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分鍾之內大概有3個過路人買過幾塊錢的東西。我隨意地點點頭:“可能是吧?”
“先生你再想一想,我剛才還找給你15塊5角錢的。”
“是的。怎麼了?”
女孩子的臉比剛才加深了一些顏色:“先生,這張是假錢。驗鈔機在叫呢。”
“這…是我昨天才從單位裏領的值班費!”
“可是…”
我懊喪地接過錢,在驗鈔機下拉過,果然響個不停。我在燈光下把錢撫平,看了一陣,又拉了一次,卻不響了。我說:“瞧,是真的。”
“可是…”打工妹狐疑地又拉了一次,驗鈔機再次響個不停。
我笑道:“我要懷疑你是不是和驗鈔機串通好了整我呢!不過,20塊錢也要過驗鈔機,你們店也太仔細了吧?”
一個胖胖的女子聽到爭執聲,抱著個1、2歲的小女孩從住人的後間走出來:“你這人說話什麼意思?什麼叫太仔細?”
打工妹怯生生地說:“老板娘…這個人說這是真錢…”
那女子劈頭就說:“我們這個驗鈔機很準的!”
我笑出了聲:“雯雯,我看錢更準的。”
那女子驚訝地盯著我,瞬即拍著櫃台笑道:“朱夜!是你呀!”
我和韓雯既是小學校友,又是鄰居。韓雯家是本地的城裏人,世居崇德裏,以擺攤為生。韓雯的母親在附近的煙雜店工作。後來承包了這家煙雜店。小時候,比我大2歲的韓雯放了學就坐在煙雜店的櫃台後麵,左邊攤開作業本或者言情小說,右邊放著電子計算器和放零錢的鐵皮箱,讓疲憊不堪的母親有時間準備晚飯。為了照顧她的生意,我所有的鉛筆、橡皮、圓珠筆芯都來自她手中。
有一次我看到她哭哭啼啼地,原來是收進了一張可能是假鈔的10元鈔票。在那時,我父母親一個月工資加起來隻有100元左右,10元可以說是巨款。我們又捏又看,確定是假鈔。如果被她母親發現,免不了一頓暴打。她恐懼痛苦的樣子,使男子漢的虛榮心在我12歲的瘦小胸膛裏急劇膨脹。我自告奮勇拿了那張10元假鈔,冒著被送進派出所的危險,到國營的百貨商店買了2隻乒乓球,找來了零錢,並且在她母親開始對帳前趕回來送到她手裏。
住在崇德裏的這段時間裏,除了我媽和我外婆以外,韓雯一直都是和我最親近的女性。雖然自從上次見到她以來,她的體重增加了50%,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
“快!玲玲,叫叔叔!”韓雯引著懷裏小女孩的手,向我招呼,可是小女孩怕生,藏在倒掛眉毛下的一雙小眼睛木木地望著我,扁著嘴,象是到了要哭出來的臨界點。
“好可愛的小家夥!”我說,“你女兒?長得好象你呀。”
“什麼呐!一點也不象我,和那個死鬼一模一樣,毫板無差(一模一樣)!”韓雯放棄了努力,把女兒放在櫃台上坐下來。
“現在高升了,做老板娘了?”
“什麼呀!鄉下人拎不清(搞不清楚)!我跟她們說了多少次了,她們就是改不過口來。什麼老板娘不老板娘!我才是老板!”
“對對對!”我連忙點頭,又笑道,“不過女老板的丈夫叫什麼呢?老板爺?老板夫?好象都不對頭啊!”
“隨便他去!”我的話似乎觸到了她的痛處,她低頭玩弄收銀機抽屜的鑰匙,“反正這個店他是死人不管!(完全不管)”
我有點尷尬,換了個話題問:“你什麼時候結婚的呢?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你哪裏會知道!你就知道讀書讀書,這麼多年也不到外婆家來。不過喜糖和玲玲出生的紅蛋你外婆家我都送了,你外婆沒給你提起嗎?”
我更尷尬,打著哈哈說:“那個…果然我是忘記了…”
韓雯低著頭說:“他廠裏效益不好,才30歲就下崗,花了很多錢去學開車,說是開差頭(出租車)錢好掙。我讓他留在家裏幫我看看店,他就是不肯。這兒裏裏外外全要我一個人照顧。他每天早出晚歸不知道在哪裏晃蕩,錢也不見拿回來,說什麼現在生意不好,不賠錢就算運氣。連他學開車時借的錢都要靠這個小店。”突然她打住了話題,換了笑臉,“瞧我亂七八糟說什麼呢!女人上了年紀就要嘮叨的。你看我都覺得象是在看老太婆了吧?”
“別開玩笑!”我說,“哪有這麼年輕美麗精明能幹的老太婆!”
