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的祖母,大抵是不願看到丈夫沒有半點雄心壯誌的。她看不過眼,見他把大好時光都費在了田園裏,就罵他是“死腦瓜骨”。蕭紅祖父也不覺得有何不可,他有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自在。
在別人眼中,這一家子也算是過得不賴了——老爺自在,夫人悠閑。可深藏在他們張家的,卻有一段傷心往事。
張維禎與範氏生下了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們盼著這支獨苗能繼承香火,可哪曾想到,小兒子不幸夭折了。一家人為此傷心不已,夫妻二人商量一番後,決定不如過繼堂弟的第三個兒子為嗣子。這個小孩,也就是蕭紅的父親。祖父張維禎就開始培育這個小孩,盼望著他早日娶妻生兒。
等到張維禎成了六旬老人後,蕭紅父親娶了妻子,給老人添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兒蕭紅。張家多年沒見過小孩子了,如今多了一個女童,身為祖父的張維禎自然高興得不得了。他也不管男孩才是香火延續的說法,隻管抱著小女娃逢人便說:“你們看啊,這可是我的小孫女。你看她的眼睛,多麼精靈可愛,日後定是個大家閨秀。”
祖父整天抱著她,片刻都不想離開這個小女娃。懷中的小女娃似乎也跟他特別親。他一抱,她就不哭。別人要從祖父手中接過她,她還不願意,哭鬧著偏要祖父抱,她才安心。祖父一抱,她馬上把臉貼在祖父肩前。每次見到此,張維禎總是嗬嗬地笑著說:“這個小孫女,就是跟我親,就是跟我親。”
蕭紅就這樣成了祖父眼中的小寶貝。
祖父常常抱著蕭紅,在自家後園裏指認菜果給她看。“青青綠綠的是黃瓜,金黃燦燦的是玉米。”蕭紅看到一隻蝴蝶飛過去,高興得手舞足蹈,祖父就告訴她:“這是蝴蝶,你日後定長得如這蝴蝶般美麗。”
自從蕭紅降生,張維禎便不再覺得自己是一個孤獨的閑人。他在園中忙碌之後,總會掛著小孫女,想著法子哄她開心。他曾經試過把切下的果皮含在口中,對著蕭紅咧嘴大笑,每次蕭紅看到這樣的祖父,總會高興地哈哈大笑。
在蕭紅會下地走路後,她就成了祖父後園的小幫工與探險者。長大後的蕭紅總是忘不了,在寒冷的冬天,年幼的自己與祖父在田園玩耍的情景。祖父對田園植物十分熟悉,他會告訴她這是什麼草、那是什麼花。仆人經過,總會看到爺孫倆在田園裏哈哈大笑。
每個人都能看出,祖父張維禎不是疼愛著蕭紅,而是溺愛著她。
這份關懷愛護,在蕭紅生母死後,顯得尤為重要。
那時候,蕭紅和小弟弟雖不至於挨餓受凍,但家境條件也已經惡化。繼母管理著全家上下,疏於對前房孩子的照料,而父親又常年在外。沒什麼人理會他們,這對他們造成了很大的打擊,不過幸好當時還有祖父的關心。
善於觀察的蕭紅,也早已覺察了祖父對自己的溺愛。她在《呼蘭河傳》裏寫道:“等我生來了,第一給了祖父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地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麼呢?”
小小孩童,看似什麼事都不清楚,但是對於誰愛自己、誰不愛自己,其實是了然於胸的,更何況那個小孩,是不一般的蕭紅。
那麼,曾經頑皮的蕭紅,也一定有自己頑皮的道理。她一定在一次次闖禍之後,驕傲地想:怕什麼,我有我祖父,他不會不要我。
這股來自祖父的愛的自豪,滲透進了蕭紅日後的作品中,使她的字裏行間都表現出無比的篤定與自信。
也許,在多年後,在經曆種種愛與背叛後,蕭紅還能以此安慰自己:怕什麼,我又不是沒被愛過,多年前的祖父就溺愛著我!
這份親人的愛,就像收藏在絲綢手帕中的傳家寶,矜貴又美好。
而正因為祖父這無比厚重的愛,讓蕭紅的童年若蜜糖般甜。
慢慢在長大的蕭紅,卻也慢慢在害怕。當時的她問祖父的歲數:“爺爺,你今年多大年紀了?你比我大多少歲?”祖父總是笑眯眯地摸著她的頭:“爺爺很老很老,比你大很多很多歲。”
祖父說得無意,蕭紅小小的心裏卻咯噔了一下。對生老病死已經有了概念的小蕭紅,害怕自己摯愛的祖父會很快離開自己。有時候,她會拿著自己的手指頭去算數,算算自己多大、祖父多大,還有多少多少年可以在一起。
自從祖母去世後,蕭紅就搬去祖父的屋子,與祖父住在了一起。
有些夜晚,等到祖父睡著了,小蕭紅就會看著祖父越來越稀疏的白發,看著他溝壑縱橫的皺紋,數起他還剩多少白發,又增加了幾條皺紋。數著數著,她就會哭起來。她很想搖醒祖父,叫他不要再睡。因為她害怕,祖父閉著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
蕭紅也奇怪,為什麼祖父開始不記得他說過的故事,也不記得那些重要的事情。當祖父病後叫她給過世五年的姑母寫信時,她的心隱隱作痛。她知道祖父不隻是在衰老,還在慢慢地步入死亡。
蕭紅說過,死了祖父,就像人間的愛與溫暖也一同消失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