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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我們轉移到與起居室相鄰的有一個家庭吧台的休息室裏。佐智子給大家做著往威士忌裏摻水的酒精飲料,石町揮動著雞尾酒調酒器為大家調製雞尾酒。他大學時期曾經在酒吧裏當過臨時工,所以做起調酒師來還是像模像樣的。二十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裏流淌著我喜歡的《金色貝盧克變奏曲》旋律。這是巴赫為失眠的卡瑟琳公爵寫下的美妙的搖籃曲。不是用古鋼琴,而是用現代鋼琴演奏的。
“是格雷·格魯特的演奏吧?”
對音樂也很有研究的火村隻聽了一會就說。格魯特獨創的《金色貝盧克變奏曲》的開頭部分隻要聽上幾秒鍾就能知道。這我也聽出來了。
佐智子回答火村:“是的。”
“這是光司君最喜歡的一張唱片。你看,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光司和真帆在一起。他在房門口停了下來,“歡迎光臨。晚上好!”他向我和火村行了一個禮。十幾歲時候的一年變化真大。那張沒長一顆青春痘的白色的臉上雖然是留著稚氣,但嘴角已經變得像男子漢了,肩膀也變寬了。
“有棲川先生也喜歡這個曲子啊。不聽《金色貝盧克》就不能算是過新年。您也去聽音樂會吧?今年也去了嗎?”
他用已經沒有孩子氣的粗粗的聲音問我。
不知為什麼在我們國家,這首曲目的演奏公演與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一樣,經常在年底上演,每年到了十二月中旬我都會去聽《金色貝盧克》音樂會。我可以暫時忘記外麵西北風的寒冷,沉浸在古鋼琴的優美的旋律中。我不去聽《第九交響曲》的音樂會,因為在年底聽起來太刺耳了,好像是在對大家說“大家聽著,該大掃除了”。貝多芬,請原諒我的不敬。
“這家夥是一個格魯特迷。”
我說著將火村介紹給光司,看來他對火村頗感興趣。不是犯罪學家那一部分,而是格魯特迷這一點引起了他的共鳴。
“您是格魯特迷啊?跟雷克達博士一樣。”
吧台裏麵的石町這麼一說,真帆的兩眼馬上一亮。
“雷克達博士就是《沉默的羔羊》裏麵的那個人是嗎?是個殺人魔鬼的天才。我,是他的FANS。哎,火村先生也是嗎?”
真帆有點激動地看了看火村。原來她是殺人魔鬼的FANS啊。真是搞不懂現在女孩子的思路。
“哎,這張CD是不是有點怪啊?”突然她聲音變小了。
“我好像聽見一種怪怪的聲音。你們聽,是不是有什麼人和著鋼琴的演奏在唱歌?”
她是不是認為唱片裏夾著幽靈的聲音啊?
“那是格魯特唱歌的聲音。”
光司馬上回答了她的疑問。接著,他開始興奮地談起這位說了聲“音樂會已經死了”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唱片的錄音中去,又在五十歲英年早逝蒔天才的鋼琴家的故事。
“來,兩個人都坐下吧?”
我在他與真帆並排坐著的沙發對麵坐了下來,看著兩個肩並肩坐在一起的同齡人,簡直就像是一對戀人,心裏不由地產生了幾分醋意。
“喂,少爺和小姐。”
石町倒了兩杯橘子汁放在兩人的麵前。
“謝謝!你真好,石町先生。”
真帆雙手放在胸前開心地作著拍手的樣子。光司說了一聲“不好意思”還低下了頭。
“是啊。石町先生是好嘛。對吧,安永小姐?”
