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康腳步飄浮,一歪溜轉到雲秋心身側,口中連說好冷,左手借大袖掩護,伸出拉住雲秋心手腕,三指搭在她寸關尺上。雲秋心隻覺一陣暖氣從他三指傳出,透入脈穴之內,霎時間已將體內寒冷之感驅退。梁康一麵運功助她禦寒,一麵已暗暗診查她的脈象,但覺六脈的緩急輕重滑澀俱與常人相反,不覺長眉一皺,眼中露出奇異的光芒。
裴淳站在寒氣之中,但覺懷中一團暖氣直冒出來,四肢百骸都極是舒服,心裏大叫奇怪,想道:“難道這樸國舅三人徒有虛名,其實功夫不濟?”
樸國舅這時心中暗暗叫苦,忖道:“想不到雪山派出了這等高手,把雪魂功練到六七成火候。再過片刻,他若是還不收功,本爵隻好出手,免得白白受傷。”
對麵的冷如冰這刻也極是駭訝,心想:“那中原二老名震寰宇,果有神鬼莫測之能,連一個小徒弟也是如此高明。這樸國舅雖是遠不及他,但當今高手,能勝得過他的,隻怕找不出幾個?”
在眾人心中感覺都不一樣,樸國舅一瞧再苦熬下去,勢必大耗真元,雙眉一皺,眼中泛射出森森殺機。正在此時,冷如冰也到了耗損真元的關頭,口中異聲忽然停歇,雙手也緩緩下垂。霎時間日暖風和,早先那等陰寒酷冷,瞬息之間,無影無蹤。
樸國舅舒口大氣,說道:“冷先生神功,蓋世無雙,本人幾乎熬受不住了!”彎低腰,雙手貼在步、馬二人背上,作出推他們起身之狀,口中說道:“兩位可以起身啦!”步、馬二人熬到這刻,已經是四肢僵硬,動彈不得,幸得樸國舅雙掌透傳出一股熱力,眨眼間僵冷之感驅散大半,這才能躍起身。
冷如冰早先被馬延嘲諷幾句,這時一口惡氣己消,但真正的對手裴淳,卻行如無事,仍然不免大為頹喪,心想:“原隻以為本門雪魂功舉世無雙,哪知武林中能人輩出,這裴淳已是如此,中原二老更休提了。”不過他天性偏激之極,說道:“兄弟待會還要向裴兄請教手上功夫。至於令師那一邊,若是病僧大師、李道長、許兄諸位要去,兄弟自也舍命相陪!”
說完退開一邊,默立運功。
博勒見裴淳內功如此了得,冷如冰不曾得手,這時也就不好逼那藥王梁康。但跟藥王梁康較量之事乃是他多年來第一件心願!焉肯就此退走,當下把雲秋心拉在一旁,嘰嘰咕咕的說了一大堆話,雲秋心隻是點頭,最後兩人都流露出慘淡的神情。
樸國舅向梁藥王施了一禮,說道:“本人這一次專誠拜謁,實有奉請先生入京之意,素知先生高風亮節,決難枉駕,這倒是一件兩難之事!”
梁藥王哈哈笑道:“區區縱是血濺當場送了一命,也決不再重操舊業,有負國舅拳拳盛意,甚是慚愧!”
步崧、馬延兩人齊齊冷笑一聲,馬延接口道:“梁先生最好估量估量,國舅爺是何等尊榮富貴之人,豈能空走這一趟?”
步崧道:“國舅爺向來禮賢下士,不肯得罪朋友,但咱們瞧不過眼,卻不管這麼多!”
梁康淡淡一笑,也不說話。樸國舅逼近一步,柔聲道:“實是京中有人得病,非梁先生屈駕賜救不可!梁先生隻走這一趟,本人擔保日後永無別人上門騷擾!”他的身份非同小可,這話自是十分可信。
裴淳心中暗暗著急,忖道:“梁藥王若是答應了,我再請他治理師叔的話,就須先過樸國舅這一關……”飛天夜叉博勒也是同一想法,頓時怒目圓睜。
藥王梁康搖搖頭,冷淡如故。樸國舅歎息一聲,道:“自來山林隱逸高士,非是富貴得以移易誌向,本人深明此理,本來不敢冒昧,但此事端的重要無比,梁先生無論如何也得勞駕這一遭。”
藥王梁康道:“區區既是不願,國舅縱是出動十萬甲兵,把我擒解京師,我到時隻說無法可治,豈不枉然?國舅還是另尋高人,沒得耽誤要事為是!”
樸國舅怔了一下,說道:“隻看梁先生適才寧願被博勒老師打死也不肯出手之情,可知梁先生此言出自衷心!但天下間哪裏找得到醫道高似先生之人?”
梁康道:“區區隻識得幾味藥草,記得幾個湯頭歌訣而已,哪裏當真就是神醫藥王?”
博勒反而聽得不耐煩,厲聲說道:“原來隻是個浪得虛名之輩,雲兒,咱們走吧!休提咱們定下之計!”
