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落盡桃花(1 / 3)

東海龍女

轆轆車聲,徐徐輾過血紅的一地殘陽,透過車後揚起的蒙蒙煙塵,息地的平川景物已是愈來愈是模糊,亦愈來愈是遙遠。

依依附於窗邊的那隻素手,如玉瑩潔,如水無骨,是造化最傾注心血的作品,此時也頹然垂落下來,厚重數層的織錦垂簾隨之覆下,瞬間隔斷了兩道留戀的眸光。

簾幕左角,是各色絲線織就的火鳳,正是當今東方第一強國楚的圖騰。

夭桃打量了自己身上的袍服一眼:續衽鉤邊,曲裾深衣,這號稱楚國絲織品最上等的“鳳龍虎繡羅禪衣”之上,也密密地繡了許多隻展翅的鳳凰。

衣飾的華貴,顯示著她所蒙受的特別的恩寵,然而那樣多的鳳凰,那樣繁雜的數層織物錦羅,還有那沉重的金翠珠飾,幾乎要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在息國的時候,從不穿這樣繁複而沉重的袍服。

息國的宮娥們,每日清晨,都用玉鬥收集許多初初綻放桃花瓣,擰出嫣紅的花汁,混以名貴的香料,在那些輕薄的素色綾羅絹綢之上,印染出或淡雅或明豔的圖案。

在春日微醺的午後,她穿上那一層層美麗的綢衣,舉若浮雲,迎風飛舞,她清脆而欣喜的笑聲,悠然飄過息宮那幽靜曲折的長廊,廊外數株桃花,疏落有致,豔麗如畫。

而息侯植豐斜身倚於桃林旁的闌幹之上,手執雙螭紋耳垂玉連環青銅爵,爵中美酒灩如琥珀,隻顧微笑著,眼中滿是寵溺,息宮佳麗,便是形同虛設一般,他的眼中,向來似乎隻有她的影子。

息號稱千乘之國,北結齊鄭,南接荊楚,物產富饒,息侯為姬姓,是周朝宗室一支後人,不比那些彈丸小國,植豐又正在盛年,相貌英俊而秉性溫柔,故此陳國國君宣公再三思量,終於將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夭桃嫁給了他。

媯氏二女,其容顏美如桃花,故陳公稱姐姐為桃英,她為夭桃。

當年她的美名遍播諸侯國中,息侯得陳公許婚,大喜過望,駕青翟錦羽相飾的鸞車,不辭路途勞苦,親自來陳迎娶她回國。

因為她閨名有個桃字,他便在宮中遍植桃花,還戲笑著說:“夭桃灼華,植兮益豐。”二人曾在桃樹下誦念《詩經》,相與盟誓:“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時她還年輕,從陳國公主,到息國夫人,無非是由媯夭桃變成了息媯,無非是從一座宮殿進入另一座宮殿,一樣的錦衣玉食,並沒有什麼風浪與悲傷,她不明白深宮外的世界,不知道虎狼鐵騎已馳騁天下,無數的小國已經泯然消失於世間。

戰國的風雲遠在宮外,而她的那一段人生平坦而華美,有如夭桃綻放時的繁盛與鮮豔,她一直都在甜美地微笑,春日桃花的豔色仿佛沉入她雙頰的笑靨,透出粉紅的光暈與亮采,她自然是從來沒有懷疑過,植豐與她,竟沒有辦法執手偕老。

如今再回想起來,息宮那些美好平靜的時光,已經是恍若隔世。

一切的變故,都出自於那一天。

她嫁到息國之後,日夜思念陳國,植豐終於拗不過她,也依依不舍地送她到國境,告別了她。

途中,她經過大姊的夫家蔡國,蔡也是姬姓國,且蔡侯一向與息侯交好,她然而她沒有想到,家宴之上,她美麗的容色讓這位姊夫竟不顧倫常羞恥,對她動手動腳。

息媯纖質如柳,卻起居貴重,並不是軟弱怕事的女子,她一把撥開姊夫的手爪,勃然起身,一任青銅觚中的美酒潑滿裾袂。

她大聲地呼召殿外的隨身衛士進來,拂袖而去,而那位蔡侯,終於也被她的怒色與威勢所懾,隻得悻悻任由她離去。

回來後她向植豐哭訴,年輕的息侯憤然而起,卻又歎了一聲,頹然跌坐下來,她聽見他輕聲說:“夭桃,蔡國勢大,現在我們不能動蔡侯,但是你等著,你等著……”

