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弦斷華年(1 / 3)

東海龍女

千萬年的漫長時光,隻是一個悠長迷糊的夢境,甫醒還眠。光閃雷電,風鳴雨嘯,都隻存在於它隱約的冥冥記憶裏。

夢醒來的地方,是在虎丘山。

那和尚衣袍雪白,芒鞋竹杖,自遠處山影嵐色中飄飄而來。竹杖篤篤,敲碎一地夢境。

由虎丘塔側下山,是一片斜坡,怪石嶙峋散亂,環繞一帶碧水。和尚停止腳步,環視四周,微微一笑,自語道:“世人摒我,我自度汝。”

他隨手拾來數塊石頭,大小不一,形態各異,它也在其中,都端端正正地排成數列,如人森陣而列。這才在對麵大石上盤膝坐下,肅一肅白衣,垂眸觀鼻,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開口講法。

那般奧妙精微的詞藻,虛無縹緲的境象,刹那間自空中紛紛飄落。從未聽過這些妙麗華論,恍若天花亂飛,禪意四起。

暮色四落,紅霞滿空,天地仿佛都在合著莊嚴梵唱。它聽得如癡如醉,此身便仿佛化為虛無,穿越雲氣之中,但有他清朗的誦聲琅琅傳來:“一闡提人皆得成佛。”

不覺點頭。

點頭?

猛然驚覺:自己不過是一塊小小頑石,哪來的頭?

身子一輕,卻是和尚俯身將它捧在手中,嗬嗬大笑:“頑石也有佛性,聞經說法還可點頭,何況一闡提人?”

“你今聆聽我佛《涅盤經》,也是生來便有佛性。罷了,我今日便度你一回,若他日你能看透五蘊,未始不能修成正果。”

和尚溫暖的掌心摩挲石身,恍然間有五色瑞氣自四方奔來,化為暖流,在體內湧動不止,恍恍惚惚,仿佛突然醒覺,混沌頓開!眼前豁然一新,但見萬般景物格致,排就一個從未見過的天地。

和尚歎氣,誦道:“莫起無明,莫動無妄。回首萬劫,是真性情。”

遠處山坡上有一隊和尚奔過來,一見那白袍和尚,頓時欣喜若狂,如遇聖賢一般,老遠便放聲叫道:“生公!生公!”

他們恭敬地當前引路,白袍和尚緊隨其後,手捧那塊頑石,穿山越澗,直進對麵幽深林中,大步走入一間寺院。

暮色餘輝,照出寺院上三個大字:“龍光寺”。

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

當年竺道生(就是那個生公),將她隨手放在龍光寺大雄寶殿前的菩提樹下,數百年間,有寶林、法寶、慧生諸僧先後入主,龍光寺時盛時衰,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歲月。日夜聞鍾鼓不絕,聽經無數,領悟佛理,這塊頑石漸漸竟也深諳變化。生公早在許多年前便已圓寂化為土灰,可是她還是習慣地留在龍光寺中,隻有暮色漸落、群僧倦歸時,方才化作二八娉婷的少女身形,出來走走。所以,當那帶有異國風情的長蛇般的車隊,自殘陽裏迤邐而來時,她不過隻是好奇地探出頭來,看了一眼。

來龍光寺進香的人中,她見過不少往來商客巨賈。然而都比不上那車隊的豪華氣派,護衛森嚴眾多姑且不提,單說那些車雖大小不一,但都是彩繪錦圍,車身描有奇異鮮麗的圖案,頂上飾以華美長大的五彩雉尾,在晚風中簌簌飄動。不似是中原車駕,但此時正當南北朝,四周夷國胡人多有通商甚至聯姻往來。這樣具有異國風情的車駕,說不定正是哪國的貴族女子所乘。

這些天,她總有些莫名的倦意,尋常的聽經都有些提不起精神來。因而,就探得一探,她便索然地準備轉身,卻聽見一縷樂音,自車馬喧騰的煙塵中,幽然而起。那樂音,聲聲慢慢,宛然鏗鏘,頃刻百轉。令人心囂頓消,神爽身清。更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韻味,她不由怔住。當年生公說法時的那種感覺,驀然浮現,在心中翻騰撞擊。

車內何人,竟然會有當年生公的神通?

