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掛在樹上的果實,透出大自然精心的安排,讓每一顆果實擁有一方屬於自己的世界。它們不因為自己鮮豔奪目些,就眼皮抬高小視同類,也不因為本身色彩比較暗淡而自慚形穢;它們不因為自己飽滿碩大些,就恃強逞勝把別人擠到一邊去,也不因為自己尚未熟透而退避三舍;它們不因為自己甜蜜可口些,就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也不因為有一點生澀而有人微言輕的自卑;它們不因為早開花早結果,就擺出老資格來恫嚇後人,也不因為晚了幾步而忐忑不安踟躕不前。它生在那個位置上,就注定了它是不可替代的,好也罷,不好也罷,它就是它,別人既不能奈何它,也無法改變它。
文學,其實也應如此。
139
天地如此之廣漠,空氣如此之清新,陽光如此之充足,雨露如此之豐美,每一顆果實願意怎麼長就怎麼長,這就是“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局麵了。人們總是讚歎大自然,它之所以偉大,就因為有這份自由。
若是哪顆多事的果實,非要伸出頭來,探出手來,管別人的長長短短;若是哪顆不自量力的果實跳出來,非要大家以它為楷模,那該是一件多麼殺風景的事情啊!
對寫作的人來講,不也是這麼一個道理嗎?
140
在沙漠裏跋涉得口幹舌燥的行人,給他什麼樣的水喝,他都會覺得甘美無比。一些作品流行,除了它本身具有的價值外,其中也含有讀者饑不擇食的成分在內。
轟動中需要一點冷靜,讀者如此,作者更應該如此。
141
明代謝榛《四溟詩話》卷一:“唐詩如貴公子,舉止風流;宋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賓,辭容鄙俗。”
這樣鄙夷宋詩的看法,自是一家之言。但也說明,對於文學作品的評價,向來不一致,而且也沒有必要一致,也無法一致。
142
記者是客觀的敘述,作者則是主觀的描寫。
記者敘述的是他眼睛所看到的現象,作者描寫的是他心靈對於這些現象的感受。瑪斯洛娃在法庭上的陳述,對記者來說,隻是一起案件,或者是一則新聞,但對托爾斯泰來說,卻是一部震撼人心的《複活》。
143
屬於心靈世界的那些奧秘,非個中人莫能道。但作家之所以為作家,就是他具有進入人們心靈的才能。
144
在同多於異的世界裏,善於發現與眾不同的東西,便成為作家才分高低的檢驗尺度了。
145
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裏說:“技無大小,貴在能精,才乏纖、洪,利於善用。”
一個“能精”,一個“善用”,對於寫作的人來講,也就夠了。
146
唐代李白《與韓荊州書》中寫道:“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偏幹諸侯,三十成文章,曆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耶!”
希望被人賞識,是詩人、作家人之常情,但若是因為不能如願以償,就自我賞識,自我推崇,自我標榜,並自作多情的話,就有點下作了。
147
曆史曾經讓他扮演過一個角色,但很快就把他拋棄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不能忍受這種“棄婦”的冷落,還在那裏擦胭脂抹粉,搔首弄姿,雖很沒趣,但如果隻是自得其樂,倒也罷了。若是不甘寂寞,一定要滿座皆驚,鬧出些事來,貽笑大方,那就該被人在背後指指戳戳了。
文壇上,過氣之後,弄些讓別人不勝搖頭的事情,也是有的。雖也能理解這種心態不平衡的苦惱,但大可不必登場出醜,被人噓下台來。
148
啤酒會成為炸彈,傷人致命,原因無非有二,一是碳酸氣過量,二是玻璃瓶質差。若氣足麗瓶彌堅,若瓶薄而氣稍弱,雙方維持平衡的話,便不可能爆炸了。
所以,對一些作家來講,心態要是太不平衡的話,有自我爆炸的危險。人前人後,文裏文外,便會出現難堪失態的舉止了。
149
在我們這個凡庸的,平淡的,甚至灰蒙蒙的,單一的,趨同的,不那麼強調個性色彩的現實生活中,找到自己筆下的世界,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150
人們要是能把要求別人時的嚴格,移到自己身上,而把要求自己時的寬鬆,用到別人那裏,也許會少卻許多矛盾和不必要的紛擾。
作家之間,也應該如此。
151
侃,是一種文風。
一切侃,侃至上,是不足為訓的;但是,一夜之間,侃成了文學所有罪惡的淵藪,也是過激偏頗之言。
152
曾經有一個時期,注公雞血,飲紅茶菌,站鶴翔樁,跳忠字舞,風靡海內,但時興一陣以後,大家也就視作笑談了。
文學的新花樣,也是這樣層出不窮的,熱鬧過了,也就拉倒了。不過,嗣後再提起來,連讓人笑談的資格也不配,隻是令人覺得反胃和惡心罷了。
153
人們對於昆明天氣的微言,是四季不分。該冷時不冷,該熱時不熱。
在作品中,若是缺乏有張有弛、有緊有鬆的節奏感,老是溫吞水,老是一個調子,對讀者來說,也是一種語言的折磨。
154
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中說:“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
一個作家,閱曆和識見,應是不可少的。
155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好的短篇小說,總是以無窮的回味,給讀者最佳的藝術享受。缺乏餘韻的作品,好比沒窖藏過的酒,飲也可以,不過不上口,難以齒頰留香罷了。
156
清代姚瑩《從祖惜抱先生行狀》雲:“知先生不再出矣;臨行乞言,先生日:‘諸君皆欲讀人未見之書,某則願讀人所常見書耳。’”
讀常見書,獲非常見,這才是有大識見者。
157
宋代薑夔《續書譜》稱:“大抵下筆之際,盡仿古人則少神氣,專務遒勁則俗病不除,所貴熟習精通,心手相應,斯為美矣!”
