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城內,左彎右轉,走入一座衙門之內,一個大漢進去府內,他們數人則在門房等候。
裴淳聽得廳堂內傳出問事指令等聲音,接著便聽到那大漢的口音道:“啟稟推官大人,本府木工局雕刻匠周祥的兒子周雲已追捕在案!”裴淳這才知道自己頂替的是周雲。
那推官半晌沒有聲音,想是翻閱案卷,過了一會才道:“查周雲違反國法規條,私與儒民李偕之女李芝暗訂終身,按本朝條規規定,凡官局匠戶婚配須稟官認可,不得與別等民女通婚,又查周雲平日懶惰之事,嗜好練習拳擊,亦為條規所不許,姑念年幼無知,其父周祥又係工匠局手藝最佳工匠,數年前已赴大都供役,甚獲上官讚許,乃判周雲打二十,收監一夜,明日釋返,須親友具結不得再犯。”
裴淳不由自主地摸摸屁股,忖道:“這真是冤枉極了,白白的代一個從不相識之人受罪,而那周雲卻帶了女友不知在哪兒舒服著呢?”
正想之際,那大漢出來,道:“算你運氣還好,隻笞二十七下。”
裴淳道:“我明明聽見官判笞二十的。”
那大漢笑道:“這是官場規矩,你不懂。大凡官判笞十,就是十七,笞二十,就是二十七,笞刑到五十為止,杖刑從六十起,也是整數加七,原本加十下,後來世祖皇帝說:天饒一下,地饒一下,朕饒一下,才變成加七下。”
裴淳心中不禁冷笑,道:“這種惡規峻法,隻有他們想得出!哼!難道饒二加七還要多謝那忽必烈不成?”
那大漢又道:“走吧,我陳老大請你喝一杯,待會關照他們一聲,手底放輕,這二十七下也沒有什麼。”
裴淳默然跟他出衙,在附近一家酒鋪喝了兩杯,陳老大道:“小周,你可是得你老子庇蔭才罰得這麼輕,便是我陳老大這等款待你,也是瞧你老子的麵上。”
裴淳不知那周祥為何有這般大的麵子,便含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陳老大眼睛一瞪,道:“聽說你日日使棒練掌,你老子的絕活卻不用心學,你敢情還不知道你老子的名氣可大著啦,大都的達官貴人,哪一個不爭著請他到府中供養,求他做幾件精巧的玩意兒?他的絕活你若是學不到,那你就別想在工匠局混啦!”
裴淳心想原來周祥手藝精美無比,享有大名。但他的兒子卻不用心去學,反而嗜愛武功。
要知元代把社會上的人分為十等,其等次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由此等項,可知“工人”比“讀書人”還高三等。蒙古人很重視工匠,故有所謂係官匠戶的名目,係官匠戶是蒙古人重視各種工匠,特地設立各種官局,而天下工匠都大部收編在內,代代世襲,可免稅,但不得轉別的行業,婚姻也受官府限製。
這種等級之別,裴淳自然曉得,所以也不以為異,隻聽那陳老大又道:“你父親這一兩日就可以回到家中,你記得跟他提一提,弄件什麼好玩的給我。”
裴淳道:“我一定記得這事……”當下兩人回到衙中,在另一座寬敞屋內行刑,裴淳幸得陳老大幫忙,所以不用脫褲鞭打,隔著褲子打了二十七下,力道不大,完事之後,陳老大帶他到牢房去,一路上還埋怨他沒有大聲叫,裴淳心中好笑,暗忖縱是當真用力笞打,我也不會覺得痛。
下午時分,陳老大把他帶出牢房,道:“你父親來啦,他可以保你出去!”
裴淳暗吃一驚↓心想:“那周祥見了麵若是不認我是周雲,豈不是又生波折!”
但這刻也隻好硬著頭皮出去,走入一個房間,裏麵雜七雜八有許多人,裴淳心中暗叫一聲糟糕,原來他認不出那一個就是周祥,天下間哪有兒子認不出老子之理?教那陳老大見了,豈不當場識破。
他迅速地掃視房內之人,一些坐在長桌後麵的,自是文書官吏,不必多瞧,此外或坐或站的老百姓共有十多人,他逐一望去,隻見其中一個年約五旬的壯漢,目光銳利,兩鬢灰白,身上的衣服樣式與他人無異,但質料甚佳,裴淳靈機一動,忖道:“周祥在大都得到王公貴人延致,自有贈以綢緞綾羅的,此人想必就是周祥了。”
陳老大的聲音在後麵響起,道:“還不上前叩見你父親?”