她運足法力,目光透簾而入,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那車中簾後的女子。

車內女子隻在凡人二十來歲模樣,束發長辮,窄袖短襦,臂上套著金釧連環,果然是胡人貴族女子打扮。那深目勾鼻,雪膚褐發,更有著不同中原女子的絕色容貌。

更令她好奇的,是那胡女懷中橫抱著一柄古怪的東西,四柱四弦,曲項梨形,為她此前見所未見。此時胡女修長的手指捏有一片物事,在弦上輕攏慢撚,先前那動人心魄的樂音,正是由此而來。

錚!樂音頓了一頓,那胡女抬起頭來,仿佛冥冥中早已察覺了她的存在,而坦然正視她偷窺的目光。

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突然在她胸中升起。

那雪一樣潔白而冰冷的眼神、淡然端正的神態,仿佛是一麵奇異的鏡子,照出了自己的形象。她才猛然醒悟:那胡女與自己是如此的相像,便是那通體氣韻也似曾相似。然而卻又隱約恍若有神光四合,其華采奪目之處,令人一見,便油然而生敬重之意。

一時興起,她化作輕煙一縷,飄然逸入車內簾中,冉冉落下,複又凝就人形。胡女坦然與她對視,麵不改色。

有些尷尬,仿佛是竊者被當場抓獲。她到底有些不甘,心裏一動,猛地臉龐扭曲,刹那間容色靛青,獠牙突出唇外,雙眼暴露,凝視著那胡女,一霎不霎。

這是幻就的羅刹形貌,她曾以這樣的相貌,嚇退到龍光寺打劫的山中盜賊,不信那胡女不怕。

那胡女手指一定,樂音立止。倒是那棱角分明的如花紅唇,微微往上一挑:“啊,原來也是個石妖。我還以為天下間,隻有我才能由頑石修成妖魅呢。”

石妖?也是?

她恍然大悟,收卻了獰惡幻相,失聲道:“不錯,我是來自虎丘龍光寺,你……”

那胡女摟緊琵琶,淡淡道:“不錯,我的本身,也是一塊頑石。不過,你來自江南的山水間,我卻是來自龜茲荒涼的戈壁。”

胡女碧波似的一對妙眸,上上下下,在她的身上打量一遭,眉頭皺了皺:“你現在元氣外泄,神光黯淡,隻怕快要死了……知道什麼是死麼?”

死?她有些驚詫,但還是坦然地搖搖頭,鸚鵡般地學著平時聽來的和尚們的言語:“山中鳥獸終是要死的,人人都是要死的,有生便有死。生公那樣的神通,連我都被他賦予了生命,到頭來他不也死了麼?和尚們把他抬出去燒化了,說是塵歸塵,土歸土,豈不幹淨?”

“生公?”

她尋常所見不是和尚,便是香客,難得遇上個同類,當下咭咭呱呱,把前緣後果講給那胡女聽。

那胡女蹙了蹙眉,旋即笑了:“龍光寺的竺道生麼?原來你遇上了他,也算是一種福緣,難怪你……傻石頭,生公拋棄了這個肉身,是靈魂投入了凡間另一處地方。和尚不懼生死,因為他們認為肉身之與人,便仿佛是過海的人與乘坐的筏子。譬如人乘筏過海,上了海就把筏子燒掉,人卻早已遠去,從此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入輪回,不受惡苦。”

胡女見她一臉茫然,失笑道:“你混沌未開,說了也不懂。生自然有生的樂趣,隻要有生,誰也不願有死。”

她素手在空中輕輕一招,撲噗聲響,卻是窗上錦簾被衝開,一隻鳥雀撲簌簌撞了進來,正跌入她的手心之中。胡女輕輕撫摸鳥羽,道:“鳥雀飛於雲霄,是極自由快活的,對不對?”她歡悅地應道:“是呀!每天我見到它們都好生羨慕呢,隻可惜我長不出翅膀。”胡女輕輕一笑,指上微一用力,那鳥雀掙紮數下,唧唧出聲,但頃刻間便雙腿一蹬,氣絕死去。

她猝不及防,驚怒地睜大眼睛,叫道:“你你怎能如此狠心?萬物皆有生命……”

胡女淡然一笑,隨手將鳥屍丟出窗外,說道:“萬物皆有生命,可惜生命卻如此脆弱!”她一時噤住,但覺這胡女石妖說話詭異莫測,但又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使得她越是不想,越是想聽。

胡女道:“你可憐這隻鳥雀,卻不知自己將來連鳥雀都不如!”

你知不知道?鳥獸人類看上去是死,其實死去的都是軀殼,靈魂卻仍然存在。修道有成者可以超越輪回,成為自由自在的仙佛,譬如你的那位生公;尋常的也能重新進入輪回,再得一個肉身。這隻鳥雀今日雖然死於我的手中,可隻要投入輪回,仍然可以托於另一個軀殼之中,自由自在。

可你呢?金石之妖不同於眾生,天生沒有七竅,甚至不象草木能吸收日月精華,故是沒有靈魂的。當初你受佛理感化,不知從哪裏蒙受一縷靈氣,才能聽經點頭。後來又受到生公這樣得道高僧的點化,強行凝聚那一縷神識化為你的心腑,又將你長置寺院中,憑藉佛力庇佑,不受六根之毒。你這才枉活千年,有了法術,看上去逍遙自在,其實不過都是鏡花水月的幻象。你看到過河邊孩子堆出的沙塔麼?任是如何巍峨,隻需浪花打來,頃刻化為烏有。

我觀你神識,便知未來五年間,你的法力將漸漸轉弱,最終化為烏有之時,便是你壽元盡頭。

這大千世界、紅花碧草,從此你都將再看不見。便是我這琵琶彈出的樂音,你也一樣不能聽聞。孤孤單單,沉睡於宇宙之間,卻永遠不可能再蘇醒過來。

自己煙消雲散,隻在須臾之間,卻還要可憐那鳥雀的往生!

