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大師太忙(2 / 3)

公元十一世紀中,歐陽修是位公推的文壇領袖,那時候沒有什麼選舉之類,也用不著拉票,也無須搞種種小動作。古代作家,至少那些真正的大師輩的作家,更講究靠作品說話,而不把功夫用在文學以外。

而時下那些奔名逐利於文壇者,組織吹捧呀,花錢買好呀,央人鼓掌呀,自吹自擂呀,忙得馬不停蹄,累到吐血的程度,結果如何呢?不過是《伊索寓言》所嘲諷的那隻狐狸,盡管披了一張獅子的皮,也並不等於就是森林之王。即使把自己作品的每一個字,都鍍上14K金,該狗屎還是狗屎。

歐陽修“天下翕然師尊之”的被崇敬,是因為他“始從尹洙遊,為古文,議論當世事,迭相師友,與梅堯臣遊,為歌詩相倡和,以文章名冠天下”。最後一句,若譯成現代語言,即歐陽修以其使人敬服的創作實力和人格魅力征服了大家,才被尊為大師,憑真貨色、真本事、真學問、真文章,才在文壇上產生一呼百應的凝聚力。

歐陽修作為大師的第一成績:糾偏當時文學積弊,創造一代新的文風。《宋史》認為他的功績可與唐代韓愈提倡古文運動相比擬,“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歐陽修又振起之”。作為大師的第二成績:是他發現了一大批如蘇東坡這樣的文學精英,使他們脫穎而出,造就了宋代文學的輝煌。從文學史的角度看,那是更應該大書特書一筆,予以充分肯定的。

歐陽修也不是無原則地支持一切,歐陽修始終堅持自己的文學主張和他一以貫之的做人風格。“知嘉祐二年貢舉,時士子尚為險怪奇澀之文,號‘太學體’,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輒黜。畢事,向之囂薄者伺修出,聚噪於馬首,街邏不能製,然場屋之習,從是遂變。”

看來,發生在公元1057年的這次開封城裏的小小學潮,不過是考生們起哄而已,倒沒有任何政治背景,隻是對歐陽修改革文風的一次抗議。他們落榜了,走上街頭,攔住了他的馬,包圍著他吵吵鬧鬧,連警察也沒有辦法製止。這位老先生並不因此而遷就,而改變初衷。該支持者絕不惜力,不該支持者哪怕鬧事也絕不苟同。

梅堯臣詩裏提到的曾子固,即曾鞏,也是受到歐陽修關注過的。

《宋史》說曾鞏“生而警敏,讀書數百言,脫口輒誦,年十二,試作《六論》,援筆而成,辭甚偉。甫冠,名聞四方。歐陽修見其文,奇之”。

王安石也是通過他,得以受到歐陽修的教益。《宋史》的《曾鞏傳》和《王安石傳》裏都記載有這段:“少與王安石遊,安石聲譽未振,鞏導之於歐陽修,及安石得誌,遂與之異。”“安石少好讀書……友生曾鞏攜以示歐陽修,修為之延譽。”

大師,其學術成就,其文化貢獻,其思想深度,其智慧之光,總是能夠像電光雷鳴一樣,產生巨大影響,在曆史的一頁上留下濃墨鑄成的銘記,永不磨滅,這才是胡適所說的“大成績”。作章句儒,做老雕蟲,拾人牙慧,雞零狗碎,是算不得大師的。至於等而下之者,皇帝的新衣,紙上的冰山,厚似城牆的臉皮,吹牛皮不上稅,與大師二字更相差十萬八千裏了。

公元1057年,已經初露頭角的蘇東坡方21歲,他的弟弟小他3歲,比之現在那些後生代的作家,還要年輕些。不知道由於什麼原因,古代文人早慧者多,而近代作家則偏向於晚熟。且不說外國的普希金、萊蒙托夫,都在長胡子以前,就寫出了傳誦一時的名篇,僅以中國的李賀為例,孩提時就寫出《高軒過》一詩,令韓愈吃驚。李長吉死時才不到三十,還不到退出共青團的年齡。可他在唐代詩壇的重要位置,已經牢固地奠定,為公認的大家。可時下許多同樣年紀的後生代作家,尚在暗中摸索,不得要領。好一點的,充其量,也隻處於小試牛刀的發軔期,連圈子裏的人,也未必知名。

大概如今時興大器晚成,不到五十歲,或略超半百,尚冠以青年作家頭銜者,不算稀奇。過了而立之年,還稱之為新生代或後生代作家者,也屬正常。依此類推,蘇東坡就該是兒童團作家,李賀隻能算幼兒園作家。我想,造成這樣現象,有許多因素。但缺乏像歐陽修這樣獎掖後進、發現新人的大師級人物,恐怕是相當重要的原因。韓愈就了不起,他聽說李賀那小孩子有特異才華,親自登門。後來,李賀考試,因避父諱,取消報考機會,韓愈專門寫了文章說明諱無必要,做他的思想工作。正是有了這些大師的關懷,李賀的稟賦才得以發揮出來,成為詩中鬼才吧!

所以,韓愈說,不怕沒有千裏馬,而怕沒有伯樂,這句話是有道理的。當然,有可能在一定的時期內,硬是沒有伯樂出現,或出現了他也不幹伯樂的事,盡去沽名釣譽,盡去風花雪月,盡去撈一官半職,那也隻能無可奈何,就靠千裏馬自己去馳騁了。但千萬別碰上一位非伯樂,卻裝作伯樂的家夥,“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才,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日:‘天下無馬!’”,那就該倒大黴了。

但真正的伯樂,如歐陽修者,在讀到蘇軾的文章以後,給梅聖俞的信中,抑製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取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一個在文壇扛鼎的大人物,會為一個年輕作家的出現,高興到甘願為他讓路,具備這種大公無私精神的,還能找出第二人嗎?宋人朱弁,在他的筆記《曲洧見聞》裏提到:“東坡之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每一篇到,歐陽公為終日喜。前輩類若此。一日,與其子菜論文,及坡公,歎日:‘汝記吾言,三十年後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從這裏,我們更看到他那寬大的胸懷,深情的期勉,以及對於年輕人成功的喜悅。

若是能得這樣大師的惠澤,豈不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大師的預見沒有錯,朱弁接著寫道:“崇寧大觀間,海外詩盛行,後生不複言歐公者。是時,朝廷雖嚐禁止(蘇軾文字),賞錢增至八百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誇。士大夫不能讀坡詩,便自覺氣索。”

蘇東坡在北宋文壇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後,雖然一次坐牢,兩次吃官司,三次遭流放,多次調動,最後被充軍到海南島,但他一生之中,始終與提攜過他的前輩歐陽修一樣。接棒的蘇軾,也是以扶持年輕人為己任的,身體力行,盡最大力量去發現、支持、援助、提攜文壇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