風子邊說邊用胳臂肘碰了安永一下。從中看出什麼意思的杉井馬上站起身來。
“啊呀,高橋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叼?也許,說不定……”
“就是那個說不定啊。”
在座的先將目光集中到了彩子的身上,再移到石町的身上。彩子有點難堪地低下了頭,石町也顯出吃驚的樣子。風子在愉快地微笑。
“前幾天,我看見你們兩人了。在六本木的那家叫‘布雷’的迪斯科舞廳的貴賓席上,兩人頭靠著頭談得正投機呢。那時候,我正在舞池裏舞姿奔放地跳著,你們卻一點也沒有在意。”
要是我的話,絕對不會有在舞池裏舞姿奔放地跳著這樣的表現。雖然風子經常出沒迪斯科舞廳是有名的,但是石町和彩子恐怕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那兒被她碰見。
“說什麼彩子小姐跟石町先生頭靠頭地坐在一起?啊呀,不得了了。”真帆瞪著眼睛喊道。看來她對風子的這條重大新聞很感興趣。
“真是為難我了,FUKO先生。”石町尷尬地說。
FUKO是風子喜歡被人稱呼的愛稱。
“被你這麼誇張地一說,真是為難我了。隻不過是一起到迪斯科舞廳玩了一次而已。我被人家誤解倒沒什麼關係,隻是會給她添麻煩的。”
“不,我也沒什麼麻煩的。”彩子搖著頭說道。
“彩子小姐,臉都紅了。”
見真帆在一旁起哄,光司輕輕地說“不要這樣”,阻止了她。真帆才不聽他的呢。
“真是般配的一對啊。哦,讓我聽到了一條大新聞。”
就這些話,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我心裏感到好笑。不過又一想,這也的確能算是頭條新聞了。雖說石町辯解說隻不過是一起到迪斯科舞廳玩了一次而已,從他剛才吃驚的反應和彩子害羞的樣子看,兩人已經不是一般的朋友關係了。
“兩人的關係暴露了。石町先生,不是有一句話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嗎?”杉井用不恰當的詞語拿他們開玩笑。
“剛才真壁先生不是還跟安永小姐道歉了嗎?先生說‘破壞了你和男朋友一起過聖誕節真不好意思’。那可是說錯了。男朋友不就在身邊嗎?那時我心裏癢癢的真想說出果。”風子說完還拍了一下手。
“那讓我們幹杯吧。慶祝一下兩人的秘密暴露。”
說完風子舉起酒杯,大家也學著她的樣子舉起了酒杯,對著石町和安永兩人發出了碰杯的聲音。
“幹杯!”
“祝你們幸福!”
我也笑著說:“下次去迪斯科舞廳時要當心啊。”
這個小小的插曲使整個聚會的氣氛顯得更加和諧了。
咳嗽聲中我看見真壁用手撫摸著喉部。好像隻有他一個人沒有舉起酒杯,眼睛裏也沒有了笑意。
“今晚到這兒,我就先失陪了。”
他用稍稍有點嘶啞的嗓音說完便站起身來。我條件反射地朝掛在牆上的鍾看了一眼,才九點半。可以說夜晚還剛剛開始呢。
“怎麼了,先生?您不是說過這是一年一度的聚會嗎?不會是為了趕著寫截稿期要到的書稿吧?”
大家都感到奇怪,第一個發問的是杉井。
“我可不是那種沒有計劃性的人啊。隻不過好像有點感冒,身體覺得不舒服而已。反正還有明天晚上嘛,今晚想早點休息。”
在座的各位都一下子沒了興致。不過飯後,真壁的話是少了許多,看上去有點無精打采的樣子。
“實在是對不起大家。隻要好好睡一覺就會好的。大家慢慢聊吧,少了我這個老頭,大家可以更加盡興嘛。”
說是身體不舒服想早點休息,大家也就不好挽留了。真壁再一次對大家打招呼,然後步履顯得有點沉重地走出了休息室。他的腳步聲慢慢消失在一樓最裏麵的那間寢室裏,然後是啪嗒的一聲關門聲。
很短的一段時間裏,出現了冷場。
“好吧,讓我也來喝點吧。各位聽著,接下來大家就可以真的無拘無束地敞懷痛飲了。”
佐智子為了活躍氣氛大聲地說著,自己給自己做起威士忌摻水的酒精飲料來。被中斷的談話又開始了。
“真壁先生看上去沒有精神啊。是不是白天硬撐的時間太長了。”
彩子輕聲一說,馬上就被佐智子否定了。
“好像是有點感冒了,不過我認為沒有那麼嚴重。大家來了以後,他隻會精神越來越好。”
“也許是想構思下一部小說吧。那人就是這樣,在這種時候總是喜歡閉門思考的。”船澤說。“聽說構思已經完成,已經開始投入正式寫作了。大概是思路遇到障礙堵住了吧?”
“提到小說,剛才吃晚飯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大家有何感想?”風子環視了大家一眼說道。
杉井說:“先生的意思是宣布不再寫關於密室作案的作品了嗎?”
風子說:“是啊,聽了他這句話我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我做夢也想不到從真壁先生的嘴裏會說出那樣的話采。”
杉井鼻子裏哼了一聲,帶著幾分譏諷的語氣說道:
“真是聽不懂什麼是‘天上的推理小說’。先生是自己為自己劃一條預防線,也可以說是出自他對文學的自卑感吧?”
看來他有點不高興,也許有一種被人欺騙的感覺。
“石町先生是如何認為的呢?”
對於風子的問題,他的回答簡單明了。
“有點狂妄自大。”
“狂妄自大?”
風子重複了一遍。
石町笑眯眯地取出一根香煙放進嘴裏。
“真壁先生又不是流行作家。他作為日本推理作家的代表性人物已經得到國內外的承認。是不是他沒有就此滿足啊?我認為他不是想做一個工作上做得最好的人,而是作為真壁聖一一個人想得到大家的承認。我為之感動。”
石町做了一個脫帽的動作。
“你到底對什麼脫帽呢?”
