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氣,就如同眼下這京城的局麵一樣變化無常。這天早上還豔陽高照,過了中午,變成了個陰陽天,天色半明半暗。京城方圓幾百裏內都被一層薄薄的卷雲罩著,雲彩上端描著一層金邊,雲底卻塗著厚厚的鉛灰顏色。陽光透不下來,隻有熱力穿過雲層直落地麵,悶得無邊無際。行走在外,人如置身陰陽交界,頭頂黯淡無光。
一過午時,平安城的城門隆隆打開,先出來的是二十幾個騎士。他們出城後就散開成一個扇形,飛馳而去。緊接著出城的是一長隊步兵,約莫有四百多人。這些士兵動作懶散,神色卻很興奮,邊走邊跟同伴肆無忌憚地大聲談笑,整個隊列鬆鬆垮垮。他們的武器雜亂無章,有的扛著漢陽造,有的拿著遼十三式,有的居然隻別著一把虎頭大刀。穿的軍服也是亂七八糟,奉軍的、國民革命軍的、皖係的、山西商號的黑袍、蒙古牧民的長擺,甚至還有光著膀子的,一身油亮油亮的腱子肉,透著野蠻與凶悍。
夾雜在這些土匪之間的,是十來輛馬車,馬車上都是空的,隻有其中一輛上頭有人。許一城雙手抱在胸前,端坐在車上閉目不語,海蘭珠親密地靠著他,給他剝著橘子。
王紹義縱馬來到車前,皮笑肉不笑:“新婚燕爾,兩位挺膩味的嘛。”海蘭珠甜甜一笑:“還沒顧上給王老爺子敬茶,真是不應該。”
王紹義看向許一城道:“許先生,你這閉著眼睛,在想啥呢?”
許一城緩緩睜開眼睛,吐出兩個字:“東陵。”
王紹義大笑,揚鞭朝隊伍一揮:“這裏幾百號人,哪個不想?這輩子能有機會看見東陵墓開,這得是多大福分。等會兒開了慈禧墓,你可得把眼睛睜大點。”他停頓片刻,見許一城不動聲色,眉頭微微一皺:“我知道你有怨氣,把你關在城裏頭十來天不讓出來,那也是為了保密起見。再說我可沒虧待你,好酒好肉侍候著,你說放人我也就放了,連姨太太我都給你撮合了一房,夠不夠意思?”
許一城忽然一指天空:“王團副,你可知道今天是什麼天?”王紹義問他是啥,許一城肅容道:“這叫陰陽天,也叫九泉翻地。雲遮日光,晦暗不明,天蓄雷雨,地湧九泉,此時陰陽兩界的界限混淆,若是走錯了路,極容易一腳踏錯下了陰間,上了黃泉路,再回來可就難了。”
王紹義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
許一城道:“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情,還得三思。”
王紹義不屑道:“你說得沒錯。人在做,天在看——不過老天爺現在就隻能看著,啥也幹不了。”他發出一連串嘎嘎的笑聲,轉身離去。
許一城的態度,讓王紹義有些掃興。若依以往的脾氣,早就一槍把這個不識趣的小子崩了。不過許一城在拘押這十幾天裏,替平安城上上下下鑒定了不少寶貝古董,確實是高手。王紹義還指望他在京城替自己出貨,暫時還留著有用。
王紹義走遠以後,海蘭珠輕輕握住許一城的手,柔聲道:“布下這麼大一局,不就是為了今日麼?怎麼你突然做起好人來了?”許一城冷冷一笑:“王紹義這個人疑心太重,我若催他出發,他容易起疑心。我在這裏推三阻四,他反倒就要一門心思奔東陵去了。”說到這裏,許一城歎了口氣,身子朝後一靠,“你不知道,古董行當裏,有三勸之說。哪怕是拿贗品騙人,對方臨要買前,騙子得勸上三回,以示不負良心。勸了三回,對方還不醒悟,那就是自己作死,命中注定要被我騙了。”
“真的假的?誰會幹這種拆自己台的事情?”
“嘿嘿,你別說。行騙之人越是如此,買家越不虞有詐,反而以為賣家有反悔之意,無不急忙掏錢。”許一城看海蘭珠一臉驚訝,笑道,“三勸本是勸人向善的規矩,結果到後來,反成了欲擒故縱的伎倆。所以你看,鑒古鑒古,根本鑒的是人心呐。寶越珍貴,鑒出的人心越可怕。東陵這個寶庫鑒出來的,真不敢想象會是什麼……”許一城眯起眼睛,朝前望去。遠處群山之間,就是這一切的源起之地。
正好王紹義在隊伍旁邊,縱馬高呼:“兄弟們,走快點。慈禧那老娘們兒已經躺平了,等著咱們呢!”
他的話引起了土匪們的一陣哄笑,士氣大振,吆喝聲、口哨聲拋上半空,整個隊伍朝著東陵方向跑得更快了。
在這群悍匪前方二十裏,是一座大山,名叫府君山。此山雄踞東陵東側,中間被一道風水牆相隔。府君山的山勢崎嶇,千折百轉,與附近丘陵、溝壑構成一個狹窄的隘口,叫作馬蘭關,附近還有秦代修建的長城,是馬蘭峪的樞紐所在。
正當王紹義全速前進的時候,在府君山上一處隱蔽指揮所裏,譚溫江放下德製雙筒望遠鏡,回頭對孫殿英道:“軍座,咱們的人都進入埋伏陣地了。”
孫殿英摘了軍帽,坐在一個小馬紮上,頂著個大光頭在啃西瓜。他腳邊擱著個水桶,裏頭全是井水,泡著三四個綠油油的大西瓜。譚溫江報告完,他一揮手:“等王紹義那小子靠近陣地兩裏,再彙報——他奶奶的,這天真是熱出花兒來了,人都快成油了。”抱怨完他又狠狠啃了一口西瓜瓤,噗地吐出幾枚黑籽去。
他一抬頭,看到黃克武站在旁邊,滿臉都是汗,卻一直保持著張望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