裴淳咬了咬牙舉步向那中年漢子走去,這時他可就發現那人眼中露出驚訝之色,陳老大接著說道:“周師傅,你見你的兒子還能走動,所以覺得奇怪麼?”
那人呐呐道:“我……我……是的……”他旋即恢複了平靜,裝出一副嚴厲的樣子,說道:“等回了家才慢慢問你!”
裴淳低下頭,陳老大走到周祥身邊,道:“年輕人總是這個樣子的,你也不必過於責怪,手續辦好沒有?”
周祥點點頭,領著裴淳走出衙門外,三彎四轉,走到一條窄巷,尚幸第一家就是周家,所以不須經過鄰人的門口。
周家人口簡單,計有周祥夫婦,一個十六歲還未出嫁的女兒周蘭,連周雲本人,共是四口之家。周祥雖是木匠,卻居然有個幫傭的婦人計大嬸,和一個丫頭小菱,其實這些都是他族中之人,無以為生,寄食他家中,久而久之,便變成主傭關係。
大門關好,周祥憂愁地環視家人一眼,說道:“這位小可想是雲兒的朋友,代他入官。”
裴淳忙道:“在下根本不認識令郎,隻是公人們抓住我之時,說是我如果不跟他們回衙,就要對付親戚朋友,我一想我是外路人,此地要找人證明我不是周雲也不容易,索性就冒充周雲,免得連累他的無辜親友。”
周祥滿心感激,跪在地上,他的妻子及女兒都齊齊跪下,裴淳連忙接他起身,鬧了一會這才安靜。四人在方桌四邊落坐計議此事。周祥道:“雲兒性情倔強,深知我在工匠局地位最高,所以膽敢棄家而逃,但他卻沒有想到此舉違反國法,官府雖是不能收拾我,卻可借口勒詐,加害周家親友,這孩子真是沒有良心。”
周雲的母親泣道:“這孩子不知逃到哪兒去了?他身邊沒有錢,又什麼都不會做,哪兒找得一口飯吃?”她隻關心兒子下落和遭遇,這原是慈母天性,誰也不會怪她。
周蘭雖然隻有十六歲,但神情凝重,看來很懂事,長得相貌清秀端正。她道:“哥哥帶走我家幾樣金器,暫時不會挨餓,他對我說,他娶不到李芝姐姐為妻,今生不再成家立室,但他也不願意出家做僧道,倘若找不到他師父,就投入窮家幫。”
周祥吃一驚,道:“窮家幫!他做錯了!”
裴淳大為驚異,忖道:“周雲不願意做僧道,我倒明白其故,可是他投入人人敬重的窮家幫,周祥為何說他錯了?”
