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重封印1上封印一從男孩到男人
上
9月25日周三
“秋老虎肆虐”是一路上反複在我心頭冒出的套話。我捧著一個大紙箱,滿麵流汗地走近弄堂口。汗濕的頭發貼在我臉上,讓我看不清眼前的路,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麼垃圾。我狼狽地踢了幾下。而那軟呼呼的東西粘膩地粘在鞋底上。我放棄了把它甩掉的念頭,暗自禱告不要一跤摔得很慘,然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弄堂走著,為了防止撞到人或者踩到別人放在弄堂裏的東西,嘴裏不斷地叫著:“當心!當心!讓我走一走!”
這是一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在我考上中學以前,曾經走過無數遍。多年以來這個城市已經日新月異,向北步行十幾分鍾就是氣派的廣場、市政府、大劇院和博物館,向南走十幾分鍾可以看到新造的連卡佛商廈,裏麵一雙襪子的價格可能就是我一周的生活費。在梧桐的濃蔭下,古老洋房改成的優雅咖啡館裏,肥壯的外國人悠閑地喝茶聊天。新鋪的人行道上,年輕的白領揣著筆記本電腦行色匆匆。
然而弄堂的生活似乎總是老樣子,仿佛一張發黃的照片,也許不中看,但永遠留住了這個城市的曆史。弄堂口開在不算寬闊但過去頗有些小市麵的馬路上。弄堂口的過街樓的屋楣下,卷草紋的環繞中,勉強可以看出斑駁的“崇德裏”三個字,下麵有公共廁所、倒糞站和公共垃圾箱。弄堂口的左側是皮匠擺的小攤,修皮鞋、拉鏈,也修自行車。右側沿馬路的一家人聰明地開出一家早上賣包子豆漿、白天賣四川麻辣燙、晚上賣走私外煙之類東西的小店,過著滋潤的小日子。弄堂裏的地麵有的地方還是彈格路。房子與房子之間一線的天空被晾衣服竹竿割裂得七零八落。潮濕開裂的廚房窗台上擺著生鏽的舊臉盆,裏麵填滿泥土,長著幾撮細瘦的蔥。夏天,會過日子的男人們穿著褲衩,從廚房間的水鬥上接一根膠皮管子,搭在打開的窗上,當作浴室的蓮蓬頭,放出冷水來洗澡。女人們則在夜裏的晚些時候把一個個巨大的木盆擱在弄堂的牆沿邊晾幹。淡淡的香皂味暗示著少女的嬌羞。而她們的母親普遍對生活不太講究,偏愛便宜的扇牌洗衣皂,洗澡洗衣一次完成。
彈格路的卵石的縫隙裏被70多年以來的雨水、老舊的水鬥裏漏出的汙水和洗澡水浸淫著,如老人的黃褐斑似地長滿了青苔。每日放學後,小孩子們背著書包打打鬧鬧地跑過的地麵上,留著沾滿泥的跑鞋踏出的腳印。
當然,那都是我的想象了。過了這麼多年,我還能記得那麼多嗎?雖然我甚至記得繈褓中的見聞,而且在念書的時候一向以記憶力強見長,但我現在的印象中,幼兒園到小學最初1、2年的經曆已經非常淡漠。回憶中隻有小學高年級和畢業班的苦讀,很多小學同學的名字都忘記了。
“對不起!當心!讓我走一走!”感覺到對麵有人大步走來,我高捧箱子側過身,試圖讓出可以供兩個人走過的道路。然而弄堂實在很窄。如果一定要兩個人並排通過,對麵走來的人必定要被擠得從垃圾箱上蹭過去。我的背上因為歉疚而冒出了又一層汗水。那個人頓了一下,不滿地微微哼了一聲,背過身從我身邊擦過,而後大步往弄堂外麵走去。
我沒有看到他的長相。在我的眼角裏,隻有一綹發梢燙卷的稍長的棕色頭發匆匆掠過。他個子和我差不多高,步子很大,應該是男性。雖然隻是擦身而過,他肌肉的張力卻好象通過空氣四處播散,加上身上一股粗礪的氣息,仿佛是這都市的叢林裏埋伏的猛獸。
他是誰?