“嗬,所以你一定要有一顆自己的心,有心才有靈魂,有心即是有寄托。佛說五蘊皆空,其實也是要先有五蘊,才能看得空。你尚未入世,何談出世?所以便是修上一萬年,也不過是一塊頑石,靈智未通若這天下間,有你願意付出一切去在意的東西,因為在意,便會衍生出你的貪、你的嗔、你的癡。貪嗔癡三毒俱全,自然就有了心。有心之後,再潛心修煉,去除三毒,便可修成正果,成為永生不滅的神仙。那時你遨遊五州,呼嘯雲氣間,是何等的自由自在,豈是這區區一隻鳥雀能夠相比?”

胡女見她猶自半信半疑,便伸出手掌,攤在眼前,一時間皺眉吸氣,嘔了一聲,張口吐出一塊五色美玉來,恰恰落在掌心之中。那玉身大小如卵,四周霞氣繚繞,絢麗無比,更奇的是玉上竟然熱氣騰騰,仿佛還在微微跳動。

胡女候她看清,複又將玉吞下,道:“這便是我的心。你的呢?”

心?她也試著學那女子,用力嘔了一嘔。這一嘔,忽覺胸口一陣莫名剌痛,口裏掌中卻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她不死心,再吸一口氣,用力嘔出。還是什麼都沒有,唯有氣流隱隱,在腔子裏四處撞擊回蕩的嗖嗖聲。

原來沒有心?神魂消散,從此無知無覺,與草木同腐,卻永遠不會如草木般迎來第二個春天?

猛然呆住,她的心裏,突然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劇烈恐懼:“那該怎麼辦?我不要死去!我不要那樣死去!”

胡女微微一笑,笑意中有隱約的憐憫:“除非……除非是你長出一顆屬於自己的心。”

怎樣才有心?她哀求地望著那胡女。

“在意,能使所有神識凝結,化而為心。凡令人在意的東西,無非財色名利。而當中最易誘人的,又莫過於色字,即人間的情愛。比如說,西方有一個傳說,海裏鮫人也是沒有心的,所以死後化為泡沫,無知無識。但如果能愛上一個男子,並使那男子也傾心相愛,那鮫人就有了心。你化為女身,就應該去愛上男子。”

愛上男子?她皺了皺眉,什麼叫愛?在寺裏見到人也多,但對她來說,都是一樣兩腿直走的東西。那些男子與女子又有何不同?不過是男人可以剃成光頭,而且妝飾沒有女人花哨罷了。

“如何才會愛上一個男子?”她疑惑。

胡女想了想:“人類售賣明珠,為了提高身價,往往以精美的木匣盛裝,顧客看中的首先都是木匣。如果一個男子如珠,那麼此人外在的色相氣度,權力榮華,都仿佛是盛有明珠的木匣。有時候你會被木匣所惑,卻忘了自己要買的不是木匣,而是匣內的明珠。”

“那我該去愛誰?”她喃喃自語。

胡女的臉上,浮現出神秘的微笑:“記住,情愛真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上一刻,你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會愛上什麼樣的人。”

“你有心,也是因為愛上一個男子並被他愛上麼?”她突兀地問道。

胡女蔑視地笑了:“我愛上的是樂音。”

“那我也可以!我不想去愛什麼人。”她衝動地叫道。]

胡女還在笑,然而笑意中的蔑視更濃了:“樂音一道,一旦把持不定,極容易墜入魔道,令你完蛋得更快。方才我隻試彈一曲,便破壞了你在寺中長修出來的一顆寧靜道心,使你竟敢大膽窺視我的車駕。我長於龜茲戈壁之中,那裏有幹熱的風吹過空城發出的呼嘯,有天空中滾動的震耳雷鳴,有雨滴打在沙礫上沙沙的敲擊。那是寂靜中的天籟,是塵世中聽不到的聲音。後來,我又有幸隨著一個流浪的著名樂者白智通,作為他壓箱的石頭,在他錚錚的琵琶聲中,走遍了西域的諸國。我們曾經參加過國王的宴會,也曾經在滿是沙塵的集市上彈唱,我漸漸懂得了‘婆陀力’、‘雞識’、‘沙識’、‘沙侯加濫’、‘沙臘’、‘般贍’、‘候利篷’七聲的美妙,知道黃鍾、太簇、林鍾、南呂、姑洗五旦的精微變化……我對樂音癡迷,如神如狂,我深深地記住了那些戈壁中的天籟之音,又通曉俗世樂音的變幻,它們終於在有一天完美地進行了融合,化作了屬於我自己的樂音之心。我愛樂音,天下間隻有我才能保住內心的清明,用最完美的技法,展示出真正的樂音。所以樂音也愛上了我,我有了自己的心。然而成仙成佛,仍然在未可知之間……天下間,不會再有第二個我。”