“朱夜你這張嘴壞死了!”她習慣性地做勢要擰我的臉頰,“現在誰在你身邊?該好好收拾收拾你!”
“我沒有結婚。”我說,“也沒有女朋友。”
“啊喲…嘖嘖,你也不小了…”這時她被走過門外的時髦女郎所吸引,說到一半的話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眼睛盯著那女郎腳上流行的尖頭高跟拖鞋,直到它們象一對高傲的蝴蝶,撲閃著翅膀飛出她的視野。
“那個?”我試探著說,“穿著很痛吧?”
“呀!你這個鄉下人!”雯雯驕嗔地戳了我一下,“是名牌貨呀!今年很流行的呀!”
“我對這種東西可是一點也不懂。隻知道它們很貴。”
“貴的東西有貴的道理呀。看那個樣子,就知道是有派頭(氣派)的人穿的,穿上去人就登樣(精神)。其實人和人的長相差別不大的,主要就是在打扮。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邋邋遢遢,如果一樣一樣名牌穿戴起來,也不會比她們差啊。”
我笑著說:“是呀,是呀……
“什麼是呀是呀的!男人家對穿著打扮就是不在意。小年輕都弄得象老頭子一樣。不過呢,男人嘛,事業為重,有了事業,不愁找不到年輕漂亮的小美眉。”
“美眉?!你也喜歡用這種詞?不要告訴我你常常上網聊天。”
“人家有些娛樂也不行嗎?一個人沒勁的時候總要找些事情做做。”
“可以…當然可以…我沒有說不可以…”
我們聊了一會兒,說到了很多兒時舊事和故人,我才發現自己連很多小學同班同學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你還記得那個季家的私生子嗎?”她後來說。
“哦…當然!那個討債鬼都20多歲了吧?應該變了很多了吧?”
“完全不是那個樣子!他是最最奇怪的人,除了個子長了,其它什麼都沒變,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脾氣怪兮兮,人冷兮兮的。”
“是嗎?”我淡淡地說,“至少小孩子無憂無慮,比大人開心。”
“你覺得他開心過嗎?”
“說的也是…”
中
從“開心堡”回家的路上,有句話一直在我耳邊回響。
開始很模糊,聲調遊移不定,仿佛從泥土底下傳來的敲擊聲。然而它的音色慢慢地改變著,最後對上了我記憶中的頻率。
――它死了!它死了!!你們殺死它了!!!
大約10多年以前,城市裏開始流行養狗。弄堂裏地方雖然狹小,但是空間就象海綿裏的水,隻要擠,總是有的。10號前客堂裏的劉家養了一隻黑狗。開始很小很可愛。漸漸就長出個頭來。弄堂裏的孩子見劉家的兒子威風凜凜地牽著超過他腰部高度的“貝貝”出來溜躂,常常興奮地一路追著看。
不久,就有人告到市容監察部門。而後來了一次整治。那是個陰天,我正在窗前複習功課,做考試前最後的衝刺。停在樓下的小卡車上的鐵籠子裏裝滿了捕獲的無證小型犬,慘叫聲尖銳刺耳,撕裂著我的神經。而體重身長超標的大型犬,全部當場處理掉。沒有犬證的貝貝在弄堂的空地上被繩圈套住,準備勒死後裝車帶走。它身強體壯,生性卻很溫順,直到繩索開始絞緊才悲鳴掙紮。圍觀的鄰居很多。劉家的兒子悶在屋裏哭。他家的大人一個也沒有露麵。
貝貝掙紮著,幾乎拖倒了絞繩索的人。鄰居們看到人狗相鬥的場麵,不時發出哄笑聲。狼狽不堪的市容監察隊隊員終於惱羞成怒,其中一個人抓過一把特製的長柄彎刀,向貝貝的肚子砍去。第一刀沒有刺穿厚厚的皮毛,第二刀下去才見暗紅的血從貝貝側腹結實的肌肉中泉湧而出。巨大的狗發出垂死的吼叫,衝向握刀的人,把絞繩索的兩個人拖倒在地,摔了個嘴啃泥。握刀的人慌了手腳,一陣亂砍,鮮血到處噴濺,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叫。我從樓上隻見下麵人頭攢動,螻蟻般四散逃命,又聚起,再散開。
這時,隻見市容監察隊員得意洋洋地一手拄著刀站著,一手抹著臉上的血。貝貝漆黑的身體倒在血泊中,腸子拖出身後一尺多遠,四肢抽搐著,劃拉著地上自己正在凝結的血。市容監察隊員們招呼著收拾東西,讓負責清掃弄堂的老師傅準備打掃。他們回到車上取下裝死狗的麻袋時,突然發現有一個人,離開了人群,突兀地立在血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