應該是某個鄰居吧?這老房子這麼多年來擠滿了住客,要再想搬進來一家恐怕很不容易。而老鄰居中,我記得名字的人很少了。“真不好意思,沒打聲招呼呢。”我這麼想著,終於走到了17號那幢3層公房的樓下,放下箱子,喘了口氣。
崇德裏建造年代比較早,但是規格並不低,所有樓房都有抽水馬桶。多數房屋至今保持完好,隻是原先每個門牌號碼住一家人的設計現在卻住了不下4、5家。於是天井裏搭出了屋頂,成了房間,曬台上多了自建的衛生間和浴室。莊重古樸的裏弄建築慢慢成了為了生存而掙紮的大雜院。解放後不久,其中曾有一幢房子遭了火災,拆除後造了這裏唯一一幢三層樓木窗坡頂帶陽台的公房。而我的外祖父母很幸運地成為遷入新居的第一批居民。
公房純粹是實用主義的產物,煤衛齊全,不過打建造的時候起就完全不考慮美觀。當家庭成員逐漸增加,我外婆家也象住裏弄房子的鄰居一樣在封了陽台,變成房間的一部分。然後各種形狀的小屋如發黴的木頭上的蘑菇一般在陽台上生長出來,看上去更加雜亂無章。以至於現在我對別人說這屋子原來是有陽台的,別人倒需要仔細觀察一番才能同意我的說法。
據說這條弄堂已經被香港人看中,要買下來逐漸動遷所有居民,拆除17號,把裏弄房子的外觀恢複,裏麵建成懷舊情調的海派娛樂中心。
雖然和十幾年前相比,這個城市的居民中很多人的住房都有了改善。但是,房屋,哪怕是隻有承租權而沒有產權的公房,也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大的一筆財產。對於這件財產的處置,已經把鄰居們的神經刺激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不久前外婆過世後她家的老房子空關了幾天,現在我媽媽極力敦促我住到這裏來,一方麵是上班近些,同時也順便打聽任何有關拆遷的最新動向,報告給舅舅、阿姨和媽媽。
在此以前,我差不多已經10多年沒有好好在這裏停留了。
我搬好最後一個箱子,坐在靠窗的樟木箱蓋子上,把電風扇打開,四仰八叉地倒在木板床上。在倒下的一瞬間,我的目光很自然地掠過對麵16號的二樓亭子間窗台上。16號的二樓亭子間大約有9個平方,以亭子間的規模而言是相當地大。最多的時候住過4個人:季家的爺爺奶奶和他們的一對子女――建國、建萍兄妹。
就象過去20來年一樣,窗簾拉著,完全看不到裏麵的樣子。
我閉上眼睛,放鬆身體,腦海裏掠過熟悉的畫麵:所謂裏弄房子,通常有前門和天井。進了開在天井裏的正門,是30多平方米的客堂間。會計劃的人家,可以用木板把客堂間分割成前後兩間,如果規劃得好一些,還能搭出足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站直身體的閣樓。於是這間客堂間就能住下三代人。
穿過客堂間往後,隔著一小條橫走廊,是廚房和廁所。廚房後麵就是後門。自從多數人家的天井得到充分利用以後,大多數房子的後門變成了主要出入口。走廊一頭是通向二樓的木樓梯。因為廚房的樓層高度比客堂間低很多,所以在樓梯的轉角上還有一間房間,通常是朝北,俗稱亭子間。再拐過一道樓梯,就是帶著廁所的正房(主臥室),隻比客堂間小一點,樓層也很高,足夠搭閣樓。再上一道樓梯,到了三樓,是朝南的前間(次臥室)和朝北的後間(次臥室)。三樓還有一道樓梯到頂層的閣樓,閣樓房間的對麵的小門出去就是曬台,和隔壁房子的曬台隻有半牆隔開,是主婦們交流的重要場所。
這樣一套房子供一家人居住是非常寬鬆愜意的。二樓亭子間裏可以住上一個仆人。閣樓可以儲藏冬天的衣被和粗笨的家具。但是後來,這個城市住滿了人。擠住在崇德裏的人就象養在流水線化操作的養雞場裏的雞,頭上的空間隻夠望到郵票大小的一方天空,看麻雀自由地飛掠而過。也許比雞還不如,因為養雞場的雞大約隻有1、2年的生命,而人要在這樣擁擠的環境中長大成人,升學招工,娶妻生子,扶老攜幼,最後燈盡油枯,在擁擠的人群中默默消失,曆經數十年。
對於這樣的住房和這樣的生活,我曾經是再熟悉不過。一旦隨父母搬離這裏,我就極度渴望忘記這讓人鬱悶的一切。然而,記憶是無法控製的東西。
胸口突地發悶。我從惡夢中醒來,冷汗滿身。
我煩悶地把電扇開到最大的一檔,對著自己的腦袋猛吹,等待腦海中那聲音被人工的風吹散。然後,我發現天色暗了,我也有些餓了。
我覺得周圍應該會有比四川麻辣燙更符合我的胃口的東西。於是我出門信步閑逛。弄堂裏一幢房子沿街的門麵開了一家叫“開心堡”的珍珠奶茶店,24小時營業,順帶賣漢堡和快餐,小小的店麵沒有櫥窗,既然是24小時開業,卷簾門也是擺設。店裏放著2張桌子,一個臉色紅撲撲的打工外來妹站在隻能容納2個人的櫃台裏炸著魷魚卷。我要了一份漢堡,就著作為促銷而免費奉送的甜豆漿,坐在其中一個桌子前慢慢吃著,順便看著櫥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發呆。路過的人多數是從地鐵站出來,走過1、2條街去轉乘公交車的過客,給這個城市殘舊的中心的遺留物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賺錢的機會。然而走過石庫門樓前的時髦officelady總讓我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先生,這張20元錢就是你剛才給我的嗎?”打工妹突然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