胡女隨手將撥子在弦上撥弄數聲,舒緩幽淡的樂音徐徐響起,仿佛碧雲黃葉、大雁南回。她心神一蕩,臉上不由得顯出向往的神情來。

胡女錚地一聲,劃斷樂音;她突然醒悟過來,臉上不禁發熱,心裏卻又有著暗暗的欽佩。

“你有心了,可是我……”勇氣湧了出來,她抬起頭:“我從未識過樂曲,所以能輕易被你的樂音所惑。如果我潛心學習此技,未必不能象你一樣,於樂音中尋求正果。”

注視她半晌,胡女舉起手中那一柄古怪物事,示意她過來:“即使你不能憑借樂音來獲取自己的心,我也一定會教你如何彈奏這種琵琶,因為這將是你未來在塵世中存活的立足之本。”

“我一定要去塵世中麼?”她不甘地問道。

“當然。”胡女肯定地說:“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今天所說的話語。”

車隊行行走走,她潛身於那胡女車中,學習樂技。她知道了那女子懷中古怪的東西是叫做琵琶,也知道了所謂的七調十二律,合八十四調,旋轉相交,盡皆和合之道。

那胡女所乘車輛雖是副車,但華麗堂皇,尋常侍女亦不敢隨便入內,顯見得她身份顯貴。而因她們都是石妖,輕易施行法術便能掩藏她的行跡,故此倒也無人發覺。車駕一路北行,沿途景物漸變,漸漸不似虎丘那般幽深秀峻,反而疏爽清麗。

七日之後,車輛駛上一處官道,在交岔路口,那胡女突然將自己的琵琶送她,與她道別,說道:“我要繼續前行,你就留在此處,這裏是北齊都城鄴。眼下中土河山裂為北周和北齊。齊主高緯欣賞胡戎樂,尤其喜歡琵琶。他采納新聲,創作了尤愁曲,自彈琵琶而唱,侍從和者有一百多人。有時雖在路上行走,他仍然在馬上彈奏,天下人都稱他為‘無愁天子’。你擅彈琵琶,一定能得到君王的喜愛,可借此藏身於齊宮。因為齊宮是天下最繁華的地方,王孫子弟出入無數,不乏人間龍鳳,或許會遇上令你心儀的男子。”

七日相處,她已有些舍不得那自稱石妖的胡女,央求道:“徒兒隻是頑石,並不曉得什麼叫做情感。要徒兒愛上一個男子,並被男子所愛,實在太過為難。不如追隨師父,遠遁林泉,在樂音中探求天地變化之道,修成正果。”

胡女神秘地笑了,將琵琶塞到她的懷中,又豎起食指,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各自有緣法。記住,這柄琵琶預示著你未來的命運。當你的琴弦為誰所斷,他就是此生你真正愛的人。若你五年之內,琴弦竟從未斷過,則你壽命已盡,當失去所有神識,重歸洪荒,化為頑石。但是首先,讓我給你取一個名字,你要學會漸漸地熟悉它,把它當作你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符號。”頓了頓,她說:“我記得北齊國前皇後斛律氏已被廢了,現皇後穆舍利的母族,有一個分支是姓馮。那麼你也姓馮。我希望你能獲得男子的憐愛,因憐而能生愛。那麼,你就叫馮小憐罷。”

“馮——小——憐?”她不懂,但仍不願離開那女子,又央求道:“既然這裏如此適合樂者,為什麼師父你不留在這裏呢?師父的名諱,徒兒還不曾請教。”

胡女淡淡一笑,揮袖當空一拂,袖底有罡風頓生。馮小憐身不由已,已被那一陣輕風吹落車下。車駕遠去,滾滾煙塵中,唯有胡女的聲音悠悠傳來:

“你我各有緣法,我是要跟隨我們突原公主入周朝去的,我的名字,叫做蘇抵婆。”