他沒有再說下去,她也沒有再問,便柔順地偎入了他的懷中,心中卻掠過了一道陰影——原來,這世界原非都是繁盛而美好,便連她心愛的夫君,竟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幸得……幸得她還是安然地回到了他的身邊。

原本,她已經將這件事情忘記,誰知過了數日,他滿麵笑容地回來,難得心情極佳,召來宮中歌舞,與她花下飲酒小酌,還用極輕鬆的語氣說:“你還記得蔡侯麼?他這下死定了。”

原來,息侯將庫中珍寶取了十之四五,派遣使者入楚,使者對楚王說,臣主母歸寧,經過蔡國,蔡侯不以禮貌相待,反而加以調戲,所以臣的主公息侯怨咎於心,但我們息國力弱兵少,不能夠向蔡國報得這段仇怨,現在聽到大王您東征西伐,威鎮漢東,特令臣奉表求師伐蔡,況且蔡侯自恃與中原強大的齊國聯姻,一向不肯向楚國屈服進貢。理應教訓。如果大王將蔡國滅掉,那麼我們息國曆年的貢賦全歸於楚。

楚王躊躇說:“但是以什麼理由進兵呢?”使者說:“若楚兵假裝進攻我國,我國求救於蔡,蔡侯向來以勇武自負,必然親自帶領軍隊前來相救。此時我息國與楚合兵攻蔡,就可以俘虜蔡侯。”

楚國依計行事,最終蔡侯不能抵擋,投奔息城。息侯含恨在心,當然閉門不納,楚兵從後麵追趕,在芋野將蔡侯活捉,並押回楚國,據說是打算把蔡侯烹了,以饗太廟。息侯大犒楚軍,並親自送楚王出境。

這些,深居宮中的息媯,自然是不知道的,她隻是心中歡喜,自己的夫君這樣愛惜自己,那好色的蔡侯又已被俘,人生似乎就圓滿了。

此時,桃花已經快要落盡了。

就在這遲暮春日的黃昏,在西落夕陽的映照下,息國東南的平川上騰起了大片大片的暗黃色煙塵,天邊傳來轟隆隆的隱約雷聲,急風驟起,仿佛是傳說中的風伯與雷神正在雲中穿行,而劇烈的暴風雨即將降臨。

息媯正令服侍她的宮女畫羽在殿內描金箱中揀出“霞影羅”裁就的衣衫,抵禦那即將到來的風雨的涼意。

“霞影羅”是息侯新近擲以千金,為她自臨海的越國購得的名貴衣料,據說連楚國宮中的貴婦也不見得有這樣的新衣。

然而守城的兵士飛馳來報,她才知道那不是雷聲,而是楚王衛隊的行軍聲勢,剛剛幫他們掃滅了仇人蔡國的楚國、傳說中的東方第一大國、以勇武的軍隊橫掃天下、令諸侯不禁側目心怵的楚國,當真有風伯雷神一樣的威勢。

為迎接楚王的駕臨,息宮上下忙成一團,她身為息國正夫人,心中自也欣喜非常,楚王,或許可以這樣說他,他是她的恩人。

終於迎到了那衣甲鮮明的跋扈男子,息侯率臣子在宮外相迎,將士簇擁之中,楚王昂然而入,甲胄劍器鏗鏘作響,周身散發出危險的猛獸般的氣息,息侯親置館舍,在宮中最大的迎暉堂設宴相陪。

然而他不知道,他將要獻予楚王的,要遠勝他所得到的。

她心中莫名其妙覺得恐慌,不肯盛妝打扮出來相陪,但息侯終於派人來催,說是楚王要親自看一看息國夫人,還轉述楚王的話說:“我曾經效微勞於你的夫人,現在我經過這裏,你的夫人難道不為我進一杯酒?”。

