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語絲3(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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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裏說:“意貴透徹,不可隔靴搔癢,語貴脫灑,不可拖泥帶水。”

又說:“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音韻忌散緩,亦忌迫促。”假如我們把文中的“音韻”理解為“語言節奏”的話,這些寫詩的道理,用之於小說創作,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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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秦觀《與參寥大師簡》中日:“黃(庭堅)詩,未有力盡翻去,且錄數篇,嚐一臠足知一鼎味也。”

作家的風格,一經形成,大概是不大容易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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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朋友說:“低能兒最易抱團,結成死黨。”

你進村子,倘碰到一條狗,它隻敢嗚嗚之;若一群狗,則汪汪之,誰也不肯示弱,努力叫得要比別的狗更響亮。

一犬吠日,眾犬起哄,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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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壇上有的人活得太累,太累,而且累的都是文學以外的事情。

可想想,也可諒解,要是他能寫出什麼東西的話,就不這麼瞎折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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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對一切一切都感到習慣時,那麼,也就意味著於不知不覺中,已經衰老了。

作家要更加警惕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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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創作,絕對是一個作家的心靈對這個世界感知、體味、積累、求索的結果,而且精神生產是一個複雜微妙、人各相異的絕無規律可循的過程。作家絕不可能是一塊海綿,很容易吸進水分,又很容易擠出水分,創作若是如此簡單,作家當多得如過江之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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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時代,負責審查他的劇本,批準在倫敦玫瑰劇場上演的,是宮廷禮儀處一位戴高頂禮帽的官員。指揮米開朗琪羅在羅馬梵蒂岡西斯廷禮拜堂畫《最後的審判》的,是一位穿黑袍的其貌不揚的僧侶。看來,在曆史上,巨匠聽命於一個小人物的擺布,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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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貴州勞動時,全民修路,民工初來時,絕對淳樸,連刷牙也不懂。稍後,耳濡目染,漸習新風。一夜間,女民工都穿上了花花綠綠的裙子,老工人戲稱之日“茅台開花”。

近年文壇,茅台開花者亦不少,又學得並不像,令人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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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在《與吳質書》中雲:“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

行為不檢,有欠自重,名聲敗壞,貽人笑柄,在文壇上,這類事的確是從來不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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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母體,是生他養他的土地,臍帶是不能割斷的。

十月革命後,跑到外國去的俄國作家,除蒲寧這樣極個別的例子外,繼續寫出成功之作者,是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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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中說到禪林諸名宿時,調侃那些和尚說:“至近日,宗門諸名下,事以壇坫自高,相駁相嘲,以至相妒相詈,真一解不如一解矣!”

凡自認為是一派者,無不具有強烈的排他性,禪林如此,文苑又何嚐不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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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愚昧主義的人,是隻讓你知道一,而不讓你知道二,更遑論有三了。但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二、三,乃至四、五,在無法使你閉目塞聽的情況下,於是,他們便宣布說,除一以外,皆為異端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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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加索在十七歲時說過:“在藝術上,人們必須殺掉自己的父親!”

有出息的藝術家,應該如此義無反顧地與過去決裂。隻有窩囊廢,才躲在媽媽的裙子裏。

所以也永遠長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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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所以能在中國廣泛流傳,信徒和半信徒如此之眾,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由於佛教徹頭徹尾中國化的緣故。西方宗教的影響稍為遜色的道理,恐怕和不那麼熟知中國人的本土意識特別濃厚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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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以後的新體小說,也不是一下子被人接受的。所以,現代派小說被人不理解的遭遇,也並不奇怪。應該看到,抵製者不完全是患有偏執狂的抱殘守缺的頑固派,也有一時間尚不能適應新鮮事物的人。