在昭華宮午後的春日暖陽裏,他獨自一人,匆匆跨過門檻。

呯!在宮門的轉角,不防與一人相撞!一隻翠色玉盤脫手而落,在地上摔成幾瓣,嫣紅的鮮花四下滾落。

“你,你……這是皇後娘娘梳妝的鮮花啊,你也忒般冒失!”那宮女微微蹙眉,滿麵薄怒,不過十五六歲模樣,肌膚細膩,容色絕麗,仿佛是玉雕的人兒。月白夾襖,係青綠絲裙,鬢邊也簪有一朵嫣紅玫瑰。幽幽的玫瑰香氣,卻不及少女身上淡雅的體香。那一段自然清冷的神情,越顯得離塵脫俗。

他張口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你你……”

她漠然地望著他,眼眸黑而清,如上好的寶石子,眸子深處的光華,也仿佛是寶光流轉。隻是,那光華是死的、冷的,沒有任何情緒,似乎她就是這麼一個玉雕的美人,藏在遠古的密洞裏,用一雙黑寶石子鑲嵌出來的眼珠,瞪著突然闖入的探寶人。

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指尖佻達地撫過她的臉、鼻、唇、下巴,光潔的肌膚,幾乎沒有任何暇疵,令得他的指尖,有微微的顫抖,低聲道:“你是哪宮的女子?叫什麼名字?”她隻是瞪著眼,疑惑地看了看他,突然蹲下身去,一朵一朵地揀起地上的玫瑰花。

他不死心地跟著蹲了下去,掀起腰帶給她看,那上麵有淡金線繡著的龍紋:“那,你看這個,你不知道朕是誰麼?怎麼不答話?”見她不理,又緊跟著挨了上去:“你叫什麼?你怎麼不理朕呢?咦,滿宮的女子,就沒見過你這樣的……”

她瞥一眼他的腰帶,突然聽到有人在遠處叫道:“小憐!小憐!你怎麼還不過來?”他如獲至寶:“你叫小憐?呀,當真是我見猶憐……”她眉梢微微一斂,一把推開他,站起身來,快步跑開,居然身影隱入花叢間,晃了幾晃,消失不見。

隻剩下他,被她那一掌,推得踉踉蹌蹌退出幾步,恰好立在一地燦爛的陽光裏,額上出汗,唇間冰涼,牙齒戰動,心裏火熱。

也不過就是個少年嘛。

珠冠華服的她,坐在昭華宮前的花叢裏,懷裏橫抱著一柄曲項琵琶,怔怔地想道。

就象她現在名為馮小憐,其實也不過是塊頑石罷了。

不錯,她小施法術,便能闖過重重審查,冒充是皇後穆舍利母族人,以馮小憐之名,在這北齊的宮廷中藏身下來。當年,高洋奪東魏基業,國號為齊,史稱北齊。天下富庶之地,十有六七,所到之處,周陳等國不敢直攖其鋒。

高緯承繼父業,從小生長於錦繡叢中,不知道奪取天下的艱難之處。仗著國資富足,一直沉迷於聲色犬馬、醇酒美人之中,宮中絲竹徹夜不絕,連輦車的轅上都鑲嵌了華美的寶石。一顆寶石,即能抵普通人家一年的花費。後宮嬪妃也多,自然個個爭奇鬥豔,花招層出不窮。名義上馮小憐是穆後的侍女,但穆後生性好妒,但凡顏色好些的宮人都打發去了浣衣處。看她太小,又聰明伶俐,暫時還留在身邊。她初入人間,又是在宮廷這種險惡之地,也不敢太露鋒芒,穆後更是惟恐她見了人去。故此那些絲竹盈耳的筵席,竟是一次也沒有去過,更談不上展顯琴技顛倒眾生。兩年很快過去,當真是藏在深宮人未識,平常所見,竟沒有一個是男子。

直到……遇到了他,那是生命中第一個男子。在那昭華宮午後的暖陽裏,飄落一地的玫瑰幽香纏綿。她那種獨特的清新絕色,打動了北齊君王高緯的心。此時正是曹昭儀得寵,穆後煩惱,便順水推舟,將馮小憐獻給了高緯,當即被封為貴人。

如今的馮貴人回想那日與這人間君王初見情形,雖是對他的模樣隻是倉皇一瞥,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不過十幾歲的年紀,相貌雖然清秀,可真是瘦弱,麵色青黃,怔怔地望著她,帶著些呆傻的神氣。瞳中還有血絲,將來定然非色即癆。那件龍袍穿在他的身上忒不合適,倒象是個小孩子偷了大人的衣服來穿。

這樣一個人,也算是北齊的君主?

