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不是一件壞事,任何文學上的競爭,都會促進文學的進步。
可若是自封正宗、隻此一家、心胸狹窄、排他成性的話,那文學世界應有的繽紛斑斕的局麵,就會相對減色了。
為文學計,寬容應是第一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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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在評價屈原的弟子宋玉時,說道:“然雖學屈原之文辭,終莫敢直諫。蓋掇其哀愁,獵其華豔,而‘九死未悔’之概失矣。”
若是沒有精神上的師承,隻是表象的、皮毛的仿效,這種嫡傳弟子,不要也罷。若是有人打出某位名家巨匠的傳人招牌,不過是為了推銷自己,那就很有賣假藥的嫌疑了。若是老先生已經作古,他的那些冒出來的門生胡說八道,招搖撞騙,欺侮躺在棺材裏的人無法跳出來辟謠更正,這些人就隻能說是下作之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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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李贄《與焦弱侯書》中雲:“兄所喜者亦向日之卓吾耳,不知向日之卓吾甚是卑弱,若果以向日之卓吾為可喜,則必以為今日之卓吾為可悲矣!”
這個其實是做人的道理,用在文學上,也未嚐不可。
一個努力追求的作家,揚棄被人認可的昨天,開拓未被人首肯的明天,這不是一件壞事情。作家沒有了變化,大概也就沒有了進步。
正視並尊重作家的創作試驗,文學才不會總是一副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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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是應該生冷不忌,什麼東西都敢去嚐試一下的。
一個人,如果天天是油條泡粥蘸醬油地吃下去,久而久之,這個人也要成為一根油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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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在《非洲的青山》裏寫道,有的作家讀了批評家談他作品的文章以後,便按照批評家的調教,開始寫批評家所推許的那種傑作,結果到了後來,反而根本無法寫作了。
“批評家害得他們得了不育之症。”
海明威是針對美國上世紀30年代的文壇狀況而言,但在我們這裏,好像多少仍有一點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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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充《論衡·實知》:“夫可知之事,惟精思之,雖大無難;不可知之事,厲心學問,雖小無易。故智能之士,不學不成,不問不知。”
這些做學問的道理,用在創作文學作品上,也是適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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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製造了“轟動效應”一詞,於是,文學界的一些人,便十分在乎“轟動效應”了。招貼,海報,座談,評論,包裝,促銷,吹捧,叫賣,那鋪天蓋地之勢,好像文學是狗不理的包子,剛出籠的要更好吃一些似的。其實,別林斯基早就說過:“在所有的批評中,最偉大,最正確,最天才的是時間。”大家偏偏忘記了這一點,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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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應不憚其煩地修改,這是常識。但有些時候,有些情況,則是要斟酌行事的。
明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錢武肅鐵券》載:“禪月貫休嚐以詩投之,有‘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錢王愛其詩,遣客吏諭之日:‘教和尚改十四為四十,方與見。’休性匾介,謂吏日‘州亦難添,詩亦不改,然閑雲野鶴,何天而不飛耶?’遂飄然入蜀。”
這個和尚,不因為對方是權威人物,而對自己的作品作違心的改動,倒也有點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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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個你知道其為小偷的人,向你兜售一塊名貴的手表時,你會不覺得那東西,有些賊腥昧嗎?