梁藥王道:“博勒兄極是明智,區區也猜得出你打算把這位姑娘留下,待得她需毒藥救命之時,迫得區區出手救她,其實,一則區區無此本領,為她洗髓易筋去盡毒質,二則區區隻等你走了之後,也撒腿一跑,這位姑娘的死活可管不著啦!”
裴淳驚出一身冷汗,心想:“幸好博勒收回成命,不然的話,那雲秋心豈不枉自送了一命?”
樸國舅問道:“聽梁先生的口氣,似是因有隱情,故此不便出手,想必是昔年立下了誓言?”
梁康淡然一笑,既不作答也不否認。樸國舅察言鑒色,已知所料不差,緩緩退開一旁。
馬延得他暗中示意,大喝道:“裴淳聽著,步兄雖不與你計較,但本大人卻不能輕輕放過,你也來摔我一個跟鬥瞧瞧……”
喝聲中樸國舅趁眾人注意他們,走到博勒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博勒點點頭,兩人隨著分開。
裴淳硬起頭皮,挺身上前。馬延心中著實有些畏懼,見他好像穩操勝算一般,哪敢魯莽,鏘一聲掣出一對判官筆,道:“咱們兵刃上較量!”裴淳伸手入袖,打小臂上抽出七寶誅心劍,寒氣深深。
樸國舅喝聲好劍,冷如冰哼一聲,說道:“原來你得了商公直重寶,所以由得他在江湖上害人!”
裴淳待要辯說,但牽扯極多,一時難以說得明白,因此一句話也答不上。冷如冰越發認定此言不假,又道:“兄弟目下須得把此事通告別人一聲,不暇久留……”轉身自去。
雲秋心叫道:“冷……冷老師……”冷如冰頭也不回,頃刻悶無影無蹤。
雲秋心向身側的梁康說道:“他原本說有話跟我商量……”
梁康尋思一下,悄然大悟,微微一笑,道:“要算計你的寶物!”雲秋心便不做聲。
馬延和裴淳這一對已經動手,馬延不敢過份緊迫,雙筆出招雖快,但十招之中倒有九招是虛,便那僅餘實的一招真的遞了出去,一見裴淳揮劍封架,也就趕緊收回。
眨眼間兩人已攻拆了二三十招,但馬延這等打法如何能夠取勝?尚幸裴淳連一招攻勢都沒有,比他更是和氣,因此兩人倒像是鬧著玩的,哪有性命相搏的味道!
樸國舅為人深沉智廣,初時並不言語,瞧了一陣,說道:“馬兄何不施展點穴絕招?”
馬延聽得國舅爺發話,隻好一橫心,左筆一招“鳳點頭”,右筆一招“野猿渡水”,雙筆一齊攻去,隻是奇正不同,變化有別。
他這一招隻看得博勒、梁康都暗叫一聲慚愧,原來他們得見步、馬二人被冷如冰的雪魂功製得十分狼狽,便以為他們雖有聲名,卻不過是二流角色。這刻見他雙筆分使不同招數,極是精奧狠辣,實是一時高手格局,才曉得看走了眼。
裴淳在這指顧間已想出三四招應付手法,但他仍犯了老毛病,總是覺得無論使出哪一招封架,總要傷了對方性命,因此連一招也使不出來,馬延雙筆何等迅快,裴淳略一猶疑,已攻到他身上,一觸之間,點了他胸腹五處大穴。裴淳直摜出去,砰一聲仰跌在塵埃之中。
馬延反而怔了一下,原來他雙筆點中裴淳之時,吃了老奸巨猾的虧,因裴淳不是省油燈,怎會這麼容易落敗?心念電急一轉,雙筆內勁隻用上五成,免得被對方一招反擊時連閃避也沒有餘力。誰知裴淳當真中筆跌倒,反而使他一怔,心中直叫怪事!
樸國舅哈哈一笑,道:“此子稚嫩得很,馬兄若不是戒備過甚,早就收拾下他了……”
說話之時,雲秋心急急跑過去,蹲下來瞧看裴淳。隻見他雙目緊閉,全無呼吸,心中一慘,不禁失聲哭泣。
及至抬起頭來,隻見四下寂然,隻剩下一個藥王梁康獨自發怔。她剛剛又聽博勒說過仍照原計留下她在此,是以也不詫異,隻是幽幽悲啼。
梁康走過來,三指搭在裴淳脈上,頓時訝道:“他雖是閉住呼吸,藏精斂氣,但哪裏瞞得過我?分明全然無事,連穴道也不曾被製……”
話聲未歇,裴淳睜眼道:“我想出來啦……”
雲秋心停住悲啼,苦笑道:“想出什麼?”
裴淳坐起身,四顧無人,方自發怔,雲秋心又道:“他們都走啦!”
裴淳啊一聲,道:“我好不容易才想出破解手法,他們走啦!這樣也好,但他們為何通通跑了?”
梁康道:“何隻他們,我也要走啦!”
雲秋心驚慌地微微垂頭,裴淳一眼望見,心中大是不忍,說道:“老前輩真的不救雲姑娘一命?”