馮小憐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冷笑。

在宮中呆了兩年,時光卻也並沒有虛度。

冷眼旁觀宮中爭鬥,血淋淋的,倒收益頗多。漸漸的她這頑石也不將人死活放在心上,也能作冶妝、梳妖鬟,懂得了許多迷惑人的把戲。隻是,她終究也不明白:那樣一具軟弄弄的皮囊,為何描描畫畫,便能淹然百媚,顛倒眾生?莫非不知塵歸塵,土也要歸土?想不通,做出來的態度便有些生硬,同樣是一對剪水雙瞳,宮嬪凝香兒望人時微微一霎,可以眼波流溢,嬌嬈萬方;而她,再三去學,卻象是硬梆梆地瞪人一眼,腰身扭不動,也象是上了鐵箍。總還是笨拙。她終究還是一塊頑石,縱然蒙上了聲色的畫皮,卻改變不了那種冰冷的石質。

蘇抵婆說,天下不會再有第二人,能象蘇抵婆一樣,從樂音中獲得自己的心,所以才要她從最易誘惑人的情愛著手,去喜歡男人。可是男人有什麼好喜歡的?她雖然是當今齊主高緯的妃子,他是她第一個男人,也曾把最珍貴的珠寶拿來給她,可她卻嫌剌花了眼,讓他好生掃興。

縱然他是名義上的夫君,橫豎她卻是不喜歡他,也從不曾喜歡過任何人。北齊宮中的歲月,不過是夢。在虎丘山下那一夢醒來,她遇到了生公,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在北齊的這一夢醒來後呢?她會遇到誰,來改變自己的另一段命運?

午後的陽光和暖細滑,絲絲縷縷,仿佛一匹上好的薄綢披下來。高緯還是喜歡她的,這殿前就是他命人種的芍藥,高有半身,一株在市價上值兩千錢。當初運進宮來時,高高矮矮的幾百棵,花去青州一年賦稅呢,著實讓那些朝臣們苦口婆心了一番。可高緯渾不在意,說是芍藥天香,才配得上她馮貴人花一般的容貌。

芍藥到底還是盛放了,花香襲人,引得蜂蝶亂飛。是思春時節,適合美麗的女子悵然若思,去想起某個俊俏才郎,她記得那些宮裏流轉的高緯親筆譜寫的豔曲,曲子裏都是這樣唱的。不過她想不起誰,隻有芍藥的香氣悶得慌,人也有些懶懶的,有些抱不住琵琶,手中的撥子無意識地弄著絲弦,一聲一聲,仿佛無形的手指,一下一下,撕裂了那些陽光的綢子,隻是不成曲調。直到陸令萱穿花拂柳,笑吟吟地進來也不自知。

“小憐!小憐!”陸令萱粉光脂豔地站在廊下,含笑叫她。

她慌忙立起,放下琵琶,向著陸令萱行禮:“請郡夫人安!”

陸令萱慌不迭地扶起她,嗔道:“這孩子,又見外了,此地又沒有別人,誰許你稱我的封號?再者你現在身份不同,是貴人娘娘,老身隻怕還要仰仗你呢!”

馮小憐微微一笑,拉她就座,輕聲叫道:“幹娘!”

陸令萱是當今北齊君主高緯的乳母,頗得聖寵,高緯依北齊風俗,稱其為“姊姊”,後又封為一品郡君,食祿五千石。陸令萱不但在朝中呼風喚雨,公開與大臣和十開、高阿那肱等人勾結成黨,玩弄權術。甚至還是穆後的靠山,據說穆舍利就是靠著她在高緯麵前說好話,這才進封後位的。所以馮小憐一入宮還是個小宮女時,便以重金賄賂左右,尋機拜在這棵大樹門下,以母女相稱。陸令萱見她顏色才慧都異於其他宮人,又見穆後日漸失寵,所以也將她當作是一件可居的寶貨,另眼相看,更是一力攛唆穆後將她送給高緯。等到馮小憐封貴人後,更是多了幾分親熱。

陸令萱上下打量她一番,暗暗點頭,忖道:“這樣一個妙人兒,主上也說若加上三分風流態度,隻怕便是十分的動人。隻可惜偏是冷冷淡淡,倒象個石頭人兒。”麵上仍笑著道:“女兒抱著琵琶,也是從小就學著彈的麼?怎麼不在這裏彈奏一曲?”

馮小憐低首道:“幹娘有命,豈有不趨奉之理?隻是女兒羞於人前彈奏,怕有辱清聽。”這倒不是假話,她隨蘇抵婆學了幾日琵琶,但北齊好胡樂,宮中擅琵琶者如雲,曹昭儀更是個中翹楚,她哪裏敢隨便賣弄?

花影日色,映著她嬌豔的麵龐,當真如玉生暈。幾根細長的指頭按在琵琶弦上,也是象牙玉雕一般。

陸令萱雖是女人,也不由得心裏一動,湊過來低聲道:“曹家那妞兒昨晚侍奉陛下,陛下寵愛更甚,說是那妞兒所住的景陽宮太過破舊,陛下今天便命匠作入宮,要為她大修一座隆基堂呢。”

馮小憐咦了一聲,道:“曹昭儀?”

