不行,“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嘛,況且國人最在意公憤,如果那時少男少女都像洛淩波那樣讀起《疑雨集》裏的香詞豔句,然後趁熱打鐵,泡妞的泡妞,懷人的懷人,上巫山,下欲海,天空上豈不盡是疑雲疑雨,哪還有良家女的豔陽天?

敘到此處,正好有現成的一例,文壇老祖母冰心女士生於福建一簪纓詩書之家,她曾在自傳中述及小時候,有一位表兄寫了首七律詩送給他喜歡的表姐,詩曰:“此生幽願可能酬,未敢將情訴蹇修;半晌沉吟曾露齒,一年消受幾回眸。迷茫意緒心相印,細膩風月夢借遊;妄想自知端罪過,泥犁甘墜未甘休。”纏綿悱惻,極盡柔情蜜意,殺傷力不可謂不大,冰心暗覺寫得很好,當時就偷偷背下來了,後來她十七八歲時,在其小舅舅楊子玉先生的書桌上,看到了《疑雨集》,集中就有這首詩(由此推想,冰心是細看此書了的)。原來冰心表兄為了給表姐傳情表意,竟不惜當了一回“文抄公”。可見民國時代,《疑雨集》在大戶讀書人家中並不鮮見,而且確實受有詩詞背景的青春男女的青睞,連少年冰心就一遍成誦,終生難忘,何況二八男女。有一點要糾正的是,冰心在自傳中誤稱王次回是清人,當屬筆誤。

《疑雨集》之盛名,究其因,還有一點,就是總被文學史家惦記著,沒有逃過他們的“慧眼”。他們在各種像模像樣、苦心經營的文學史文本中,每於宏大、深刻的敘述之後,筆鋒一轉,來拿王次回說事了。就像走在通衢大道之上,走了長長的一天,人也乏了,口也渴了,心也木了,卻不意仄入一條窄而又窄的小徑,去尋些野草閑花解悶一樣,這些滿腹經綸的學者,也在王次回這裏找到了另一種口味,他們不吝詞彙,著實讓王次回享受一下漢語言的詩美和彈性。什麼裾裙脂粉之語呀,什麼窈窕胭脂之態呀,什麼循韓李之餘緒呀,什麼性耽綺語、徒寫私情呀,總之是言之鑿鑿,語之切切,不容分說了。雖然如此,但畢竟得附驥尾,還能引人眼球。而以正統自任的沈德潛,在編選《明詩別裁》時,幹脆不錄王次回的詩,連叨陪末座的待遇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