楚王發話,息侯不敢不從,楚國祖先熊繹,不過是周朝一個小小的臣子,並沒有封王,隻是被封為子爵,地位遠遠低於其他諸侯國,他們篳路藍縷,起於荊棘叢生的大山之中,因此一向被稱為荊楚。

數任楚國國君一再要求周朝加封,卻始終不曾如願,直到前任楚王熊通在位之時,殫心竭慮,先後伐申、呂等國,並平隨黃等國,國勢逐漸強盛,終於不等周王室賜封,居然自立為王,周王室不敢出聲,楚國跋扈愈盛,國力雄渾,隱然已與中原大國齊國相抗衡。

可她現在是國夫人,以前出身是世襲公爵的陳國國君的公主,所以,內心深處是有幾分瞧不起楚國的,但終究無奈,她不得已,卻也不願意盛裝打扮,從內殿出來,著“霞影羅”,斜斜綰一枝珠釵,連後冠都沒有戴上,更談不上濃施脂粉。

宮人在迎暉堂中設下錦褥,供她跪拜之用,她止步,微折柳腰,雙膝落褥,一身的紗羅便雲霧般地曳了滿地。

楚王端坐屹然,默然不言,但有莫名的氣勢無聲壓來,她心裏有些慌,本來的傲氣不知飛去何處,咬一咬牙,螓首低垂,含笑,舉起美酒。

紗袖悄然滑落半截,素腕皓指,竟與玉色無異,他突然輕笑一聲,她臉上陡然剌痛,卻被他滾燙的目光灼疼了麵頰。

一隻骨筋糾結的大手,中指上還有寸許長極深的刀疤——猛剌裏伸了過來,卻不是去接那斟滿美酒的白玉杯,卻一把攥向她白玉般的手腕!

息侯失聲叫道:“夭桃!”

她悚然後退,靈巧地閃過了那隻曾扭轉過無數命運法輪的大手,將白玉杯順勢遞入了侍立一旁的畫羽手中。

那男子的胸腔中,迸出一聲交雜了憤怒與失望的歎息,其實他隻是輕輕地哼了一聲,卻仿佛有著嗡嗡的回響,震疼了殿內所有人的耳膜。

這個男子,不過也與息侯身形相若,怎的舉止之間,竟隱有風雷霆嘯之勢?她心裏更是慌亂,起身斂裙,行禮退別。

息侯喃喃道歉,似是在說她衣飾冠冕不全之類,隻聽楚王笑著說道:“夫人閨名原是叫夭桃麼?好名字,桃華絕色,出自天然之態,這世上的俗脂庸粉,原是無法相提並論!”

息侯勉強微笑,而她始終低首不言,然而她舉止端方而優美,確有國君夫人之範,冷淡而無可挑剔。

誰知再完美的風儀,也阻擋不住虎狼之師的腳步,第二日夜間,楚王借還請酒宴的機會,暗伏甲士,在席上勃然色變,怒斥息侯背禮,不帶夫人前來犒勞三軍,息侯無從辯白,結果堂堂侯王,當席被擒。

息媯聞訊大驚,掩麵奔入後園,她怎會不知息侯因何而獲禍?然而,息國弱小,楚國強盛,便是舉國之兵,也無力抗拒那個跋扈而冷酷的楚國男子!

她一路疾奔向前,顧不得霞影羅的衣衫被一路的花枝掛得零亂破碎,鑲珠的繡鞋跑掉了一隻,卻感受不到石塊剌痛腳心的尖利。

唯有風在耳邊咻咻地尖嘯,園中的桃花四處飄落,平生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命運的沮喪與恐怖。

公主與國夫人的高貴身份,豔驚世人的美貌容色,原來也如這園中的桃花一般不能自主,不是任人采摘插瓶,便是飄然委於塵土。

終於奔到園西的那眼水井,她閉上眼睛,便要一躍而入。一直緊追在她身後的畫羽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跪下苦苦哀求:“夫人,你現在要是死了,楚王龍顏震怒,勢必要影響王上的性命,甚至殃及息國子民,夫人若為他們著想,也該要活下來才是,須知憤激而死易,忍辱偷生難。”