可以相信,文化素養越高,欣賞能力越強。隻有阿Q才嘲笑城裏人切蔥的方式不如他們未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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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廣記》載:“唐天後時,張岌諂事薛師,掌擎黃幙隨薛師後,於馬旁伏地承薛師馬蹬。侍禦史郭霸嚐來俊臣糞穢,宋之問捧張易之溺器。並偷媚取容,實名教之罪人也。”(出《朝野僉載》)文人下作,以至於此,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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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的文化氛圍,會催生一批作家。

而在窒息的房間裏,隻有一氧化碳的中毒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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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執的愛好,能導致對一個作家、一部作品的判斷失之公允。

有些評論家,一據風向,二看長官,三依自己的腸胃,來決定作品的好壞。至於頭腦,倒是不大用得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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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廣記》卷一八三引宋孫光憲《北夢瑣言》:“唐末舉人,不問事行文藝,但勤於請謁,號日精切。”

一個文化人,盡琢磨怎麼走門子、拜碼頭、串高門、攀名流的話,確實是沒有多大工夫,坐下來寫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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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嚴羽《滄浪詩話》中談到李白和杜甫的時候,持一種不分伯仲的看法。

他認為:“李杜二公,正不當優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李白不能作。”

“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鬱。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遠別離》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車行》、《垂老別》等,太白不能作。”

詩人也好,作家也好,自古至今,無不各有其長,各有所短。梁山泊忠義堂上的一百單八將排座次,這類江湖間的義氣,實質是反映出中國農民即使革了命也免不掉封建意識,所以才會有權力分配的儀式認定。如果一定要給文學大師排位,多少也是農民意識的表現了。即或不說是信口雌黃,也是徒勞無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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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不要嫉妒年輕人,未來是屬於他們的。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千萬別惜力。

如果一個勁地嘮叨,一個勁地看不上後來人,一個勁地扮演九斤老太,那麼像巴西足球隊員對球王比利吼的那樣:“閉上你的嘴,滾回家!”發生在1990年世界杯上的事,就會在您老麵前重演。

其實,真的到了令人生厭,要被人吼的那一天,閉嘴回家,倒不失為最佳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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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劉知幾《史通·敘事》中談道:“晦也者,省字約文,事溢於句外……夫能略小存大,舉重明輕,一言而巨細鹹該,片語而洪纖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後人浦起龍解釋這個“晦”字,“意到而筆不到也”。

聰明的作家是不必把話說透說盡的,要學會大步地跨跳。寧可少說十句,不要多說一句。相信讀者的想象力,他會彌補你留下的空白。

這世界上,隻有祥林嫂才向她的聽眾,不憚其煩地講述她孩子被狼吃掉的過程。凡對讀者喋喋不休,唯恐讀者不明白,生怕給讀者留下想象餘地的作家,大抵是寫不成太出色的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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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家,倘不在自己作品中追求變化,慢慢地,就像不擦洗油泥的鍾表一樣,時間便永遠固定在那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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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知北遊》:“是其所美者為神奇,所惡者為臭腐。臭腐複化為神奇,神奇複化為臭腐。”

神奇與臭腐之間,既是對立的統一,也是會因時間空間的變異而相互轉換的兩極,所以,在大匠的文字中,化腐為奇,驚世駭俗,神來之筆,突兀橫空,不是什麼新鮮事。唯有這樣,才被人千古傳唱,令人歎為觀止。若是一位咬文嚼字的章句儒,永遠戰戰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話,也就隻好伏案寫一輩子八股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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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你的馬,趕你的路,不管村邊的狗怎樣吠叫。

在寫你的小說時,最好也保持這樣的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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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三載:“楊東山嚐謂餘雲:‘丈夫自有衝天誌,莫向如來行處行。’豈唯製行,作文亦然。如歐公之文,山穀之詩,皆所謂‘不向如來行處行’者也。”

在文學創作這條路徑上,沿著別人的腳步走,能有出息者,大概是不多的。若不能寫出與別人的不同來,說得難聽一點,也就是跟屁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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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丞相文天祥被虜北上,囚在幽燕獄中。他是個詩人,便以讀杜甫詩來消磨獄中歲月。久之,他竟將杜詩中五言部分,集為二百首絕句,可見研讀揣摩之深。他在《集杜詩自序》裏說:“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覺為吾詩,忘其為子美詩也。乃知子美非能自為詩,詩句自是人情性中語,煩子美道耳。子美於吾隔數百年,而其言語為吾用,非情性同哉?”

