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默認了黑石油的荒涼（一）荒山慫命
十年的工人，十年的鑽工生涯，我在鑽井隊這個中國工人階級最底層的單位裏，最底層的崗位上，毫不誇張，毫不忌諱地說，我和大多數和我一樣的底層工人一樣恨透了所有給我安排工作的上一級領導。人都有天生的惰性，沒有人會從娘胎裏出來就喜歡幹活，尤其是鑽井隊這樣的重體力高風險作業。在我無可奈何接受必須幹活以保證用體力換得企業人、社會人的資格並生存下來以維持我低質量的生存狀態時，我起初還曾經企圖在這些枯燥乏味，毫無創新可言的工藝流程中尋找某種可以寄托熱情的空間，直到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按部就班的程序化過程逐步演變成生活和工作的習慣，經驗便從這些日積月累的習慣中沉積升華成為一種自然。這個時候我才逐步的明白為什麼企業會大力宣傳“愛廠如家”，為什麼紅臉、黑臉還有以後的麻臉都會在曆次的職工大會上反複強調同一句大實話：如果不是為了養家糊口，不是為了多掙幾個錢，你們跑到這個荒山野嶺，給地球鑽眼眼是為了啥？為了貢獻嗎？笑話，扯蛋，你見那個科長、處長的兒子在鑽井隊能幹滿一年？說白了咱就是這窮命，這慫命。既然都是為了錢，你們他媽的還不好好幹，等著天上掉餡餅啊，就是天上真的掉餡餅了，你也得把手伸出去接啊，我看你們一個一個懶得拿球擦勾子哩，等著喝風屙屁吧……
類似這樣的話聽得人耳朵都長老繭了，但每次聽每次都多少有點感悟，在企業的最基層，我們每天接觸到的除了繁重的勞作、冰冷的鋼鐵之外，沒有人會真正的拷量企業的發展戰略，管理理念以及企業價值觀或者企業精神這些虛無縹緲的現時抓不到手裏的東西。誰都知道，鑽井是高風險作業，成功的機率一半在人，一半在天。如果真像紅臉那樣，管理者能傾注對祖國石油事業的熱愛和感情，最多也就七分的把握，每一個管理者都必須讓三分功勞給天。世界上不存在全能的技術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對象我這樣的底層作業工人來說，如果一年風調雨順，不發生任何事故，鑽井進尺居全公司之首，那麼多收獲的那一點獎金，也不過就是“多收了三五鬥”裏糶糧的農民而已。在企業管理內部，被管理者往往對管理者有著一種本能的抗拒意識，這種抗拒意識會隨著每個人對人生的理解，對自己心目中那點理想的不同向往而呈現高低不等，強弱不同的心靈反映和震蕩。在鑽井隊，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思忖著怎樣早一點調出井隊到相對安逸舒適，不用上夜班的後勤單位去，但當機遇不利，時運不順，大好青春在一年一年“背著豬頭尋不著廟門”的苦惱中消逝殆盡時，老狐狸和啄木鳥那種就此紮根井隊一輩子，以便在作業前線退休，享受比後勤更高工資級別的想法就會很現實的占據後半輩子的所有思維。之所以說老工人事業心高，責任心強，並不是老工人接受的意識形態的教育多，老工人隻是具備了更豐富的經驗，積澱了更深厚的習慣而已，因為他們更渴望能“多收三五鬥”，所以他們操的心就要比年輕一點的工人多。在我當鑽工的十年中，我秉承壞蛋師傅的壞招壞術，想盡辦法甚至是絞盡腦汁逃避幹活，作為石油大軍中的一員，我那十年的的確確是極不盡責的十年，與此相反的是我竟然發現我的檢討完全屬於自作多情。我在當班司鑽、全班職工甚至全隊人心目中的形象竟然出奇的好，每年年初井隊重新整合班組序列，我都是幾個司鑽爭著搶著要的重點對象。這種現象曾經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我當個副司鑽、尤其是當了司鑽以後才弄明白，我比壞蛋師傅略高一點的地方就在於我多少還有點自知之明，各個班的司鑽之所以要我，真正的原因當然不是我老實，是一把幹活的好手，恰恰是我從壞蛋師傅那裏學來的壞招壞術能夠起到融通全班人員的個性，能夠把全班人員更好的團結起來，我完全是靠興趣、愛好和情緒，說得好聽一點叫熱情，我就是靠這個並不穩定的東西來幹活來工作，隻要我情緒好，幹起活來就如同黑旋風李逵，兩把板斧所向披靡。我喜歡三下五除二就能解決了的快節奏幹活方式。在我沒有情緒幹活的時候，我有辦法隔三差五為幹活的人搞來相當豐富的，在他們根本沒方子搞來的美味福利，讓他們在抱著怨氣幹活後，又心存無限感激地，不化一分錢享用我冒著風險從當地老百姓那裏搞來的時令新鮮的辣子、黃瓜、番茄、地瓜、苞穀、毛豆、青杏、蘋果、鴨梨、大棗、葵花，當然更離不開土雞雞蛋，尤其是入冬後，隻要壞蛋師傅提議，善通狗性的啄木鳥、曾幹過屠夫，買過豬肘子羊頭肉的唐迷糊和打人打狗都一樣心狠手辣的野貓能積極配合，碰上風高月黑的夜晚，我們會步行三、四十華裏，直到把方圓百裏老百姓養來守院防賊的狗殺光吃盡，甚至在內蒙烏審旗偷過羊，在陝晉交界的革命老區山西喬家原偷吃過一個寡婦剛剛買來準備開春下田耕地的一頭健壯的牛犢。“放羊拾酸棗——兩不誤”——這是壞蛋師傅教給我的第二句崗位職責。當我在當鑽工的前幾年裏，樂此不疲的實踐著這個“兩不誤”帶給我的歡樂的時候，那個寡婦淒慘悲壯，具有無窮穿透力的仰天大哭，那一聲聲“天呐”喊得我渾身毛發倒立，這是我猛然認識到我他媽的原來是在作孽。當我們飽食狗牛羊肉，把內髒皮毛甚至骨頭打入原井井眼或者掩埋在泥漿沉砂池裏的時候，我還在慶幸我為全隊職工改善了夥食，間接為石油鑽井事業作了貢獻，側麵支持了國家的經濟建設，那一點心靈上的慰藉僅是何等的無恥下流。幫助別人做壞事，甚至不惜以損害自己利益為代價，這是最典型的小人行為。小人之行，必有小人之辱，要是讓官至七品，一生正直剛烈的老爸和愛我寵我超過自己生命的老媽知道他們唯一的兒子現在已經淪落成一個偷牛賊的話，且不說我如何麵對父母，就連我自己也無法麵對一個如此卑鄙下流無恥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