畫羽歎息一聲,這個長在深宮的弱女子的目光深處,竟然也浮上了極深的一層憐憫:“群雄割據,風雲變幻,生而為人者原是辛苦得緊,夫人……”

她奮力掙他不脫,終於力竭,伏於井台之上,喘息不已,眼角,終於有幾顆淚珠滑落。

清亮的井水如鏡,照出絕望的女子麵容。

息國被滅,並入了楚地版圖,而看在她的麵子上,息侯也終於得以活命,被楚王封於汝水,僅受十戶之邑。

再也回不去了,她的息國,她的夫君。

世上再無息媯,隻有夭桃了。

夭桃垂下首來,無聲地哭泣,重重疊疊的額珠垂了下來,厚厚一層珠子掩住了桃花般嬌豔、月華般皎潔的麵龐,冠頂的金翹無聲地細細顫動,如花叢中顫抖的蝶須。

隻因在這狼煙四起的時代,任是多麼高貴美麗的女子,終不免如鮮花一般,隨著季節的推移,無奈地委落於塵土,昔日這息國夫人,這以美貌而名聞宇內的媯氏夭桃,今時卻將要成為楚國宮妃。

息國被滅,夭桃這最美麗的戰利品,由最精良的楚王近衛相護,跟隨在楚國大軍的旗旄之後,艱難跋涉了足足六十一天,終於進入了楚國境內。

楚國風光,與息迥異。

息地開闊而平坦,楚國卻多了幾分高峻幽深,早聽說楚地崎嶇,卻不料也有平原,但與息地平原的煙塵萬裏蒼茫不同,仍是極青的天,極綠的水,極蔥籠的各色草木,讓人眼目一清,說不出的怡爽可人。

楚國都城郢都,更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美麗地方,碧綠的護城河有如玉帶一般,將城池緊緊地護在正中,河堤上是幽綠的密林,古木參天,道邊搖曳著的蘅蕪和杜若,散發出好聞的幽幽香氣。

夭桃心裏的怨怒的火焰,終於漸漸熄了下來。名節是盡不了的,故國也不能回去,安分一些,做這強大君王的嬪妃罷。

但還有一枚小小的火苗,在心的最深處陰陰地飄動,說不上是什麼,然而又熱又冷,灼得心尖極痛。

在別館住了三天之後,楚王遣內監令宣詔,帶她去正殿蘭若堂,那內監令路上便向夭桃道喜,偷偷告訴她說,楚王將當眾頒旨,冊封她為側夫人,名為“桃花夫人”。這是一種無聲的宣稱,證明她所蒙受的不一樣的寵愛,夫人若再生下一位小公子,隻怕就要寵冠楚宮,貴不可言了雲雲。

夭桃勉強一笑,道:“多承吉言。”

通向蘭若堂的路徑,掩映在蜿蜒清香的藤蘿叢中,她素服銀簪,默默地向前行來,花木搖曳,令人仿佛感受到了山林的芬芳。

她想起了當初曾與植豐嬉笑憧憬過的未來,說要在平川萬裏煙塵滾滾的息國,建一處花草蔥籠之地,她與他老後,便在那裏安靜地居住,看著他們將來的王兒,繼續統治那千乘的息國,他們從沒想過要做霸主,也沒有在乎過屬國的屈辱,宮廷幽深,隔開了外麵所有的世界。

現在,植豐亡國,楚賞賜給他的封地汝水,聽說山窮水惡,而她曾是那樣向往著自由而美麗的山林,現在卻處於遠隔息地萬裏的險惡宮廷。

殿堂空曠,奇異的焚香在空中嫋嫋飄散,她看不清寶座上端坐男子的麵貌,唯覺得他身形偉岸而高大,今日他歸楚宮,便做王者服飾,卸去了領軍征戰時的那套衣甲,倒是少了幾分令人心悸的軍戎之氣。

高冠華服的楚宮禮官為她主持冊封的儀式,許多麵目娟好的宮女忙前忙後,為她穿上綾綢絹紗等一層層不同質料的袍服,在腰間繞纏好華麗的長拖裾,束緊錦帶,結上玉扣,佩上飾以蘭蕙的香囊……