要知元代自從藏僧八思巴被元世祖忽必烈封為大寶法王,尊為圖師之後,僧的地位尊崇無比,享有許多特權,如借口求福而赦犯人,世祖平定江南之後,想以僧侶幻術鎮壓南宋子民,便任番僧楊璉真伽為江南釋教總統,詔免尼僧租稅,楊璉真伽凶暴無比,發掘南宋諸帝陵墓取寶,又將宋之殿廊廟改為寺觀,貪汙攘奪,無所不為,自然得勢番僧亦大多貪橫,享用如王公貴人,並有飲酒食肉,娶妻生子,至於道教方麵不似僧侶,但中國南北的全真教、正乙教、真太教和太一教四派的首腦都曾受知於元世祖,江南是正乙教的天下,有些道士不免恃勢橫行,所以當時不滿僧道之人甚多。
隻聽周蘭緩緩道:“窮家幫雖是乞丐,但人人正直尚義,女兒也同意哥哥投入窮家幫的,爹爹怎的說他錯了?”她說得十分鎮靜沉著,並且透露出她讚助哥哥之事,毫不畏懼,顯然性情堅毅,敢作敢為。裴淳欽佩地望她一眼,心想這女孩子比男人還強。
周祥煩惱地搖頭道:“現在的窮家幫可說不定是怎生模樣了,這些事你們不懂,唉……”
裴淳隻聽得心頭一震,直勾勾地望住周祥。
窮家幫所遭大變,這秘密連他也最近才知道。然而這個工匠好像深悉此事,豈不奇怪萬分,這裏麵必有古怪,裴淳暗自想道,但怎生問得出內情,卻是一件困難之事,若是周祥不肯泄露機密,並且有了警覺,以後就莫想從他口中探聽得出。
幸而他一臉的忠厚老實,使人決不起提防之心。那周祥道:“這孩子性情率直,不知天高地厚,在外麵若是像在家之時胡言亂語,那就是滅族的大禍。”
他說得這麼嚴重,周蘭也不敢做聲了。裴淳道:“在下嚐聞窮家幫人,都是俠義之士,周雲兄若是投入幫中,縱是說出一些得罪朝廷的大膽話,料也無妨,大叔不用替他擔心,但最好自是把他找回來。”
周祥連連歎氣,道:“江南地麵誰都知道窮家幫,可是目下與昔日不同,這內中的情由說不得,總之有大大的不妥,裴兄說得對,唯有趕快把那孩子找回來……”
周蘭道:“爹爹找到了哥哥也不中用,他醉心練武,決計不肯回家學雕刻的手藝。”
周祥麵上泛起怒色,道:“這孩子懂什麼?我的技藝完全不同於普通匠人手藝,須得勤練苦修目力指力,還要熟研古今各家畫譜,觀摩名家之作,胸中有了丘壑,才能洗脫匠氣,自成一家,想當年我跟隨司徒祖師學藝,那真是含辛茹苦,竭盡心力。好不容易才蒙祖師指點門徑,授以刀法要訣,其中甘苦,真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
他越講聲音越大,大有憤慨之意,裴淳道:“大叔這番話在下真是聞所未聞,照這樣說來,大叔的雕刻已不是工匠手藝,而是自成一家的精品了。”
周祥大喜道:“想不到你能夠領悟此中深意,難得!難得!”他忘其所以地拉了裴淳到另一個寬大房間內,隻見四壁掛滿了形式不一的木板,板上都刻有圖畫,琳琅滿目。他一一告訴裴淳說哪些是摹兩晉六朝之作,哪些是摹唐代南北兩宋,哪些是摹北宋變法及南宋院畫,據他自己說,每一幅皆有所本,設色及筆意都沒有絲毫之失,與原畫一模一樣,幾乎可以亂真。
他說:“我的刀法得自司徒妙善祖師,司徒祖師精擅雕塑之道,不論是木頭或是石頭雕塑成人物鳥獸,都栩栩如生,數步之外,難辨真假。”
裴淳大驚道:“世上果真有這等高明的技藝?”
周祥道:“這都是我親眼所見,決計不假,我相隨十餘年,才得傳運刀之法,但目下全國匠人,已經沒有及得上我一半的了,至於畫道,我是從司徒祖師的好友昊周祖師,學得摹擬勾勒及設色之法,吳祖師據說是畫聖唐代吳道子的後裔,司徒祖師則是楊惠之祖師心法嫡傳高徒。”
裴淳茫然道:“畫聖吳道子之名我可能聽過,但楊惠之是誰?想必是擅長雕塑的名家?”
周祥道:“不錯,楊祖師也是唐時人,和吳道子同學於張僧繇畫跡,號為畫友,後來吳道子之名獨顯,楊惠之祖師便焚筆墨,毅然發憤,專肆塑作之道,卒與吳道子爭衡藝苑之域。”
這些都是裴淳從未聽過的故事,不禁對這位周祥更為欽佩。周祥又道:“司徒祖師和吳祖師都還在人世,但當我離開司徒祖師門下之時,他們兩人時時為了爭論各自的成就而麵紅耳赤,我曉得他們終究會分手的,兩位祖師都有幾個弟子,我們這些門人都尊稱他們一個是雕聖,一個是畫仙,按諸事實,他們都可當之無愧。”
這個話題結束,兩人回到外麵坐下。周祥道:“雲兒若是得傳我的絕藝,日後不愁衣食,若能發憤攻研此道,更可以傳以後世,但他不但不用心研究習作,還荒廢時間在拳腳刀棒之上,我不知他將來想做什麼?做一個不事生產的強徒,抑是流浪各地尋事生非?”
