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淳道:“我就在那木榻上睡了十幾年啦!”說時,獨自跨入屋內,叫道:“師父……
師父!”
一陣清越的語聲從裏麵的一間屋子傳出來,道:“淳兒可把媳婦帶入來見我。”這陣話聲自然是由趙雲坡所發,他這麼一說,彭逸和張遠當然不敢擅人。
薛飛光奔入去,她一見到裴淳那種又歡喜又尊敬的神情,自家也就不敢放肆,規規矩矩地隨他走入內一間屋子,但見這一間屋子幹淨雅潔得多,牆上的木架放滿了佛門經典,當中的牆上掛著一幅佛像,屋內雖然沒有什麼布置裝飾,卻自然而然的有一種淡雅之致。
一個清臒老僧坐在靠窗邊的榻上,兩道霜白劍眉斜飛入鬢,教人一望而知他當年定是風度翩翩英俊挺拔之士。
小夫妻倆跪倒榻前行禮,雲坡大師微微而笑。等他們禮畢,吩咐薛飛光坐在榻側的椅上。
向她端祥了好一會,滿意地連連頷首。裴淳滿懷歡慰地瞧著師父,他得見師父身體清健如昔,便已十分滿足。
雲坡大師道:“淳兒你這次出山,沒有幾個月工夫,就闖出聲名,又娶了一個好媳婦回來,這等成就,為師自問遠遠比不上你呢!”
裴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因為在他印象中,師父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這等風趣的話。
雲坡大師問起他下山之後的經過,裴淳早已有備,一一扼要稟告。最後說到彭逸之事,雲坡大師頓時皺起霜眉,裴淳這一番稟告已耗去了一個半時辰之久,若非早就準備,隻怕說一天也說不完。
薛飛光已發覺情形不妙,敢情這位武林宗師當真決意退出是非圈外,大有任何事都不管的姿態。她大眼睛一轉,輕輕咳了一聲,道:“請趙伯伯恕侄女插嘴之罪。”
趙雲坡霜眉一舒,道:“你已是老衲的女兒一般,有什麼話盡管說,在家中用不著太過拘禮。”這話雖是說得慈靄之至,可是他的應嚴氣度,卻令人怎樣也不敢稍起放肆之心。
薛飛光道謝過,這才說道:“其實彭逸兄之事還容易解決,不是一定得勞煩打擾師父不可。”她立刻改變稱呼,跟著裴淳喊他師父,雲坡大師靜靜地傾聽,並不接腔插嘴。薛飛光停歇了一下,在這刹那間她已考慮了許多問題,這才繼續說道:“最令人擔心的是李伯伯的安危,他已被辛仙子請走,辛仙子也曾道過要利用李伯伯迫你老人家下山。所以,師父除非決意不管李伯伯的事,不然便須未雨綢繆,早籌應付之法。”
雲坡大師默然想了一會,才道:“雖是你李師叔之事,為師也不出頭去管,隨便辛無痕姑娘瞧著辦就是了。人生既然有限,星橋二弟已經是七十餘歲的人,縱使遭遇不測,也不能說是夭折,還有什麼好爭的呢?”
裴淳大吃一驚,叫道:“師父,你老可不能不管李師叔的事。”
薛飛光接口道:“師父這話雖是很有道理,可是……”她這刻不由得沉吟起來,隻因她故意提起李星橋之事,本以為趙雲坡一聽就不能不管。若然如此,則多管件彭逸之事,也就變成順理成章,因此她才會立刻提及李星橋的危機。哪知道趙雲坡的答複,大出她意表之外,她猝不及防之下,險險找不出理由可說。
雲坡大師靜默如常,等她說下去。他目光轉到裴淳麵上,陡然心靈大震。原來裴淳流露出極為淒慘之色,好像已親眼見到辛無痕殺死李星橋一般。他這等至情至性的流露,比千言萬語都有力得多,雲坡大師不禁考慮到自己如若當真不管,會有什麼後果?
薛飛光已道:“師父的道理不是不對,但假如我們這些晚輩得知李伯伯遇害的話,我們豈能忍辱不理?自然是豁出性命為他老人家複仇,到其時師父……”
裴淳忽然舉手阻止她說下去,柔聲道:“我空自受師父教養之恩,但有事之時,不但不能替師父分勞,還要使他老人家舍棄了清修,這如何說得過去?你不要再說了,否則師父一定心中難過不安。”
薛飛光心中喝聲采,忖道:“他這話比我說出一千個理由都有用,這便是古今聖賢豪傑都勘不破的‘情關’了。且看師父過得過不得?”
雲坡大師微笑道:“淳兒不必作此想法,為師倒是有個折衷之法可行。”
裴、薛倆人都不敢則聲,但聽雲坡大師又道:“關於彭逸施主這件事,老衲不能不管,就讓他暫時在此地住下,至於你李師叔之事,以後再商量吧!”