如果一位其實很世俗,很自我的人,在那裏奢談什麼理想和崇高精神,你不會覺得那實際上是件很滑稽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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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惠洪《冷齋夜話·歐陽修何如人》載:“又問:‘(歐陽修)能文章否?’無逸日:‘也得。’無逸之子宗野方七歲,立於旁,聞之,匿笑而去。”
從這些與歐陽公同時代人的筆記看,如此椽然巨筆,亦有不被人知的隔膜。所以,文學的知名度,應該隻求為知者所知,也就行了,也就無所謂寂寥了。有些人一心想轟動,如同歌星、影星、球星一樣,甚至通過製造緋聞,達到“天下無人不識君”的效果。然而,如果知名度和作品水平不成正比的話,豈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更為尷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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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說過:“思想,也是有它的老弱殘兵的,它們也該有一個養老堂。”
在文學上,不是所有被稱作“思想”的東西,都適用於在變化著的時代。懷舊,是一種永遠也不會受冷落的題材,若是一個今天的人去寫昨天的事,與昨天人所寫的毫無二致的話,那我們就不如讀昨天的作品,至少還要多一份真情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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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陪一位來訪的日本女作家吃飯,最後,端上來水果。這位日本同行說她特別喜歡吃中國的橘子,因為日本的橘子太甜了,隻有在中國,才能吃到帶酸味的橘子。
初聞之,愕然,繼而,也悟開了。若橘子皆酸,能吃到一隻甜的,便覺得好似上帝開臉。同樣,若橘皆甘甜如蜜,偶爾吃個把酸的,自然會別有風味。寫東西也是這樣,不能總給讀者一種味道的作品,長了,久了,就會起膩了。
人的閱讀欲望和胃口一樣,並不始終如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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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廣記·高蟾》日:“前輩李賀歌篇,逸才奇險。雖然,嚐疑其無理。杜牧有言:‘長吉若使稍加其理,即奴仆命騷人可也。’是知通論不相遠也。”(出《北夢瑣言》)寫東西要是中規中矩,不敢逾越,缺乏豪氣,毫無創造,沒有什麼新鮮奇特的地方,那還有什麼看頭?“疑其無理”和“稍加其理”,便是藝術家和匠人的區別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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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俞樾《春在堂隨筆》卷五日:“著書之家,千慮一失,往往有之。”
寫作,應當盡力避免出錯,而且不必怕人挑錯,若知錯能改,以後再不犯同樣的錯誤,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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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家的風格,猶如一個人脾性,係由諸多方麵的因素形成的,要改不易,求同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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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唐甄在《潛書》裏說:“世尚文辭,則為名士,世尚氣節,則為直士,世尚功業,則為才士。”時尚,對於作家是會產生一定影響的。
如果世尚錢財的話,不知道會不會有墮入物欲之獄而從此萬劫不複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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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傳:唐代詩人劉希夷寫了一首《代悲白頭吟》,另外一個墮落文人宋之問看到其中有“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兩句,嫉妒得要死,遂找人殺了他,將這首詩竊為已有。
嫉妒,分兩種顏色,白色者是競爭性的,黑色者則為傷害性的。但願文人的嫉妒,白多黑少。看到別人寫得好,則努力要寫得更好,而不是想法把別人幹掉,隻剩下或隻允許自己寫得好,那樣,文壇就會在良性競爭中大發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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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蘇軾《雜說·送張琥》:“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吾告子止於此矣!”
現在讀東坡先生,就知道這位大師的全部文學實踐,是離不開這個總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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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作家,曾因自報家門為“作協”,而被聽者誤以為是“做鞋”的,頗傷腦筋。其實,從個體勞動的角度看,作家與緔鞋者無異。因此,作家為顧客(讀者)服務,不偷工減料,不坑蒙拐騙,不出售假冒偽劣產品,也應該講究一點職業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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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田北湖《與某生論韓文書》:“嗟呼,後人之於前人,人譽亦譽,人毀亦毀,因其一節之長,遺其全體之短,習非勝是,好惡不公,有起而匡謬正俗者,輒謂傷忠厚焉。”
對於前人的作品,尊重是一回事,實事求是地看待又是一回事,別人的評價和你看待的是否相同,則更是另一回事,這才是做學問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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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界田徑賽八百米中長跑,有的人開首如離弦之箭,迅速領先,場上掌聲雷動,為之鼓勁。但一圈下來,便被後來者超越,近終點時,無一搏之力,看著別人去奪金銀銅牌,自己隻好無望地落在最後,拿倒數第一了。
後勁,對一個作家來說,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不但能寫,而日,能寫下去,寫到最後,方是正經。否則,不過是一個曇花一現的人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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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廣記》引《北夢瑣言》講唐代詩人高蟾,“詩思雖清,務為奇險,意疏理寡,實風雅之罪人。(詩人)薛能謂人日:‘倘見此公,欲贈其掌。’然而《落第詩》日:‘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蓋守寒素之分,無躁競之心,公卿間許之。”