周蘭道:“哥哥不是那種人!”
裴淳也道:“練武也不一定是壞事,隻要練到有成就,一樣可以揚名於世,又可以抑強助弱,打抱不平!”
周祥冷哼一聲,周蘭忍不住道:“哥哥練武的意思是要反對強暴的元廷,他見不得漢人被人欺淩虐待。”
這話一出,屋中登時靜寂無聲,連裴淳也呆住了,望著這個清秀的女孩子,心想那周雲不知跟她還說了些什麼話,怎的會有這等大膽叛逆的思想?
周祥連連喘氣,過了一會,道:“你們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我……我沒有這麼叛逆不道的兒女!”
裴淳低聲道:“姑娘說話要小心些,這話可不能讓別人聽到啊!”
周蘭肯定地瞧著他,道:“你不是告密的人,我曉得,自然爹爹媽媽都不會舉發我和哥哥,對不對!”
裴淳道:“雖是如此,也得小心才行,我告訴你,此刻在門外有人偷聽咱們說話,你知道不知道!”
周祥麵色一變,跳起身奔到門口,拉開木門,隻見那計大嬸正站起身,周祥一手抓住她拉入廳內,順便閂了門。怒道:“你幹什麼!”
周蘭尖聲道:“怪不得官府曉得哥哥跟李芝姐之事,原來是她告密!”
周祥怒道:“我養活你多年,你為了一點獎金,就去告密?”
計大嬸一手甩開周祥的手,泛起凶悍的神色,道:“誰去告密?我可沒有……”周祥氣極之下,揮手給她一個耳光。
計大嬸大怒跳腳道:“好!好!你敢打我,少不了你們滅家大禍……”轉門便向門口奔去,周祥聽她說得凶狠,驚得呆住,計大嬸正抽門閂,鬥然間仰天跌倒,口吐白沫。
周祥又驚又喜,道:“敢是老天爺保佑,教她老病發作!”
裴淳應聲道:“不是老天爺,是我!”
周祥怔了一怔,才道:“早該想到是你,要不我們都不曉得外麵有人,獨獨你知道,且別的人挨了廿七下竹板,傷勢再輕也有好些日子不能坐椅,但你卻若無其事,這是米粒打穴的手法對不對?”
裴淳大為驚異,道:“大叔竟曉得這等內家上乘武功手法的名稱?”
周祥道:“我以前跟隨司徒祖師,也學過幾日武功,但我性不近此,隻聽兩位祖師有時講究各種武功,所以得知。”
他懷疑地瞧著裴淳,又道:“你這一身武功,怎肯被那些公人抓起?連我那孩兒隻懂得一些皮毛功夫的人,那些公人諒也擒他不住。”
裴淳這才明白陳老大他們為何口發恫嚇之言,敢情是曉得周雲諳曉技擊之道,怕他反抗。
他道:“在下實是為了不想因我逃走而發生誤會,以致連累無辜之人!”
周祥道:“你可以說出真實姓名鄉裏籍貫,找個朋友證明便可沒事。”
裴淳道:“實不相瞞,在下在金陵城內,隻識得一個人,那個人卻不能到官府作證!”
周家父女三人都睜大雙眼,周祥道:“是誰?”
裴淳道:“便是我的盟兄淳於靖!”
周祥身軀一震,道:“窮家幫幫主!”
裴淳道:“正是!但在下此來還沒有見到他,卻聽說他身遭大難,那是一個蒙古軍官告訴我的,後來得到窮家幫中之人證實了,這兩日發生許多事情,使我莫名其妙,好像墜入五裏霧中,所以我獨自在荒野中亂走,神智不清,才會碰上公人。”
周祥定一定神,道:“哪一個蒙古軍官把淳於靖遭難的事告訴你?為什麼會告訴你?他知不知道你們是盟兄弟!”
裴淳道:“他當然知道我們的關係,而他口氣之中又好像願意幫我去救淳於大哥,我壓根兒就猜測不出是何緣故,我也不敢去見窮家幫的人,因為我偷聽他們的話,知道淳於大哥是突然離開,留言命杜獨出任幫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