青銅編鍾的雄渾與玉質編磬的清脆,揉和成楚地特有的清靈悠揚的樂音,回蕩在蘭若堂金碧輝煌的空間之中。

她默然,但覺兩鬢一沉,卻是重重地壓下一頂赤金打就的三鳳吐珠冠。

他一直饒有興趣地觀賞不語,眼見得這美人在各色珍寶名絹的映襯下,愈發地華豔起來,似乎心情極好,笑著說道:“桃花夫人,你走前一些,抬起頭來,讓寡人看看。”話語聲音不大,但有一些難以覺察的溫柔。

她小心地邁出幾步,這才抬起頭來,仰首便望見了他腰間的嵌寶螭龍紋帶鉤,兩條赤金鑲就的螭龍爪環倒扣,捧出青綠如鬆的一塊圓形寶石,赤袍,玉帶,下裳上繡的是鳳,玄黑絲線,泛出幽幽的光——那卻是極猙獰的鳳,爪鉤如鐵,目珠四射。

她禁不住一顫,不由得往後讓了一讓。

“早聽說陳國大公主媯氏貌美如桃花一般,今日得見,才知所言不實。”他伸手捏住她弧線優美的下頦,朗朗地笑了起來,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得意:“隻怕是將桃花擬之公主美貌,還要差上三分,寡人得此佳人,真是我楚國之福!”

我早不再是陳國公主了,陳侯之女嫁與息國為後,早已是諸侯皆知的息夫人,而你,不是曾在息侯舉辦的宴會上,強令我向你奉過美酒麼?

夭桃在心裏冷笑一聲:然而你仍以娘家身份稱我,莫不是還想掩蓋你那無異於禽獸的奪妻行徑?

她依然不言,他凝視著她,笑容漸漸凍結,目中便有三分不解,卻有七分慍怒。

忽然有大臣出來,朗聲道:“昔年媯氏在陳國時,有術士以卦卜之,說她生具桃花之貌,兼備淫媚之姿,桃花主淫工媚,轉瞬即凋,並非花中正神,隻怕不是什麼絕色的佳人,倒是大大的劫難啊!蔡侯因為她而引來我軍,息侯更因為她而亡國,我楚國美女如雲,大王又是英明的國君,斷不能再覆前車之禍。”

義正辭嚴的話語,回蕩在空曠的蘭若堂上,楚王手掌微微一顫,猶豫地收了回來。

桃花劫?她暗暗一驚,尚在髫齡之時,她便已是聞名陳國的絕色,當時有名術師路過陳國,傳聞幾近通神,陳公便以重金將他請入宮中,指望他來看一看幾位公主的相貌命運。

精塵子看過幾位公主,終於在她麵前停了下來,說:“生具桃花之貌,兼具淫媚之姿,道是佳人絕色,卻負亡魂無數。”

這話語,極是隱秘,便是當初陳公許她給息侯時,也不曾提過,這楚國大臣,卻是如何得知?

她心中突然一動:這楚國的大臣,都已是知曉了,植豐他,不會不知道罷?這許多年來,她在息宮中任性嬌癡,不許他分寵於別的嬪妃,便是他也不能逆她分毫,他有時也會惱怒,但最多生生悶氣,後來也就罷了,他從來不曾向她提過這桃花劫,哪怕是最後……

哪怕最後植豐被楚國的甲士按倒在迎暉堂冰冷的長案上時,他仍然不曾學故人做長歎道:“女色誤我!”

酸楚的感覺,從她心裏一直竄上了鼻端。

植豐、植豐!我絕不負你,縱是我身如蒲葦,柔弱不勝刀槍,然而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她在心中呐喊。

楚國的大臣們紛紛進言附和,引經據典,滔滔不絕,漸漸言辭開始慷慨激昂起來,甚至還有人奏請將她誅殺。

隨侍的宮女中有她從息國帶來的畫羽,此時站在一旁瑟瑟發抖,而她聽在耳中,心中反倒隱隱約約盼著能痛快一死。

終於,楚王輕輕咳嗽一聲,眾大臣立時偃旗息鼓,殿上寂靜,隻聽他笑道:“鬻拳大夫,她的確是息國的劫難,卻不是我楚國的劫難,寡人受命於天,與息侯不同,豈能度不過小小的桃花劫?”他頓了一頓,聲音不大,話語中卻是隱隱透出王者的威嚴:“不過後宮納一女子,何勞眾卿煩擾?”

