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收到男孩子的信我12歲,剛上初中。在學校寄宿半個月回一次家。想家想得厲害,天天去傳達室兩趟,媽媽和女友的信都能讓我看出眼淚來,但我從未想過會有男孩給我寫信。
看著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和陌生的鄉下地址,我好生奇怪。急急忙忙拆開一看,原來是他寫來的!信上並沒有一點兒刺激人的地方,隻因為是男孩寫的,我的心便怦怦亂跳。那男孩讀小學時跟我同班,尖嘴猴腮,又矮又瘦,成績還特差。而且他從來“不自量力”,強壯的男同學欺負他他決不示弱,哪怕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考初中時全班就他一人名落孫山,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信上他告訴我已經去了離長沙百把公裏的一個農場。
雖說幾次留級他也不過十五六歲,我一想他那麼瘦小去農場能幹什麼,不禁起了憐憫之心。何況他在信中一再感謝我對他的幫助,說是辜負了我的期望,我心中自然很受用。其實那是老師交給我的任務,誰讓我是班長呢!隻好天天去問他會不會做功課,或是在他打架時挺身而出極力勸阻。說來也怪他總是很安靜地聽我講解,但成績從沒有大的起色,以至我開始懷疑他的智商和我自己的講課能力。可平時他動作極靈敏反應又快,聽說在家裏是長子要做許多家務且能靈活地避開他爸爸商揚的雞毛帚和竹篾條。有一回早自習,教室裏突然開了鍋似的,抬頭一看又是他和另一個胖男孩打了起來。他哪是人家的對手,幾個回合之後,身上早已挨了幾拳。我和幾個同學好歹把他倆扯開,忽見他氣哼哼操起一塊課桌板,我料他不敢扔便往他前麵一擋,誰知那塊板竟飛了過來,不偏不倚砸在我右臉頰眼睛與太陽穴之間,頓時血淚交流,被送去醫院縫了兩針。醫生說我運氣好,那塊板偏左一些,眼睛要瞎一隻,偏右點怕連小命也難保。
包著塊大紗布我著著實實當了幾天獨眼龍。他嚇壞了不斷地對我作口頭和書麵檢討,一再聲明旨在教訓霸道逞強的胖男孩決不想傷害我。因為沒破相沒丟命我很大度,告訴他打了誰都不好還是專心學習要緊。這以後他打架少了但學習依舊跟不上,終於考不上初中悄悄地失了蹤……
想不到第一回接到的異性來函竟出自這麼一個男孩的手,芳心不免失望但還很清醒:此事涉及男女關係不可掉以輕心,老老實實交給高中部的輔導員大姐姐請示怎麼辦?那位大姐姐笑眯眯地說:“你應該回信,他小小年紀獨自離家下農村,正需要有人鼓勵。”
於是我和他開始通信,自以為在幫助後進,很真誠、很純潔、很光明正大,根本不知天高地厚農村艱苦農活難學,我隻會居高臨下講大道理。他倒好,從來不計較不反駁也不訴苦,反說受了啟發,農活幹得有進步,安心多了之類的話,還一個勁地謝謝我,足足讓我得意了兩年。這當中他回過幾次長沙但我們從未見過麵。他總在返農場後才來信說,他想見見我,在我家門外徘徊多次總沒有勇氣進去。我很不以為然覺得他整個是小家子氣,從此寫信更多了幾分趾高氣揚。
隨之而來的文化大革命擊碎了我的大學夢,在學校我被劃入了黑七類狗崽子的範疇。往日的清高和驕傲至少在表麵上蕩然無存,隻有他照舊個把月來一封信,不談運動,不談紅海洋,卻隻說自己高了壯了,和老職工處得很好,完全可以自己養活自己,還大讚他們農場清靜安逸最適宜看書,問我可否願意去散散心。我在惶惑中完全沒理會他的好意,常常過很久才敷衍一封回信。
就這麼到了1968年深秋,突然他來了封長信,說看來書讀不成了,你遲早也要下鄉。我們農場山青水秀,離長沙不太遠,何況我已是熟練的農工,樣樣活拿得起放得下,你不妨來這裏落戶……16歲的我隱隱覺得有一絲溫馨,但自尊心特強口裏決不肯承認,想想他那副尊容怪不自在,哪裏會考慮落戶的事。再說內心深處還想著能回校念書呢!隨手把信給兩位女友看了,三人嘻嘻哈哈商量要寫一封措辭激烈的回信。我們的作文在班裏是拔尖的,由我執筆,一人一句,很快完成了“傑作”。通篇冠冕堂皇的豪言壯語,說是好兒女誌在四方豈能自作主張,錦繡河山天地廣闊何處不能大有作為!
信寄出後大約過了個把月,那一日鑼鼓喧天全城沸騰又傳來了最新指示,我們的命運在一瞬間無可選擇地決定了:全體下鄉!口裏高喊“很有必要”,心裏卻有些發虛。不知前方等著我們的是什麼?而且那一刻我才發覺學校是多麼讓人依戀!
他再沒有給我來信,我樂得輕鬆連他的地址也忘在了九霄雲外。幾個月後我和一幫同學抹著淚唱著歌雄赳赳氣昂昂去了海南的軍墾農場,漸漸知道世界複雜人間百態真情可貴。也不時想起他,奇怪自己的狂熱和他那份清醒,同時不能不承認,與他通了幾年信,無形中增長了自信,減輕了出身不好的重壓。隨著歲月的流逝,當年那種近乎捉弄人、傷害人的洋洋自得早已不複存在,從心底裏湧出的歉意和自責卻無人可表。回了幾次母校問過一些同學,都不知他的去向他的境況,唯有默默地為他祝福,願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