不泥古哲,不趨時賢,融會貫通,找到自己。做學問如此,寫小說也應如此。
158
漢代陸賈《新語·術事》:“世俗以為自古而傳之者為重,以今之作者為輕;淡於所見,甘於所聞,惑於外貌,失於中情。”
衡量作品,評估作家,一不能厚古薄今,二不能人雲亦雲,三不能光注意表麵,而忽略了內在的真實才情。因此,求實,便是第一要緊的事情了。
159
荷裔美國人房龍說:“從最廣博的意義講,寬容這個詞從來就是一個奢侈品,購買它的人隻會是智力非常發達的人——這些人從思想上說是擺脫了不夠開明的同伴們的狹隘偏見的人,看到整個人類具有廣闊多彩的前景。”
隻許自己活,不允別人以不同於他的方式生存,在作家這個群體,裏,具有這種狹隘偏見的不夠開明的同伴,也是不乏見的,而且愈來愈甚。
160
屠格涅夫在巴黎的時候,是都德一家的好朋友。都德也為自己家裏有這樣一位俄國作家而高興,還在《巴黎三十年》裏,講述了他們之間的友情和文字之交。後來,屠格涅夫死後,都德無意中發現屠格涅夫對他文學評價極低,說他是“我們同業中最低能的一個”,於是感到很傷心。
一個作家,應該清醒地認識到,當麵的評價和背後的議論,有時候,是會大相徑庭的。
161
清人張塤在《冬青樹序》中說:“文章爛漫易,老境難。老而幹瘠非老也;老而健,老而腴,刊去枝葉,言無餘剩,此為老境。”
文學,從來就是一場在遣詞用意上,比誰更凝練、更雋永、更準確、更形象的競賽。
162
托爾斯泰在評論契訶夫小說《寶貝兒》時說:“他原本要打倒寶貝兒,可是他把詩人的縝密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以後,卻反而把她高高舉起來了。”
小說中人物自身運行的軌跡,有時,是作家無法左右的。
163
應該用現代人的觀點去估量曆史,而不應該把曆史人物可怕地“現代化”地武裝起來。時下一些曆史題材的作品,所以被人嗤之以鼻,就恰恰與此相反,古人在他們的筆下,摩登得令人咋舌,而作家本人的思想,不比封建文人進步多少。
一個作家,思想像蠶蛹一樣,束縛在自作的繭裏,不敢突破半分。
是很悲哀的事。
164
蒼蠅和蚊子咻咻不止。
一個說:“你要去叮人吸血,就徑直幹你的得了,幹嗎在動手前,還哼哼唧唧,要假惺惺地發表一通議論呢?真是無聊!虛偽!”
一個說:“你是哪兒汙穢,哪兒肮髒,就沒命地撲向哪裏,一點情趣也沒有,簡直下流低級透了!”