眾人嗒然無語,隻得退回班列,卻有一人經過她的身旁時,低低哼了一聲,不屑道:“妖孽!”聽他聲音,仿佛正是那個叫做鬻拳的上大夫。

但聞得楚王輕笑一聲,似是對鬻拳的憤激覺得有些好笑,然而她終於看清了這位君主的容貌:這正當盛年的男子,不如植豐那樣溫柔而秀美,他寬額廣頤,長眉星目,雖然是神采飛揚,仔細看時,卻覺他的眉宇間沉有極深的陰鷙。

她柔順地低下頭去,微微地欠身行禮。

鳳駕翟車,光華耀目,從人宮娥的衣袂,揮揚相連,遮天弊日,竟勝過天邊最豔麗的雲彩,為迎她來楚,楚宮中最為華美的夕夏宮,已大興土木一番,聚集了楚地最名貴的珍寶與裝飾,極盡奢華之能事,並改名為灼華殿。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或許是因為她的名字,楚王才取“灼華”二字,作為宮殿之名罷?

一連七日,楚王都留在灼華殿,除了上朝議事,不曾離開她半步。

次年,楚王更進她一品,她從此在宮中,地位僅在王後之下。

隻是她始終不與他說話,哪怕是在最銷魂蝕骨的時刻,她都是死死咬住絲帕,堅持不吐一言。

無數次她在半夜裏幽幽醒來,悄然起身著衣,步於窗前,手扶著雕花的木欞,默默仰望著幽藍的夜空,殿室中彌漫著麝蘭的香味,摻雜了楚王的複雜氣息,她一定要推開窗子,才會覺得喘過氣來。

宮妃們妒她得寵,本不就不甚待見,見她位份雖高,終日隻是沉默無言,於灼華殿閉門不出,隻道她孤高自許,流言蜚語更是多了起來,隻是灼華殿的宮門堅固而沉默,將這一切都隔絕於外。

直至那一年,楚王後率後宮嬪妃,前去高唐行巫神之祭,夭桃平生才第一次體會到了宮闈紛爭的殘酷。

高唐地方的山巒,比郢都群山更是秀麗峻拔,高唐的神廟依山而建,建有石階過百,下臨著幽黑的懸崖絕壁,越顯得巍峨而高聳,巫神之祭,向來是由王後領禮,楚王不能前往,然而那祭典場麵仍然是宏大壯麗。祭詞具有那樣優美鏗鏘的韻節,由身著白袍的女祭司曼聲誦來,當真如歌曲一般悅耳動聽。

大典之後,在神廟後堂小憩之際,由神廟的女祭司出麵接待,王後性情溫和,所以夫人們心境輕快,七嘴八舌,個個話語都比往常多了許多,唯有夭桃仍是默默不語,便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在女祭司說到上古神女瑤姬化為山石,默然倚峰而立,盼著自己情郎歸來時;終於,君姬斜瞥了夭桃一眼,諷剌道:“咱們宮中還不是有山石般的女子,終日不發一語,也不知是仗著出身高貴呢,還是在盼著情郎的歸來。”

夭桃遽然失色,眾夫人掩口偷笑,大是幸災樂禍,王後臉色大變,訓斥了君姬,但神情也有些不豫。

王後出身巴國公主,幼承禮教,倒不是那樣善妒的人,然而她對夭桃也有幾分在意:這奇怪而美麗的女人,入楚後始終不發一言,莫不是心存異心?偏大王對她寵逾常人,不能不叫王後有些憂心。

她雖訓斥了君姬,卻也想尋機與大王言明,將夭桃妥善處理。誰知晚間便有快馬加急,帶來了楚王旨意:君姬被選為巫神祭品,令其自縊於高唐神廟。

楚國生殉神祭的陋習,早在武王時便已廢除,何況即使要為巫神獻祭,曆來也是挑選的民間清白人家女子,哪裏會犧牲堂堂楚王的一名姬人?