曹昭儀,是著名樂師曹僧奴的小女兒。曹僧奴兩個女兒都生得美,又擅長音律,後來一起被選入宮中。曹大姑娘性子剛烈,因為一件小事觸怒了高緯,被剝了麵皮,逐出宮去了。這曹小姑娘倒是婉媚可人,迷得高緯七暈八倒,更兼她的琵琶彈得妙絕,高緯寵得簡直沒作處。雖說是揮金如土早成習慣,但竟肯為她一個後妃重修一座華麗宮殿,足見聖心所在了。

陸令萱按捺不住內心的恨意,忿忿道:“那妞兒一貫目中無人,如今還不知輕狂成什麼樣兒呢!這滿宮的嬪妃,誰不恨她把攔主上?偏偏她又不生龍子,豈不是耽誤了主上的後嗣大計麼?”

曹昭儀生不生龍子,又有何妨?橫豎高緯已經有了一子桓,時年兩歲,那可是穆後之子,穩當當的嫡君。陸令萱這般恨曹昭儀,不過是因為上次想將一官職賣上二十萬錢,卻被曹昭儀當中攔去,以十五萬錢賣給另一個人,輕巧巧地奪了這筆浮財。

馮小憐淺淺一笑,凝視著陸令萱那雙雖然有些衰老,但仍狡獪如清波似的眸子,靜候下文。

陸令萱的目光投到她懷中的琵琶上,這琵琶是高緯賜她的,他以為她全心學習彈奏,就把庫裏的燒槽琵琶賜給了她。琵琶琴身是用的上好梧桐木,當初這段梧桐木差點被當柴火燒了,後來被識貨的工匠搶出來做成琴身,尾部卻是焦的。所以稱為燒糟琵琶。蘇抵婆送的那一柄,她珍藏起來,很少拿出來用。

陸令萱笑道:“主上也算是極疼我兒的了,隻是我兒一直麵上淡淡的,不喜歡把持男子,比不上那些狐媚妖態的。若是肯聽一些積年的宮人調教,也未必沒有一段風流態度。主上又喜好音律,那曹家妞兒得寵,不過是因為彈得一手好琵琶。唉,可惜如今宮裏,有貌者不擅奏曲,擅奏曲者又相貌稍遜,竟無人能與她爭鋒。”一邊說,一邊悄悄看馮小憐神色。

爭鋒?我本是一塊頑石,與誰爭鋒?不過是求個機會,求得那一個人兒。

馮小憐放下琵琶,淡淡道:“幹娘說得是。”

陸令萱眼中的失望神色終於流溢出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誰說不是呢?聽說主上被她狐媚了心誌,居然做出更荒唐的事來,還叫人擬了諭旨說這月十五,要在玉輝堂大開宴席,宴請所有京城的王孫公子、名士隱逸,讓所有人都見識見識曹氏的美貌和才技,才顯得他這心上人兒是天上少有,地上無雙……”

馮小憐眼中突然有神光一閃,猛地抬起頭來:“宴席?”陸令萱心頭暗喜,雖不明就裏,但難得見她上心,忙道:“不錯,便是遠在外地的諸王,聽說主上也要一並召回同樂呢!什麼阿物兒的美人,也值得這樣大費周章!”

十根玉雕般的手指,重又緊緊地扣住了琵琶。馮小憐咬了咬牙,盈盈轉過身去,滿院花香浮動,那香氣仿佛此時都浸入了她麵容麗色之中,憑添了幾分動人心魂的美豔:“幹娘放心罷,小憐的琵琶,說不上彈得有多好,但這次必然要尋機彈上一彈,想來不會太讓幹娘失望。隻求幹娘在主上麵前,幫女兒謀個顯現的機會……”

陸令萱親昵地捏了一把她的臉頰,笑道:“那是自然,聽聞乖女兒你擅長歌舞,如今若肯出頭,便是琵琶蓋不過那妞兒,也會迷得主上魂不守舍。誰教我的乖女兒竟會有這樣動人的容色……”

月色如銀,星河燦爛,然而都比不上這人間的火樹銀花,星落如雨。玉輝堂上,屏開孔雀,筵鋪芙蓉。一聲聲,調就弦管簫索,度過曲闌軟歌,映著燈光輝煌,更照得穿梭不息的人們都如神仙一般。

高緯年輕荒唐,南北朝時又是胡漢雜居,並沒有遵從太多的儒家禮節。玉輝堂設下座席,當中是高緯及眾嬪妃,左右首都是受邀賓客,居然連錦幛都沒拉上一幅,更是讓來客們可以肆意評述宮中各位美人麗姝。加上今天有高緯寵愛的曹昭儀與馮貴人現場獻技,更是令來賓期待不已。

