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日上午。這是舉行張鐵民同誌遺體告別儀式的日子。八點多,負責維護交通秩序的交警隊列,便從大雁塔十字朝東,逐條路口上都顯得威嚴地擺了過去,直至三兆公墓。路人看著交警,從那肅穆的麵部觀照自己此刻的心境。很多人知道,為市內交通,張鐵民曾守過交警崗亭,調查琢磨車輛行人的流量與規律,調整各地域的上下班時間,為他們的工作排過憂,解過難。
多虧治喪組織者和交警們職業性的預見。一時間,各種型號的車輛竟蜂擁而至,從雁塔路、小寨東路魚貫而來,頭尾相銜地朝三兆川流而去。半個鍾頭之後,三兆公墓內外的停車場,右側的一片秋草淒迷的場院,路旁新翻過的大片田地,便密匝匝地擺滿了小轎車、麵包車、大轎車、工具車、卡車、三輪車、摩托車以及自行車。
有人說,他數了一下,就小車也多達五百多輛。也有人說,如果在空中拍一下此等車陣,也足以說明點什麼。似乎,西安最大的停車場,由火車站、廣場遷移到了火葬場的門前。
如果說是搞得隆重了,不符合喪事從簡的精神,要追究責任的話,是不能怪治喪委員會的。
由他們發出的訃告,也就是寄給單位和個人的不足三百件。由家庭所提供的死者的生前好友等方麵的名單,有四、五百份。無論如何,總是過不了千的。但此刻擁擠在禮堂內外的致哀者,怎麼竟有三、四千人呢!”
是的,治喪委員會的同誌曾估計到車輛很多,非同一般,又鑒於喪事從簡的精神,要求參加儀式的省市領導一律乘麵包車或大轎車,一則考慮車輛調動,二則是影響也不好。所通知到的,幾乎都是坐大車前來的。可聞訊而來的、自發的一些基層單位、廠礦企業、各行各業的幹部和群眾,卻是治喪組織者把握不了的。
從簡與從繁的矛盾的統一體,恰是市長張鐵民這位死者的意義。其“繁”,在三兆是空前的。以往的治喪委員會是掛名的,明知不解決實際問題,開會一般是來不齊的。張鐵民的治喪委員會成員,在開會時,凡沒有外出的都來了。幾日間,共收到唁電四十九封,挽幛一百二十一幅,二百二十八個單位和六百八十人所送花圈二百九十一個。而未經治喪委員會親自送往火葬場的挽帳、花圈就無法統計了。
有四位中年婦女,是抬著兩個花圈從城裏一步步走到郊外的火葬場的。據說,她們是“老上訪戶”。上訪什麼?張鐵民於她們有什麼恩德?難道她們找不到一輛車子去?不知道,人們隻是淚眼相看,沉思不已。人們知道張鐵民曾是怎樣被包圍在上訪的電話和信件中,怎樣扶起過跪在麵前喊冤不止的受難者,怎樣扶慰過那些象攔轎一樣攔住他的伏爾加而拍打車門的號陶者的破碎的心。層層疊疊堆滿禮堂內外的花圈中,有一個精美的用鮮花紮成的花圈。那是西安有名的月季園的花工徐桂榮用自己培育的多品種月季花紮成,騎著三輪車送到三兆的。花圈是活生生的,散發著鐵市長曾涉足過的月季園裏的那種神秘的香型,散發著沉重的憶念,帶露的哀痛和美麗的傷感。張鐵民愛花,為修建西安城中的兩萬二千個花壇被人告狀謾罵而不改初衷。他說過:“在我離休之前,要使西安成為一個四季常青,春、夏、秋三季鮮花盛開的城市。”他愛花,是因為他憎荒蕪;他愛美,是因為他憎醜惡。
懸掛在禮堂前最醒目的挽帳,是銅川市市委書記等幾十名同誌送的。張鐵民在銅川任職期間,於困境中修了一條漆水河,—條二馬路,至今仍為銅川人所戀念。沒有寫在挽帳上的,是銅川幾十萬提及“張鐵民”而肅然起敬的市民村民們。
而所有挽帳、花圈上的名字,數千名與會者以及更多的未與會者,他們與“張鐵民”這個名字,又有怎樣紛紜、豐富的關聯,怎樣充實、生動的故事,怎樣悲哀、感傷的情調呢?
人們在流淚。淚,不是水,是從精神世界的泉眼裏湧出的液體。各自的眼淚,都有各自的內容。
攝影鏡頭對準了流淚的人們,感動在瞬間凝固了。而攝影師也在流淚。記者們也在流淚,各種身份的人們都不必掩飾地讓淚水淌下臉頰。這是無價的獎賞。
人們看見了,火葬場煙囪之顛的青煙,溶入了秋雨初住的天穹。假如死者還有靈魂存在,他也一定高高地看見了這座舉世聞名的屬於他的都市。
而對於西安,對於曆史,他的靈魂究竟能走多遠?
一九八五年十月三十日寫於大雁塔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七日略改
《延河》一九八六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