梁康道:“我早已說過,實是沒有這等本事,再說他們雖是義父女,但博勒對她比親生骨肉還要疼愛,諒他不忍心真的撇舍了她。我走了之後,博勒自會出現!”
裴淳問道:“雲姑娘,這話真不真?”
雲秋心點點頭,歎口氣道:“但義父決計不會再來了!”
裴淳驚道:“這卻是什麼緣故?”
梁康冷冷走開,在三丈外細看那盆荼吉尼花。
雲秋心說道:“我受義父多年養育之恩,處處照顧得無微不至,為了要報答恩情,剛才我已跟他講好,說是一定有法子使梁藥王出手救我,叫他務須走得遠遠,最好設法讓梁藥王曉得他已經在別處!他說他這就出山解救那些花子,但要他們向梁藥王報個訊!”
裴淳驚道:“這樣說來,等到你支持不住之時,縱然他想回來救你也來不及的了?”她點點頭,滿麵幽淒的神情。
她越是病弱憂愁,就越是美麗。裴淳但覺她的美麗與世俗不同,能夠深深透人別人深心之內,教人泛起說不盡的憐惜。這隻是他心中的感應,並沒有詳加思索。當下起身走到梁康麵前,欠身道:“老前輩救她一救吧?”
梁康冷冷道:“我救了她,誰來救我?”
裴淳怔一下:“若是老前輩有難,晚輩就算粉身碎骨,也當……”
梁康截斷他的話,道:“你粉身碎骨之後仍然救我不得,又有何用?”
裴淳張口結舌,做聲不得。
梁康麵色略略溫和,淡淡道:“你的武功還不行,若不是趙大先生獨門的‘天罡封穴’功夫果是神奇,你此刻焉有命在?”
裴淳呐呐道:“難道……難道……”
梁康麵孔一板,說道:“你最好少頂撞我,我就算見死不救,也是心安理得之事!”
裴淳呆呆地望住他,但並非憨傻愚笨之態,誰都一望而知他隻是心中十分難過而致。
梁康瞧他一眼,輕嗟一聲,仰望天空,說道:“我行年六十有餘,自從十六歲藝滿出師,不旋踵便名揚天下,直到現在已有四十餘年,救活之人不在少數。我若是天生冷酷怪僻不願助人,豈能博得‘藥王’外號?”
裴淳肅然起敬,恭容應道:“老前輩說得是!”
梁康又道:“我救了不少人,有些固然是感恩圖報,但有些卻以怨報德,更有不少武林恩怨牽涉到我頭上,若不是我武功還不錯,早就教好些被我救活之人的仇家斬為肉醬了!”
裴淳大是不平,道:“真是豈有此理,常言道是醫者父母心,他們憑什麼找上老前輩?”
梁康道:“他們肯講理就好啦!不過,這些也隻是我袖手不管世事的理由之一而已!孩子,你回去吧,最好也把這小姑娘帶走。別說是她死在我眼前,就算是窮家幫全幫之人倒在地上,行將斃命,我也不會出手!”
裴淳見他極是堅決,心想既是無法打得動他,隻好立即把她送回溧陽找博勒。當下大聲道:“晚輩遵命就是,不過晚輩心中有一事苦不明白,終難安心!”
梁康道:“什麼事?”
裴淳道:“你老不救雲姑娘也罷了,但到底有沒有法子救她?”這話不啻是問他的醫道,敵得過敵不過博勒的毒道。
梁康沉吟半晌,緩緩道:“我也願答複這話,無奈事與願違……”
雲秋心想到自己性命旦夕不保,哪還有心思聽他們說話,拉拉裴淳衣裳,說道:“我們走啦!”梁康長歎一聲,轉回到屋中。
裴淳道:“好,咱們快走,趕到溧陽就行啦!”
雲秋心搖搖頭,說道:“你陪我到那邊花樹繁密之處談一會話行不行?”
裴淳道:“這有什麼不行的?”於是並肩走去,到了花樹叢中,陣陣花香送入鼻子,麗日當空,四下鳥聲婉轉,別有一種幽趣。
她首先躺在樹下草地上,拍拍身旁要他坐下,這才道:“唉!風光正明媚照眼,但我已感到十分疲倦,無心觀賞了!”
裴淳驚道:“你……你……”
她點點頭道:“別那樣瞪著我,五毒瓜子和荼吉尼花都被義父帶走了,此穀之中盡是救命治病的正藥,我便不比往日能支持得那麼長久……”
裴淳跳起身,道:“那麼快走!”
她搖搖頭道:“不中用了,最多一炷香之久就完啦!不如陪我談一會,讓我安安靜靜地死在這花草如錦的地方。”這句話說得哀愁萬斛,頓時一股生離死別的悲惻,湧上裴淳心頭。
他難過得直歎氣,心想這也是人力難以挽回之事,眼下隻好陪她談談,務必教她在這短促的光陰過得愉快些。
於是抑製著自己的情緒,坐回她身邊,微笑道:“你平日最愛幹什麼事?”
她雙眸漸漸變得迷蒙,花朵一般的麵上現出超越俗世的美麗,輕輕道:“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