“對真壁先生不滿足自己掌門人的地位,還有更大的野心。我就是崇拜那種精力旺盛的人。”
“啊呀,石町先生的話聽起來有點色情啊。”
風子笑著說。這個FUKO小姐想得太多了。
“那,先生是宣布不再寫關於密室的作品了?”
光司溫文爾雅地插了一句。他稱真壁為先生。他不知道晚餐時說的那些話。
“是啊。”風子回答。“因為厭倦了‘地上的推理小說’,他說要以‘天上的推理小說’為目標。雖說我們搞不懂他是什麼意思,但是他說得太突然了,讓大家大吃一驚。特別是三位編輯們。”.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光司一臉的驚訝。因為他也是真壁作品的愛好者之一。
“舅舅是不是有點糊塗了啊?”真帆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說著,喝了一口橘子汁說,“是不是故意說這種話引起編輯們的注意啊。”
“怎麼會呢。他又不是高中的女孩子。”杉井幸災樂禍地歎了口氣。
看著他的樣子,我問:“先生的下部作品預定在什麼時候完成啊?”
“預定是在明年的春天,但是真壁先生可能要拖到夏天吧?八月份能出版的話,就算是謝天謝地了。”
“沒關係,不是已經動筆了嗎?就算是再慢,四月份也能完稿吧?”
“真是難得啊。像這樣能得到真帆小姐的肯定。”
杉井抓了把花生米扔進嘴裏嚼了起來。
2
“啊,是啊是啊。”
真帆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用胳臂肘推著光司。
“什麼啊?”
“在房子的附近有沒有看見一個奇怪的老頭?”
“幾時?”
“今天。”
“什麼樣的?”
“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禿頂貓著腰,有點嚇人。鬼頭鬼腦地朝著我們這邊看著,臉上的這邊,”說著她用手指著右臉頰和脖子的部分,“有燒傷的疤痕。”
“哦哦。”
“光司君,你的這個哦聽起來怪嚇人的。”
對光司不感興趣的回答,真帆好像有點不高興。
“你是在什麼地方幾點鍾看見的?”
“兩點鍾左右吧。就站在我們家門口,看著門口的牌子呢。”
“你是從哪兒看見的?”
“從自己房間的窗口。是無意中發現的。”
“看得真清楚啊,連燒傷的疤痕都看見了。”
光司興趣全無地應答著。我有意無意地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周圍的人好像也是這樣。
“當時沒有看見傷痕。那是在傍晚時分再一次看見他的時候發現的。”
“傍晚?”
“嗯。這一次是在房子的後麵。那人好像在白樺林中走來走去。那種地方到底是誰為什麼進去呢?是不是很奇怪?還在下著雪呢。”
“嗯?”
“當時我正好在院子裏。我想起有一本看了一半的書忘在車上,正打算去取的時候,就在那時看見了那人臉上的疤痕。”
“他也看見你了?”
“嗯。正好麵對麵看見了,那人還笑了呢。牙齒也露出來了,樣子非常粗俗。”
“後來呢?”
“就這些。他突然轉過身去朝林子深處走了。”
“那人是來幹什麼的呢?”
看來話題引起了光司的注意。
“誰知道。好像是在觀察我們家裏的動靜。”
佐智子一臉認真地問:“是真的嗎?真帆。”
“是真的。不是在說剛看完的推理小說裏的故事。”
“那就太令人擔心。”母親說道。“不可能是到這附近的別墅裏來度假的。直徑兩公裏以內除了我們應該沒有其他人了。要是說有人在這附近轉來轉去的話就奇怪了。”
“這附近沒有其他人住了嗎?”
聽火村這麼一問,佐智子趕緊作了肯定的回答。
“說不定是專偷別墅的小偷吧?還是注意關緊門窗為好。”
臨床犯罪學家作了個實在是太普通的忠告後,又舉起了裝著威士忌的酒杯。
“還有哪一位看見那個怪人了嗎?”
真帆轉過身來問大家。
“要是這麼說的話,”發出反應的是船澤,“我到達這裏是下午一點半左右,在半路上看見一個人在附近走動,個子不大看上去像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還背著個登山包。因為隻看見一個背影,所以沒有看見那人臉上的傷疤。”
“是穿著一件咖啡色的夾克衫嗎?”
被真帆這麼一問他歪著頭想了想。
“這倒不記得了。因為當時我根本就沒有注意。不過現在想想是有點奇怪,他一個人走在風雪中到底要到哪兒去啊?這裏的別墅除了星火莊以外沒有其他的了。不會有人從北輕車站走到自己的別墅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