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張鐵民自己也不曾料到,這一天,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天: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七日。早上,吃了雞蛋,喝了牛奶。午晚餐,也吃了八兩糧。情況同往日一般良好。晚六時前後,老伴餘敏自家中來醫院看望過,送來點吃的、用的,見沒什麼事兒,就回去了。兒子張立也來了,他第二天要出差去美國,一是向父親辭行,二是想陪父親住一晚上。張鐵民向兒子叮囑了一番,還是那些話,出去了,要遵紀守法,講究人格。不要做違犯紀律的事。再則,“晚上不用在這兒了,回家睡吧,明天好上路。”兒子從命,慢慢地拉上病室的門。
八時許,張鐵民見陪他治病的老何寫完了服藥的安排,讓念給他聽。最後,他提出:“每天的中藥必須按時吃完。”老何點點頭,準備加上這一條備注。剛寫完一個“備”字,見張鐵民想要吐痰的架勢,在一旁的小張去扶了。他可能感到喉中有點發鹹,吐完痰問小張:“裏麵有血?”小張探探頭:“有一點兒。”老何忙上前去,隻見張鐵民身子向前一傾,大幅度地哽噎了一下,鮮紅的血便從嘴裏向外湧流出來。隨即,他那魁實而略顯駝背的身軀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倒在了護理人員的懷裏。一陣緊張的搶救,終未能將他從死神的魔掌中奪回來。
孟醫生絕望地抬起手腕,淚眼朦朧中,看清了手表上的標記:九時差十分。
好個鐵市長,你走得太匆忙了!
死得如此突然,連對他的病情了如指掌的孟醫生也感到疑惑。是的,癌症,晚期。何況活過了在北京診斷時所預計的彌留的期限,可作為醫生的她,卻仍然感到深深的愧疚。當初,她的小女兒聽說鐵市長在中醫科,求她能見一麵,後來小女兒見到了,感到一種童心的極大榮幸。有群眾、親戚聽說她為鐵市長治病,都無不感到她的責任重大,叮囑她:“你要為鐵市長把病看好了,可是為西安人民盡了心啦!”她曾找來《延河》雜誌,讓醫護人員傳閱中篇報告文學《市長張鐵民》一文,是為讓大夥兒理解這位患者,也理解群眾對於張鐵民的醫護者所寄予的願望,同時也借此深化對天使之職的自我意識。病情的突然惡化,有待於在醫學的病例探討方麵去揭開這個謎,而精神世界的奧秘,其中有對於這位平常而又特別的患者在人性、人情、民意以及情緒上的重荷,卻使她陷入了難以解脫的窘境之中。這時候,隻有淚水,在表達著孟醫生和她的夥伴的複雜心境。
當代醫學對癌魔的殘酷挑戰是無能為力的,世人的感情與此也隻好是無可奈何的悲哀。
也就是在這家醫院,三年前,一個小孩患了骨瘤,因病床緊住不上院,孩子家長於心如火焚中向張鐵民市長寫信求救。張鐵民讓秘書先從側麵打聽清楚醫院書記、院長的名字,便展紙伸毫,匆匆寫道:“我乞求你們,收下這個孩子!”一個童稚的生命得救了。
可誰能料及,此刻,張鐵民在這家醫院裏度過了被精心治療和護理的彌留的日子,被醫護人員親人般的哭號送往寂冷的太平間去。
象他理解西安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一樣,醫院這塊地方也顯然是十分理解他的。
九月十七日。這一天,張鐵民不可能有死的預感,也許在身子向前一傾作大幅度哽噎之時,或在鮮血湧流過喉管的暫短一瞬,他意識到了死的降臨,而最大限度地強化了自我感覺,思考了一下關於他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聯,也畢竟飄逝了。而造物主的奇妙在於,一個人的死同一個人的生所連接,緣於他的生而使他的死或大或小、或善或惡、或崇高或卑微地影響於這個經久不滅的活生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