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妝在卸,獨坐看閑庭花謝(1 / 2)

槐花開落,新葉凋零,轉眼就已經是一九四八年年底。明明寒冬臘月的時候,我跟著師傅上了船。師傅說我們是要去一個叫南京的地方,原先住的那個城市要開始打仗。

戲班散得飛快,很多人搶了行頭細軟就跑禿頭的班主也跑走了。師傅的東西因為退走及時還算是保全了大半,但是最為華美的一套貴妃醉酒戲服卻丟了。師傅為了這個生出了滿嘴燎泡,總是悶悶地看著江麵出神。

唱戲我隻學得一個粗淺皮毛就被匆匆打斷,師傅現在也無暇再教,每日隻拿了幾本戲文折子教我認字。夏捷倒是護著我們一起走,兵荒馬亂的,他說我們兩個人在外太不安全。這一兩個月他瘦地迅速,人都幾乎脫了形,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

我被師傅用厚厚的棉衣包裹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小冬瓜,邁步無比艱難,可謂是步履維艱。他們兩個原本各幹各的事,發呆的發呆,看報的看報,這時候不約而同地被逗得笑了起來。夏捷給了我一塊用薄薄的紙包起來的方糖,我把糖含進嘴裏,百無聊賴地吮吸著那單薄的甜味。

糖吃完,我也學著他們盯著黃濁的江水看。好日子正如江水,一去不複返。

就這樣漂泊,一直到了一九四九年的三月,我們才算轉轉到了南京,連過年都是在路上過的。夏捷租了一個小院子,院子裏沒有樹,隻有幾叢孤零零的草。光禿禿的總帶著幾分淒涼。

師傅的行頭在離散之中又失落了不少。日子久了嘴邊的泡自然會長好,人卻更加委靡不振,也不怎麼樂意開口唱戲。無聊時候他指點著我的身段功夫才會低低地哼兩聲:“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

師傅原來的拿手好戲就是《貴妃醉酒》。他扮相華美,嗓子清潤柔媚,一顰一笑間風華錯落得滿堂彩聲,尤其是指腕之間功夫了得,人稱“碧蘭花”。貴妃羽衣,美豔絕倫,可如今,他已沒有那個心情再去唱一場粉墨華彩的大戲,裹著青灰大褂隨口哼一哼而已,有時候甚至不成曲調。

夏捷為了給他解悶買了一台唱機,還買了不少師傅自己當年錄下的碟子。師傅一直不肯聽,不過那台唱機他倒是寶貝的很,一天到晚擦得一塵不染。

生活在潦倒之中難免拮據起來,師傅沒有了當年隨隨便便拿錢出來給我零花的闊綽。我聽大人們說,是什麼共產黨要打到南京了。我才不在意這個黨那個黨誰輸誰贏的,但我發現夏捷能夠在家的日子越來越少。終於有一天,他匆匆忙忙出門,一句話都來不及交代,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和師傅都以為他死在了兩黨內戰裏。

師傅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他買了好幾口結實的紅木箱子,把當年的行頭和夏捷留下的遺物都細細地收拾好,托了可信的人埋進了一座山裏頭。他逼著我發了誓,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都要想辦法把他和那幾口箱子埋在一起,哪怕是化成灰也要撒在那片土上。

師傅開始留起胡子應付那些陸陸續續上門找他唱戲的人,胡子亂糟糟的,不倫不類的頂在下巴上,看上去憔悴得可憐。

南京城中的軍官日漸少,來騷擾的人自然也少了,就在這時我們才知道,夏捷沒有死,他被他的上將父親綁進了逃往台灣的專務飛機。他捎了口信回來,說會來接我們去台灣。我不知道台灣是什麼地方,師傅告訴我那裏離南京很遠,是個很大的海島,但是有夏捷在,什麼也不用怕。

師傅的眼角開始長出細細的紋路,或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笑起來的時候那些細紋平白地帶出許多淒楚。

其實再怎樣也不會有那個機會回到過去的日子裏了,就像我至今四處尋覓,也再也沒有見過當年的槐花。

因為就在半個多月後,南京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