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幹行(1 / 2)

一九四七年的春末,我六歲,正式拜了祥福班的當家花旦沈碧縷為師,開始學習唱戲——因為家裏已經窮的餓死了人,爹娘將我賤價賣給了戲班的班主——彼時年歲小,未覺得唱戲是多麼了不得的一件事情,娘哭的眼睛紅腫,爹就對娘說,好歹當個戲子還能混碗飯吃,不會再過這樣苦的日子。

我清楚地記得,在那個春末,槐樹還有著剛剛吐露出帶點甜甜紅色的嫩芽,已經長成的濃綠的葉子在初夏的陽光下遮擋著一片飽滿的青澀林蔭。我哭著辭別了爹娘,跟在那個叫做班主的禿頭男人後麵一步三回頭的走進了戲班的大院。

班主的頭頂在樹葉子的縫隙裏漏下的光斑中閃閃發亮。他一麵走一麵和我說著那個尚未謀麵的師傅如何如何的一唱動全城,連日本人來的時候也是恭恭敬敬地將他奉為上賓,一麵拿名利誘惑,一麵又告訴我唱不好戲就要狠狠挨打。可惜他在那個時候和我說這話也就是對牛彈琴,我一路都在想著爹娘遠去的背影,抽抽噎噎地哭著,哪裏有那個聰明勁兒去聽這一番長篇大論。

班主扯著我拐進了很裏邊的一間廂房,房裏坐著個披錦著繡的美人。妝化的很濃,眉飛入鬢,唇色如朱,眼角畫的墨色向上稍稍吊起,頭上戴著個珠翠輝煌的鳳冠,越發顯得顏色妖嬈。自然,那時的我可沒有這樣一套一套的好說辭,隻是覺得那麼濃豔美麗的色彩晃花了眼睛,簡直整個人都看呆在那裏。

現在想來,師傅那時候可不正是唱完了一折《長生殿》剛剛匆匆的下台來,臉麵上的胭脂妝粉都累得懶怠去卸,套著戲服就歪在了椅子裏。

他斜斜挑起一雙鳳眼,眼底是三月才有的春光柳色:“唔,你叫什麼名字?”

話出口來卻還是個溫溫和和的男聲,好不唬了我一跳。班主麵對這台柱子也是小心著討好,連話裏都有著諂媚的語氣:“家裏窮,就阿三阿三地渾叫著,我看他模樣倒是周正的很,就作主買了來。不如沈老板給賞個名字吧?”又推了我一把,“還不叩頭叫師傅?”

我剛回過神,連眼淚鼻涕都沒擦掉,愣愣地磕了個頭,帶著鼻音叫道:“師傅。”

師傅“嗤”的一笑,殷紅指甲挑起戲服上的五彩絡子:“若是別這麼委委屈屈的,聲音也還算是清正。隻是看著有點木呆呆的,別是個傻子,那我怎樣可也教不會。"

我有些哭蒙了,但是“傻子”是罵人的話我是知道的。村頭牛家的小兒子整天往外淌著口水,不論見了誰都往別人懷裏亂拱,都七歲了還記不住自己的名字,娘告訴我他就是個傻子,和他少來往免得被欺負,當下便委屈道:“我不傻。”

班主橫瞪我一眼,礙於師傅在場又不好發作,師傅反倒彎起了塗得紅豔的唇,從椅子裏懶淡地支起半個身子,對我說:“不傻就不傻吧,到這兒來。”

“還不過去!”班主低聲嗬斥。我畏畏縮縮地挪了過去,師傅笑彎了眉眼:“好罷,即如此,你就隨我姓沈今日我唱《長生殿》,那麼就叫沈長生。"又塞給我一塊亮晶晶的洋元:“喏,拿去吧,給你買糖吃。”

班主連連誇讚著“長生”這個名字起得好,吉祥又傷口,日後必定又是一代名伶雲雲。我攥著那塊洋元,心裏頭更委屈了。

娘總是會把一塊洋元精打細算的花上大半個年頭,每每還總是心疼不過用。若是早就知道洋元這樣的易得,她應該早些賣了我,這樣四弟就不會餓死了。

師傅與班主隨意應付了幾句,轉頭開始叮囑我每日早上起來練功的時辰等句,我記下一半就忘了一半,支支吾吾的總弄不清楚。師傅就瞪著眼睛嚇唬我要再找個人伢子把我賣掉。我卻不怕他這樣吹胡子瞪眼,他不知道,那麼好看的人,又不是真生氣,無論如何也不會嚇人的。

班主領我去偏房安置。我問班主可不可以把那塊洋元給我娘,班主眯起眼睛,溜光的頭頂抹了油似的發亮:“長生啊,你爹你娘把你賣了錢之後就回老家去了,說是什麼山裏麵,這個時候哪裏還有人......不如你呢,先把錢寄存在我這裏,下次我見著了你爹娘就把錢給他們,怎麼樣?”

我現在除去對被賣之前我娘哭的撕心裂肺還有點印象,其餘都已淡忘,但當時盡管舍不得洋元,左思右想還是非常鄭重地把錢給了班主,盼望著家裏可以拿到這筆錢。

夜色裏,槐樹的濃綠已經化作了深色的影影綽綽。我躺在幹淨的半新褥子上,翻來覆去的怎麼也睡不著。一來是對於未知生活的惶恐,二來卻是怕我把錢私自給了家裏,師傅會生我的氣。他生氣的樣子雖然一點也不可怕,但是我卻異常害怕他會真的討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