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就在王闓運感到有點為難的時候,由他的學生楊度帶頭鬧起來的帝製風潮,已經有點成氣候了。有意思的是,在帝製的鼓噪中,有些遺老遺少錯會意,以為袁世凱這麼鬧,是為了讓清帝複辟,未免得意忘形,放肆亂叫,其中就有王闓運的學生宋育仁。為了不讓帝製運動亂了方向,宋育仁被抓了起來,或者說客客氣氣地被請到了警察局,然後解遞原籍,對於冒冒失失闖禍的弟子,王闓運沒有話說,隻有歎息,還讓周媽送了二十元錢給他。這種捉放曹的把戲,通曉帝王術的王間運,大概是看出了其中的貓膩,也看出了其中的危險。老謀深算的他,可不打算糊糊塗塗的蹚這趟渾水,於是拿周媽說事,上書袁世凱說自己“帷薄不修”,約束不了家人,辭掉了國史館的館長,沒等老袁照準,就夾起行李走人。周媽丟了作威作福、索賄納賄的機會,很是恨恨,但也沒有辦法(不識字,沒有看住自己的床上人寫辭呈),隻好跟著王闓運回家。
在晚清和民國,王闓運屬於那種才大誌高,目無餘子的人物,連曾國藩、左宗棠都不放在眼裏,何況其他。無奈,命運不濟,站錯了隊,隻好去做名士,既做名士,心中塊壘難平,奪他人之酒杯,無論怎麼澆,都是老套子,難解心頭那點遺憾,非得有點驚世駭俗之舉不足以自顯,親老媽子,實際上算是一種。事實上,王閩運抬舉老媽子,除了滿足自家性欲之外,還附帶有笑罵官紳、貶損官場的意思,管你什麼大場合,什麼高貴的人出席,咱就帶周媽一起,款待我,就得款待這個鄉下來的粗鄙的仆婦,關鍵是,我帶這個粗婦,還沒有任何名義,任何名分,僅僅是賤人老媽子而已。達官貴人,夫人名媛,包括民國總統,一並被捉弄了,又無可奈何,王闓運也正好借此,一出自己不得施展的惡氣。從某種意義上說,抬舉周媽,跟他找三個匠人做弟子(木匠齊白石、鐵匠張仲颺、銅匠曾招吉),道理是一樣的,就是偏要找這些底層的人來和士子做伴,抬舉了他們,就貶低你們。骨子裏,他並不真的看得起這些人,比如在日記裏,就嘲笑齊白石的詩是薛蟠體(而在齊白石自己看來,他的詩是第一流的,而畫倒在其次)。
王闓運討厭當時官場的一切,尤其討厭春風得意的大人物,但卻從來不出惡聲,一切厭惡,從嘲謔出之,在近乎惡作劇的戲謔中,發泄著自己的不平。隻有在自己親人遭受磨難的時候,他才會偶爾顯露出金剛怒目的本來麵目。晚年,他最喜愛的女兒所托非人,女婿不僅吃喝嫖賭,不務正業,而且大搞家庭暴力,對女兒大打出手,女兒寫信向他哭訴,他在信旁批道:“有婿如此,不如為娼”,憤憤之情,溢於言表,這樣的話,大概也隻有他王闓運能夠說得出來。顯然,無論是遊戲人生,還是金剛怒目,在骨子裏,他老人家心氣還是不平衡,沒有看開。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古往今來,誰又能真的看得開呢?那個時代,作為士大夫,一生誌向,大而言之,是治國平天下,內聖外王,說得實在一點,則是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所以,科考成敗,人稱得售與否,也就是說,賣沒賣出去,當然真的賣出去,還要看以後的官運如何,或者說賣出了個什麼價。既不得售,或者窮守鄉裏,鬱鬱而終,或者煮字療饑,賣文為生,再就是做名士了,比較起來,做名士如果做得巧,做得有水平,日子還算過得最舒服的。不過,做名士必須有條件,條件就是自家得有點本事,而且社會上還要承認,否則脾氣和瘋氣,就都耍不起來。
章太炎的政治瘋病
章太炎現在的名頭,是國學大師,但是,在清末民初他名聲最大的那些年,他是革命家,政治家。隻是他這個政治家,卻是從故紙堆裏硬爬出來做的,趕寸了,有聲有色,趕不到點上,就一塌糊塗。他的學生說過,老師是學者,談起學問,昏昏欲睡,談起政治卻眉飛色舞。隻是眉飛色舞之際,往往帶著任性,有時候任得讓同誌啼笑皆非,有的時候,令敵手啼笑皆非。
章太炎是同盟會早期的骨幹,在東京辦《民報》的時候,很是打了些大仗,若沒有他一支罵人罵得酣暢淋漓的筆,革命黨人的聲勢,早就被梁啟超們壓下去了。然而,很快,章太炎就跟孫中山鬧翻了,不是同誌之間的那種爭吵,而是公開的翻臉。在民國的最初歲月裏,政黨分分合合,章太炎雖然都是熱心分子,但卻一直站在先是同盟會,後為國民黨的對立麵。他厭惡孫中山,對黃興不感興趣,甚至跟原來光複會的同誌也貌合神離,倒是對那個被造反的新軍士兵從床底下拖出來的黎元洪,有著絕大的熱情,連續弦找老婆,也非湖北人不娶。所以,在袁世凱壓迫國民黨的時候,章太炎和他身屬的共和黨,如果不是幫凶的話,也是袖手旁觀的。可是,當袁世凱如願地當上了正式大總統,不再需要國會這個選舉機器了之後,借追繳國民黨議員的證書,實際上把個國會廢了(夠不成半數,無法開會),到這時,醉心於議會政治的梁啟超和章太炎等人才如夢方醒,但是木已成舟,悔之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