樸日升那一日被辛無痕帶走,直向東南方奔去,才走了二十餘裏,數人擁出來會合,卻是申甫、吳同、司徒妙善、遁天子等四人。眾人默默跟著辛無痕的背影奔去,黃昏之際,他們已不停地走了一個下午,但見一座青山遙阻去路。
辛無痕向樸日升道:“你在頭前帶路。”
樸日升越眾而前,進入山中,不久已到達山腰,但見一處懸崖上有一間石屋。人人都曉得此地便是“仙露嶺”,在那石屋隱居的自然是樸日升的師父“假彌勒”簡十全。他們聽辛無痕親口說過與簡十全有過隙嫌之事,而那簡十全卻是老一輩的高手,現下年紀已達九旬以上,比辛無痕出道早上三十餘年,環顧當今武林,也隻有窮家三皓與他輩分相等。假使他的筋骨尚健的話,內功之精深高妙,自然不在話下。因此辛無痕今日這一仗,嬴得嬴不得簡十全,大是疑問,是以人人心中暗自緊張。
辛無痕道:“日升你先進去說一聲,就說我特地來此訪他。”
樸日升迅快奔去,到了屋前,先輕扣兩下,又重扣三下,屋內傳出一陣洪亮的笑聲,群山傳來回聲,響亮得驚人已極。樸日升推門而入,但見一人坐在太師椅上,身體相當肥胖,光禿禿的頭上泛出一片亮光,麵龐圓胖,、慈眉善圉,鼻大口闊,麵上總是一派笑容,肥大的肚皮從敞開的衣服中突露,果然跟寺廟中塑刻的彌勒佛極為相肖。
然而這位佛爺也似的人,卻是昔年凶名極盛的煞星,殺人無數,因此才會得到這個外號。
樸日升叩見過之後,驚訝地道:“師父,您老敢是忘了這個危險暗號?辛仙子等人已經到達啦!”
假彌勒簡十全笑道:“我正等候她送上門來的這一天。我告訴你吧,她辛家獨門一脈相傳的武功雖是高強,尤其是她已有了五十載修為火侯的人,更加厲害不過。你雖是天生根骨秉賦俱異於常人,但目下還遠遠比不上她。不過為師可又不同,我有本事教她陪我一同前赴黃泉,你信也不信?”
樸日升失聲道:“師父萬萬不可。”
簡十全慈眉一皺,道:“難道為師還活得不夠麼?有她陪陪我也很不錯了,出去請她進來吧!”
樸日升一麵起身,一麵迅快把同來四人名字說出,特別對遁天子的情形加以解釋過,因為遁天子得到“毒蛇信”而躋身高手之林的事,他師父絲毫不知。他說得簡短扼要,聽的人決不會不明白,接著便轉身出去請辛無痕進來。
辛無痕獨自和樸日升入屋,簡十全哈哈一笑,合十道:“辛姑娘可好?為何要遮蓋你麵孔?”他往昔行走江湖時,總是假扮僧人,故此合十行禮。
辛無痕緩緩取下麵紗,頓時出現一張秀麗的麵龐,襯上她窈窕的身材,怎樣看也隻像是個三十左右的美人,哪敢相信她竟是六旬以上的人?她淡淡一笑,道:“寒家的內功有駐顏之術,你又不是不知道,難道我會老得不敢見人不成?”
簡十全道:“這倒是我說錯話了,隻不知你幾時離山複出?又怎會跟小徒走在一處?”
辛無痕俏眼一瞪,道:“我可沒有看上你的徒弟,別在心中胡思亂猜。”
簡十全嗬嗬而笑,道:“你太多心了。”
辛無痕道:“哼!哼!你這人滿腦齷齪念頭,你以為我不曉得麼?”
簡十全年逾九旬,麵皮何等之厚,聞言毫不動容,隻嘻嘻而笑,反而樸日升感到忿怒起來。
辛無痕又道:“不是我故意當你徒弟麵前揭你的短處,而你這人確實是這種不要臉的人,昔年死皮賴臉地纏我母親,後來又花言巧語地哄騙我,幸而我們母女都沒上當。”
簡十全依然堆笑如故,道:“得啦!幾十年前的舊事,還提它作什?”樸日升一聽敢情真有此事,無怪辛無痕如此不客氣了,當下隻好息怒。
辛無痕又道:“我此來是因為你這個徒弟太不成材?所以找你的晦氣來啦!”
簡十全麵色一沉,笑容全消,怒道:“什麼?你說我已老朽無用也還說得過去,但你卻敢說我這徒弟不成材?”
辛無痕笑一笑,風韻不減當年,依然十分豔麗動人。她道:“別惱火,可見得你實在老了,竟變得如此護短起來。”
簡十全一愣,歎一口氣,道:“不錯,我已老朽啦,但你卻不會被時間擊敗?”
辛無痕淡淡道:“總有一天會敗在時間老人之手,但我仍會早一步逃避他的。閑話表過,仍然回到正題上。我說你的徒弟不成材那是有原因的,你愛聽就說,不愛聽就拉倒。”
簡十全道:“你說、你說。”
辛無痕瞟了樸日升一眼,但見他英俊雅逸而又自具威儀,當真是個一表人才,暗想有這末一個女婿可真不壞,心中暗暗歡喜,但語氣卻十分冷漠,道:“他將要對付趙雲坡,你以為他夠不夠資格?”
假彌勒簡十全雙眉一皺,道:“趙雲坡?隻怕你和我還未夠資格。”
辛無痕笑道:“好吧!你居然忍得住這口氣,承認鬥不過趙雲坡,我便不必再說了。”
簡十全尷尬地笑一下,道:“時機若到,我自會找上他決一死戰。”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你切不可命日升去碰他。”
樸日升陡然豪氣上湧,朗聲叫道:“師父,弟子的性命不算一回事,豈值得師父曲予維護,不惜屈辱於人?”
辛無痕麵色變得十分嚴厲,向他望去,冷冷道:“你說哪一個屈辱你師父?哼!哼!別忘了我是你的丈母娘。”
簡十全訝道:“你是日升的丈母娘?”
辛無痕道:“不錯,正因如此,我才有資格責備你教出如此不成材的徒弟。”她既然以丈母娘自居,在禮數上樸日升隻好逆來順受,忍氣吞聲了。何況她這話之中大有文章,好像想設法激怒簡十全一般,但為何要激怒他呢?這便是樸日升暗暗觀察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