像薛能這種好挑是非,好發議論,好為領袖,好作狂言者,在文學史上是永遠不會絕種的。縱使高蟾是詩壇上“風雅之罪人”,禍延所及,無非“謬種流傳”罷了,也不至於要賞人家耳光呀!所以,這類在文壇上好管別人閑事的人,無論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是令人厭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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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家的創作,不可能永遠處於巔峰狀態。像波形曲線一樣,有時在波峰,佳作連連,高潮迭起;有時在波穀,低迷徘徊,停滯不前。
其實,這種周期反複,雖大家巨匠,亦在所難免。
進入低潮,就不必硬撐著做英雄,而尤其不可像清代大文人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五裏所說的那樣:“寧藏拙而不為則可,若護其所短,而反譏人之所長,則不可。所謂以宮笑角,以白詆青者,謂之陋儒。”
當代陋儒拿不出像樣作品,不但護其所短,譏人之長,還要扯起大旗,糞土一切,這就是中國式的犬儒主義了,我不行,統統都給我不行。
其實,與其有這鬥嘴慪氣的工夫,還不如關起門來讀兩天書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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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時的心態,常常決定作品的成敗。
總是著急,總是迫不及待,總是擔心趕不上行市,總是顧念那張桌子上,沒有了自己一席之地。
這種心態對於創作絕對是有害的。
蒸包子的人,都懂得這個道理,老是去揭開鍋蓋看的話,包子就蒸不好了。
文學是名利場,但在寫作的時候,還是要把自己在名利場中的角色意識淡化一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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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孔平仲《續世說·識覽》:“王、楊、盧、駱,謂之四傑。裴行儉日:‘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後文藝。勃等雖有文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楊子沉靜,應至令長,餘得令終為幸。’”
裴行儉是一個政治家,不能算純粹的文化人,他是以常人的心理來看待文化人的。“享爵祿”,當然未必是文化人的終極目標。
但是,作為一個作家,那應該是最有文化的,作家的文化表現在知識的豐富和行為的成熟這兩個方麵。因此,切莫在知識上和行為上都不及格,那樣的話,一個打折扣的“浮躁淺露”作家,總是會被人所不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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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泡沫經濟,自然也會有泡沫文化。
文學上的泡沫現象和炒股票、炒期貨、炒外彙、炒房地產的買空賣空,有其相似之處。那就是:很少見到貨真價實的作品,隻是一些人在那裏書生議論,唇槍舌劍,舞文弄墨,紙上談兵。
熱鬧是毫無疑義的,但開場鑼鼓以後,接下來上場的隻有兩三個無精打采的龍套,而無像樣的角兒撐場麵,台下觀眾就該要開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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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是份謹慎的事業,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最忌那種過分膨脹、恃才狂放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清代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七裏說道:“太白‘鬥酒詩百篇’,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語,不可以詞害意。”
李白,蘇軾,俱大家巨匠,這種汪洋恣肆的才華,並不是每個為文的人都能有的。如果素質平平,中人之資,還是不宜做揮灑自如的大手筆狀,否則要出洋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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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理在談到《欽差大臣》時,這樣說過:“任何人都是赫列斯達柯夫,至少有幾分鍾或短短一霎時是赫列斯達柯夫,若說自己從未成為赫列斯達柯夫,那是非常困難的,連最具辯才的禁衛軍官、政治家和罪孽深重的外交家,偶爾也會成為赫列斯達柯夫。”
他忘了一個很重要的,也是最善於“自誇的”、“吹噓的”、“言過其實的”群體,那就是以寫作為業的作家。在這個隊伍裏,說自己一分一秒也不曾赫列斯達柯夫過的人,那恐怕是屈指可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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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欽差大臣》裏,有一句名言:“你的臉歪著,卻責備鏡子,這有什麼用呢?”
這也是時下文壇上一些人,老是怒氣衝衝看不慣一切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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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理在《死魂靈》裏寫過:“雖然法國人到了四十歲,看起來仍像十五六歲的孩子一樣,但我們並沒有必要去模仿他們呀!”
每個民族的文化,都有其特殊的個性,對此,可以借鑒,不可照搬。
那些生吞活剝西方現代派作品的人,隻能使人聯想起紀德一部小說的題名,不過是“偽幣製造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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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產量高,不是一件壞事,沒有數量,也就沒有質量。但是,我們知道,牛吃下去的是草,擠出來的卻是奶,需要兌進去一定的水,才到市場發售的。但是從營養角度考量,摻進很多的水,奶的成分越來越少,飲用的人,除了增加排尿量以外,別無所獲。
這就是摻水太多的作品被讀者搖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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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日:“某生平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
嚐到創作的快樂,便是大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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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萬時華《詩經偶箋序》日:“夫古人之唱歎淫佚,神境超忽,而必欲硬提其字句以為綱,強疏其支派以為斷,千年風雅,幾為迂拙腐陋之書,嗟乎,弊甚矣!”
一定要把某些作家,某些作品,捏合在一起,劃為某種新××流派而一概論之的評論家,也難免有這種牽強附會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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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尤袤談讀書:“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朋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