果然,酒過一巡,玉輝堂裏,舞聲方起,便有兩扇羽旌引著那曹昭儀娉娉婷婷出來,懷裏抱著玉槽琵琶,也是庫內秘藏的國寶,難得高緯當真賜給了她。

聽聞新得寵的馮貴人也擅彈琵琶,諸宮人便存了看熱鬧的心思,又見到曹昭儀懷中的玉槽琵琶,心裏更興奮了幾分。

當時北齊風俗,彈奏琵琶必然有歌舞相襯。此時也有一隊舞伎上來,並有女聲淺唱低和。曹昭儀氣定神閑,在堂中坐定,懷裏抱緊了玉槽琵琶。纖指慢攏,絲弦拂動,琮琮切切,宛轉錯雜,仿佛濺落了一地的碎玉,又仿佛是落了一盤的珍珠,更難得的是,那弦音不似尋常琵琶聲那樣柔和,當中竟仿佛還摻雜有絲絲金屬般的亮音,合在聲聲迷靡的絲竹樂聲裏,氣貫長虹,穿雲裂石。

眾人有舉著杯要喝的,卻將杯停在了唇邊。

有原本戀著看美色的,卻怔在了那裏。時光停滯,唯有那抹亮音,嫋嫋不絕。

金音?

馮小憐靜靜坐在內殿妝台前,任由貼身侍女巧手侍弄,為她梳就高聳飛挽的飛天髻。遙聽得琵琶聲、舞步聲遠遠傳來,不由得悚然一驚。

這琵琶曲中,怎麼竟會有如此淳和亮麗的金音?當初蘇抵婆授她技藝,曾跟她講過,樂音之中,因為彈奏者天性不同,所奏出的樂音之中,也會有金木水火土之分別,金音純亮、木音古樸、水音流暢、火音熱烈、土(即石)音肅重。她平時聽宮中的樂音,也能從五音中辯出一個人的性情。隻有蘇抵婆那樣的妙手高技,才能彈出五音俱全的樂調,使人完全辯不出她的本身。

本以為自己以石精之身,奏出肅重之音,可以震驚四座,誰知竟會有人彈出如此高超純正的金音來?

側耳聆聽,她問侍女道:“這是誰在彈琵琶?”侍女為她妝飾麵容,答道:“稟娘娘,是曹昭儀呀。”

曹昭儀?如此音質,絕不是一個普通人類能彈得出來的曲子呀!莫非她……先前對曹昭儀並不上心,平日隻在大的宮宴上相遇,高緯後宮的美人如雲,雖說曹昭儀特別得寵,但小憐從來懶得去注意。如今想起她來,還是模糊的一團。如果她當真也是金精,以宮妃的名義,藏身在這北齊宮中,那她的用意……

蘇抵婆曾說過,金石之妖不同於眾生,天生沒有七竅,甚至不象草木能吸收日月精華,故是沒有靈魂的。作為石妖的馮小憐想要有自己的心,那作為金精的曹昭儀……難道不是也想要一顆自己的心麼?在這才俊雲集的玉輝堂。

她凝思良久,道:“取我的琵琶來。不要主上新賜的燒槽琵琶,要我原來的那柄。”

簪環珠光映在青銅鏡麵裏閃動如星,映出妝飾後分外鮮妍的麵龐。

她伸手扶了扶高髻,額鬢兩旁貼滿各色花鈿釵釧,形狀似一串華美小巧的金銀盾牌;髻中插入一枝碩大的灑花展屏金鳳吐珠步搖,仿佛帥旗旌字立於中軍;五根翟釵成扇狀插列在髻後,如衝鋒勇士鋒銳的寶劍,泛出熠熠寒光。

哪裏是紅粉脂豔,分明是殺氣縱橫。

她也是一個出征的勇士,不過想要奪取的不是城池,而是一個傾心相愛的人。哪怕是血、是火,也將一往無前。

情愛究係何物?當真可讓人生死不渝、如癡似狂?那又該會是怎樣一番滋味?自為頑石,向來沒有喜怒。今夜來客當中,若當真有那樣一個人,能使自己弦斷心生,那明日便使法術離開這齊宮,與他一起並肩雙飛,會否如當初虎丘山下,神識初開時一般的感覺——是景物格致,頓生另一個天地?

待要起身,不由得又瞥一眼鏡中映出的女子,靚妝盛顏,容光照人。哪裏象是一塊無知無覺的頑石?簡直便是下了凡塵的仙人。

突然有雷鳴般的掌聲和喝采聲,從前殿傳了過來。她陡然驚轉:那是曹昭儀一曲終了了!手上一緊,摟住了懷中的琵琶:碧玉琶身,曲項浮鏤,那是蘇抵婆所贈的唯一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