愛倫堡在他的一篇談創作的文章裏,一開頭就問:為什麼莫斯科三山紡織廠裏的一名女工,會為上一個世紀那位叫安娜‘卡列尼娜的女人的命運,一掬同情之淚?

相通與共鳴,是千古以來文學所以不朽的原因之一,是文學生命力的所在,也是每個作家筆下努力追求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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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爭和競賽的區別,在於有無規則。

文學競爭尤其不用規則,更不用什麼裁判,也無所謂虛偽的公正和假惺惺的謙讓。作品就是實力,贏了,站住腳,輸了,就滾下台去,哭亦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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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在強者麵前俯伏在地,搖著尾巴,成了條狗。

狗在弱者麵前張狂倨傲,齜著利齒,成了條狼。

在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裏,有這種精彩的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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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小說時,一方麵要使想象的翅膀,不停地扇動,形象如不竭之泉,汩汩流瀉。但另一方麵,也要控製住延伸得太遠的思路,以免進入誤區。

要始終保持敏銳的感覺,張弛自如,收放得當,這種辨別路標的能力,不僅僅是職業訓練的結果,更多的是來自一種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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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從來沒有人指責過茶和咖啡。但不知為什麼,作用類似茶和咖啡的文學,卻總是不見容於衛道者?

什麼事情,隻要一“形而上”,就會缺乏最起碼的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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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追求榮譽,並不十分在乎精神上的滿足,大多數人,常常著眼於獲得榮譽以後的物質利益。

這也是很多人關心某些文學獎的底裏的原因。

法國有個什麼文學獎,獎金隻有一個法郎,幾乎從不聽人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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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作不是自封的,也不是人封的,而是曆史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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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作家,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是他們的作品,而是他們那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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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任務,在於發現。

當你結束你的文學生涯之際,你是否可以坦然地回答,我無愧於讀者,因為我發現了我的新大陸。

許多作家,許多作品,都在可怕地重複而毫無新意,這類垃圾堆積得越來越厚,成了文學史的負擔。

如果沒有發現,那寧可擱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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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告訴我們,愛情與年齡並無絕對的關係,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和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嚴格地講,要當真愛起來,那程度應無什麼區別。

生活的無規律可循,正是文學賴以立身安命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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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壇上,真正足以折服人的,一日作品,二日人格。除此以外,官位也好,職務也好,隻能取得表麵的暫時的效果。

作家的人格力量,是作家藝術生命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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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顧炎武,在他的《日知錄》裏提出“詩不必人人皆作”的觀點,“若一人先倡,而意已盡,則亦無庸更續”。

沒有什麼新意的重複,真不如免開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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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無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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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個小說旺季,擔綱主角的將是上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出生的年輕人。他們所以嶄露頭角的優勢,在於他們較少因因相陳的負擔,較多借鑒外國文學經驗,無所謂師承,不服帖權威,更難我,更實用主義一些,而且一落筆,起點就不低。

時代尋找作家,作家也在尋找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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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納蘭性德《書(昌穀集)後》雲:“少陵詩首見於冬日碓城謁老子廟時,為開元辛已,杜年已三十,蓋晚成者也。”

一個作家成名的早晚,與他的成就高低,是沒有必然聯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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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陽痿”患者,總是乞靈於非文學的手段,使自己“硬”起來。因為到底不是真本事,真功夫,總有不得意、不自在處,於是,那種陰忌險毒的“太監”心理,便油然而生。

唐代的宋之問,為了奪得別人寫的兩句好詩,不惜謀“詩”害命,也真夠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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