所有議論別人長短的人,從來都是振振有詞,而且也從來不想自己有什麼不足的。
165
《續傳燈錄·可真禪師》:“日:‘如何是學人著力處?’師日:‘千口斫柴一日燒。’”
厚積薄發,做學問如此態度,寫小說,也大體上是這樣的。沒有豐富的積累,憑一點小聰明,可混得一時,但混不了一世。文壇上一些像流星一樣迅速消失在天際的人物,一個很重要的敗因,就是斫柴的工夫不夠。
看來,努力斫柴,方為上策。
166
清代鄭燮在《板橋潤格》一詩中自我標價:“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
板橋先生的不矯情處,就在於他不像有些人,滿口清高,又斤斤計較,做不食人間煙火狀,卻算盤珠子打得震天響。
167
狼寫了一篇文章,讓羊發表評論,很難想象有哪頭羊,敢跳出來說個“不”字。同樣,羊要是寫了一篇文章的話,大概也不會去叩狼的門,邀請它參加作品討論會。
文學,隻有在平等情況下討論,那看法,才能去偽飾,接近於真實。
168
契訶夫說過:“聰明人喜歡學習,可是傻瓜卻喜歡教導。”
在文壇上,我們經常見到那些自以為是的、耳提麵命的、好為人師的、做滿腹經綸狀其實空空如也的傻瓜,在教導人們應該寫什麼和怎樣寫。
坐在球場看台上的每個球迷,聽他們的議論,都要比場子裏踢球的球員高明,但是,要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下場子裏踢兩腳的話,那保準比最蹩腳的球員還屎蛋。
這也就是文壇出現那麼多傻瓜的原因。
169
唐代杜牧詩雲:“公道世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無論貧富,無論貴賤,無論成敗,無論高低,衰老,是人類的一種正常現象。蘇東坡四十七歲時,正是他創作的旺盛期,於《念奴嬌》中,就發出了“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的感慨。任何偉大的作家,總有高產期不再,退出舞台中心的晚年,不服老是值得後人欽佩的,但不必強撐著一定要當永遠的主角。
如此悟道,斯為明智。
170
文學是個極其廣闊的世界,自然也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世界。因此,文學中各種流派,各種風格,各種表現手法相互包容、相互補充是自有文學以來就有的正常現象。
大家巨匠,從來都是不拘一格,兼容並蓄,融會貫通,自成一體的。
171
人貴有自知之明,說說是容易的,但真正做到,卻未必容易。
清代王士禎《池北偶談·談藝三·林初文詩》中有:“丘見之,慍日:‘林詩二十八字,正得二十八圈。吾詩百篇,最少豈不值得二十八圈乎?’人傳以為笑。”
怕就怕這種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的作家同人。
172
宋代吳曾《能改齋漫錄·議論》記載:“東坡在資善堂中,盛稱河豚之美,李原明問其味如何?答日:‘值那一死!’”
冒死吃河豚,固不足取,但有勇氣一試,嚐到值得一死的美味,東坡先生的這種吃的膽量,可謂達到極致焉。他在文學世界裏,也是如此實現自我的。他的一生,不知多少回因文禍而險幾遭殃,然而,他的至死不悔,也成就了文學史上千古不滅的一代大家。
大凡一個作家,要沒有一點豁得出去的冒險意識,想達到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大概也難。安分守己,循規蹈矩,等因奉此,照本宣科,做小員司是呱呱叫的,以這樣方式做作家,十個有九個不靈。
173
海明威嘲諷文學界的小圈子現象,作了一個極生動的描寫。
他說這些人就像裝在一個瓶子裏做釣餌用的蚯蚓,隻能互相以對方的排泄物來營養自己。話說得雖然刻薄,但事實也確實是這樣。
在文壇,隻要一成圈子,就絕對排他,不排他,也就成不了圈子。
於是,在這個瓶子裏,也就唯有近親繁殖一途了。
海明威並且斷言:“凡是進了瓶子的人,都會在那裏麵待上一輩子。一旦離開那個瓶子,他們會感到孤寂。”
174
《宋史·沈攸之傳》:“攸之晚好讀書,手不釋卷。《史》、《漢》事多所記憶。常歎日:‘早知窮達有命,恨不十年讀書。’”能悟到這一點,便已入門徑矣!但有些人,以不讀中國書為榮,也是咄咄怪事。
175
“學生如果把先生當做一個範本,而不是一個敵手,他就永遠不能青出於藍。”別林斯基所說的這番話,和畢加索“在藝術上必須殺死自己的父親”的理論,是一致的。
有出息的作家,應該不會甘心永遠卵翼於某個名家的影響之下。
那些死抱住某位宗師頂禮膜拜,朝夕侍奉,晨昏定省,阿彌陀佛者,倘不陪著殉葬,也會成為一具僵屍的。
176
文學上的流派之爭,門戶之見,是數千年的中外文壇上屢見不鮮的事情。正如曹丕在《典論》裏所言:“文非一體,鮮能備善。”而且,有些作家也難免有些“貴遠賤近,向聲背實”,“暗於自見,謂己為賢”的性格上的弱點。所以,出現各較短長,“文人相輕”的狀態,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