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民的病情,先被診斷為支氣管結核,似乎與他的老病肺氣腫相關。那是在陝北金盆灣幹校充當木匠、樵夫時留給他的刻痕。爾後又在銅川當市長,一邊是省上緊急電話催促“要煤!要煤!”一邊是造反派的圍攻糾纏,於八麵來風中所複發的病根。住院前,在西安古城河建設工地上來回奔走,又有人為的一樁樁煩事,分散並消耗著他六十歲的可貴的精力和智力,使得他常是悶得伸長了脖頸而咆哮不止。住院後,病情時緩時緊,沉沉浮浮,終於咯血不斷,又幾經轉院,在京被確診為支氣管腺癌。在支氣管與肺部的交接處,癌的腫塊已開始堵塞氣管的進出口。左肺的一部分已經板結,而右肺的大部卻完好無缺,十分健康。根據醫生建議,隻好施用化療、放療以及中藥治療,繼續觀察。卻就在病情大為好轉的時候,突然惡化,以至於不容搶救。據判斷,這是已經十分虛弱的支氣管部分的血管破裂,從而牽引大量血漿上衝,使肺部窒息,以至終斷生命的。
這些,隻是張鐵民周圍的同誌不十分嚴密的病情分析,作為醫學內行們,隻能在遺體解剖之後才能作出科學性的病理報告來。如能解剖,一則會稍稍平衡一下醫生們心理上的的某些缺憾,二則通過這一特殊病例可以獲取醫學研究中的某些資料。幾日後,張鐵民的老伴餘敏及子女,向張鐵民辭去市長職務後於前不久所任職的省人大常委會黨組並省委遞交了有關報告。這樣的報告,是突遭厄運重擊的死者的妻子、兒子、女兒們在如何哀慟的情緒中寫出的呢?報告簡潔而懇切,同張鐵民生前一樣的達觀:
“根據西安醫學院提出的要求,考慮到鐵民同誌一生中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貢獻給黨和人民的精神和他去世時未來得及囑咐後事的情況,我們同意利用鐵民同誌的遺體進行醫學解剖,讓他對祖國醫學事業的發展作最後的貢獻。”
倘若張鐵民知曉死期,其吩咐非此莫屬。
在他十七歲的時候,舍棄了養活一家老小的那個郵差的鐵飯碗,不顧家人、親朋的勸阻,毅然投身於黨的地下組織中,到犧盟會裏麵去開粉房。當初假稱張掌櫃夫人的餘敏,是熟知這些的。
爾後,他辭別新婚之家,帶領遊擊隊周旋於汾南一帶,在一次突圍中被敵人的子彈打穿了右腿。南下西康後,又是搞土改,剿殘匪,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後來在北京呆著多好,偏又來到西安。文化革命不消說,被鬥得太憋氣,以酒消愁,家人以為他不會活多久了。恢複工作吧,被分配到情況複雜的銅川,在困境中沒死沒活地幹。後調至省經委挺好,卻又同意到市上,三百萬市民的衣食住行用,吃喝拉撒睡,忙得他沒有過屬於自己的一個休息日。這一切一切,餘敏曆曆在目,記憶猶新啊!
張立了解爸爸,當初家中住房剛夠規定,爸爸卻帶頭退房,把他趕到外邊租農民的房住,後來又買房子,拆騰夠了。兒子知道,父親不僅是為家庭、兒女活著的。
女兒更清楚,爸爸是哪號人。她從小跟父母在陝北金盆灣幹校上學,連課本也沒有。爾後考大學,僅因歲數超過一歲而沒能被錄取,當了工人,爸爸不管的。臨出嫁,要用一下車,爸爸也拒絕了。她知道爸爸的脾性,是把崇高的事業作為信條的。
張鐵民的一生,確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貢獻給了黨和人民。他鐵骨錚錚,驚凡駭俗,行進在一種充實的革命精神生活中,走完了生活的曆程,死後還能在乎一副皮囊?!
醫院在接到通知後的當天下午,便對張鐵民的遺體作了病理解剖。手術刀下無知覺的軀體,在本能地顯示著有關標誌,不自覺地奉送著他的剩餘的價值。
七月間,負責護理張鐵民的老王前去北京第三醫院請醫生。當時,排隊求診的患者極多。老王同一起排隊的病號閑聊,說是為“鐵市長”請醫生的。此話信口說起,想不到竟語驚四座。“啊!鐵市長?是西安那個鐵市長嗎?”“是。”“他得了什麼病?”“肺癌。”“啊!鐵市長得了肺癌?可惜!哎!”片刻哀歎以後,排在老王前邊的同誌便讓到一旁:“西安來的,給鐵市長看病,前邊請!”一陣吆喝,人們一一閃開,將老王推到了醫生麵前。醫生也驚了:“是西安的鐵市長啊?他給西安人民幹了不少好事,怎麼?快拿病曆出來,我看看。”這位肺癌專家,麵對張鐵民的特殊病例,也犯難了。
而去世之後的解剖盡管於死者本人沒有了意義,卻也使那曾附之於軀體的美好的靈魂獲得了最徹底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