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一城如同著魔一樣,慢慢褪下劍鞘,露出劍身。九龍寶劍的劍身比普通寶劍要厚上三分,看起來頗為厚重。劍身顏色黯淡,微有彎曲,兩側均未開刃,並沒有尋常兵刃那種鋒銳殺伐之氣,反而透著股雍容的禮器味道。劍身兩麵都覆有密密麻麻的錯金花紋,紋路細密,似乎是某種咒語,不知是否來自密宗。
在金屬劍身上做出錯金花紋,不是難事。難的是做出如此緊湊又細密的花紋。要知道,錯金首先要摳槽,得在金屬表麵兩側挖出溝槽,槽底鑿出麻點,再將金絲鑲入捶實。九龍寶劍上的密宗花紋,線段隻有頭發絲粗細,而且回旋勾轉,都擠在一處,所留空隙極少。你想這槽得有多難摳,絲得有多難鑲。這位工匠的手藝,實在是驚為天人。
所以許一城隻消看到這錯金花紋,就知道這九龍寶劍絕非贗品,貨真價實。
陳維禮那半張信箋上繪出的寶劍圖影,已經深深印在許一城腦海裏,現在回想起來,也完全和這個實物形狀對得上號,唯一不同的,隻是信箋上畫的圖影是一直一彎雙重劍身。
這寶劍越真,許一城越是迷惑。劉一鳴在東陵看得清清楚楚,堺大輔從乾隆墓中取出寶劍,徑自帶走,孫殿英並沒強留。怎麼這劍後來又落到孫殿英的手裏,還送給了戴笠?
有沒有可能是孫殿英中途反悔,把這夥日本人給滅了?不可能,因為藥來做過調查,他們後來返回了大華飯店,結賬後才走人的。以孫殿英的狠辣程度,如果劫了支那風土考察團,絕不會留下活口。
一個個猜想在許一城腦中盤旋,又一個個被否定。戴笠催促了幾句,許一城才如夢初醒,回到現實中來。
“這東西,有問題?”戴笠擔心地問。
許一城把寶劍握得更緊了些:“雨農,我有個不情之請。”
“但說無妨。”
“這把劍,能不能借給我用幾天?”
戴笠臉色一下子變得很為難。如果是他自己的東西還好辦,關鍵這是轉交蔣公的,他可不想私自截留。許一城急切道:“我並不是要私吞,而是這件東西於我有重大意義,我借用幾日即還,保證絲毫無損。”
戴笠遲疑道:“我倒不擔心這個。可是我明日就登機回南京了,你趕得及麼?”許一城立刻說道:“等我用完之後,親自送到南京,你看如何?”他眼神熱切倔強,似乎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戴笠算是個固執的人,可也架不住許一城這種注視。他背手在屋子裏來回踱了幾步,最終無奈道:“好吧,一城,咱倆認識一場,你的人品我是了解的。我就姑且幫你這個忙——不過我想要的,可不隻是這把劍去南京。”
許一城毫不猶豫地點了下頭,戴笠忍不住眉頭一跳,氣得差點笑了:“我三番五次誠意邀你,居然還不如一把寶劍有說服力?”
戴笠見許一城整個人處於一種激動狀態,根本無心再談,便意興闌珊地起身送客。臨行前,戴笠叮囑說等你的事情完了,來恩園找一個叫馬漢三的人,這是他留在北平的副手,他會安排你去南京的事。
許一城帶著九龍寶劍離開恩園,腳步輕浮,走在街上如同喝醉了一般。他的大腦無比亢奮,卻難以專注,隻有無窮的疑問紛遝而至,讓他疲於應付,無法無暇思考整理。周圍的行人看著這個人手持寶劍,晃晃悠悠,都小心地躲遠了,生怕是醉漢行凶。
許一城暫時誰也沒告訴,他現在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於是他在不知不覺中,回到了清華園的那棟二層小樓。李濟此時正在安陽殷墟主持發掘工作,整個樓裏隻有一名留守的老教工,靜悄悄的。許一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內,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陳維禮的那塊牌位。
許一城把牌位上的塵土擦拭幹淨,然後把九龍寶劍橫置牌前,自己索性盤腿坐在對麵,癡癡地盯著九龍寶劍,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時間。許一城不吃不喝,就這麼盯著,就好像陳維禮的死魂靈會浮現出來,對他解釋所有這一切似的。
可惜,靈牌始終是靈牌,寶劍始終是寶劍,兩個都是死物,無法告訴許一城背後的故事。
到了晚上,老教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許一城勉強轉動脖子,看過去。老教工推開門,說許先生,你這一天不吃不喝,我就過來看看。許一城僵硬地露出一個笑容說我沒事。老教工說那我先下班了,他離開以後,忽然又回來:“哦,對了,許先生你之前一直沒回來,有人給你送來一封信,被我擱在桌子上。”
“哦,是誰?”許一城的心思現在被九龍寶劍塞得滿滿,對這些瑣碎雜事全不放在心上。
“是個日本人吧,名字還挺怪的,木啥啥……”
許一城的眼神瞬間引爆出兩團火花,他從地上掙紮著站起來,抖動著發麻的雙腿撲上桌子,看到一個淡藍色的信封擱在最上頭。信封上有一行工整的墨字:“許一城先生敬啟”。
老教工被許一城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壞了,待在原地不敢走。許一城問他什麼時候送來的,還留下什麼話沒有。老教工想了半天,說差不多是七月十號左右的事,送的人沒留下其他什麼話。
許一城想了一下,這恰好是孫殿英盜完東陵撤離的時間,那時候他還在協和醫院昏迷不醒。
老教工慌張地離開了,許一城迅速拆開信封,看到裏麵是一封不長的中文信,不算雅馴但基本通順,果然是木戶有三教授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