王後歎了一聲,不敢再說,自此宮中流言寂然,眾夫人戰戰兢兢,再不敢對夭桃有絲毫不敬,唯夭桃仍然一如尋常,從來也不開口對人說話。

生與死,有時真說不出哪個更幸福一些,隻是,她接受命運的安排,收起了在息國的嬌縱與嗔怒,安分守已,還是有人不肯放過她麼?他對她可謂用心,然她並不曾對他有絲毫的感激。

她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她痛得死去活來,聽宮人說他便在殿外徘徊,半夜未眠。

天亮時她生下了孩子,他顧不得產房的穢汙衝了進來,欣喜若狂地抱起那嬌嫩的小生命,滿眼的陰鬱仿佛突然間散去,叫道:“夭桃!你看他,你看他長得多像你,也是桃花一般,你說他該取個什麼名字才好?寡人……”他突然不說話了,因為她,在枕上默默地轉過頭去,隻留給他一個虛弱而淡淡的側影。

他的臉色又如陰雲密布,但終是沒有發作,隻是將嬰兒輕輕放在了她的身旁,轉身出去。

她過了好久,才轉頭吩咐戰戰兢兢的畫羽,聲音極低,一字一頓的,然而清晰:“這孩子,就叫艱吧,我生他時……委實艱難得很……”

第二日楚王頒下詔來,這孩子,果然便叫熊艱。

生下艱後,她偶爾會開口跟照料孩子的乳娘,說上一兩句話,無非是如何照顧孩子罷了,不多,但終究,是不肯對他說一個字。

“為何不跟寡人說話?”他一直表現出超常的隱忍,但多年過去,她始終未曾被他融化。終於他有一天大醉而歸,趁著酒意,惡狠狠地將佩劍擲於她的麵前:“你輕慢寡人,寡人忍你已經很久!亡國妾婦!竟敢如此!”

她的淚水陡然間奔湧而下!亡國妾婦!這四個字重重地敲擊在她的心上!她忍受屈辱,明知眼前這男子拆散了她的姻緣,掠奪了她的家國,將她的丈夫貶到那僻惡的汝水,卻還是不得不委身於他。

如果不是為了植豐,她何需如此!她不敢反抗,連全盡死節亦不能夠,不過就是為了她的植豐!

但她終究不過是個女人,卻不是那堅韌的蒲葦,這樣的心靈重負,她早已承受不起,楚王既怒,她倒也甚是安心:就此一死,何懼萬事!

她飛撲而去,抓起那尚帶有楚王體溫的佩劍,“嗆”地一聲,青鋒出鞘,便要引頸就刃。

“啪”!他一掌揮來,她纖細的手腕如遇雷亟,佩劍在“當啷”聲中,跌落地下,她身子晃了一晃,退後幾步,背卻頂住了冰冷的牆壁,那個男子,他是萬乘之國的國君,是盤踞在黃金寶座上的猛虎,可是她死死地瞪著他,隻求一死,別人都說,一死萬事休。

寶劍靜靜地躺在地上,反射出冷幽的光芒,他咻咻的呼吸聲在暗夜回響,也是猛獸一般,她閉上眼睛,感覺到月光的清涼在她裸露的頸部肌膚上流過,她等待著他,等他拾起地上的寶劍,劃過眩目的青光,送入她的咽喉之中,然而他沒有,她等了許久,終於睜開眼來。

在楚國秋天的深夜裏,兩個人穿著單薄的縑衣,艱難而漠然地對視,肩上落滿了清冷的月光。

“你是當真求死麼?”他終於歎了一口氣,聲音在寬曠的殿室中顯得有些空幽:“原來……”

一種強烈的失望與憤怒浮上了她心頭,背上一暖,卻是他攬住了她,他的手掌溫熱而柔軟,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顆稀世的明珠。

她木然地任他扶持,輕輕坐回了雕鳳檀木床邊,耳邊但聞他低語道:“夭桃,寡人錯了……即算是寡人錯了,你能不能告訴寡人……你要怎樣才肯開心?寡人的楚國,乃是荊襄大鎮,威鎮華夏,你為楚王夫人,天下女子富貴,莫過於此,若說你思念你的息侯,你與他並無子息,卻為寡人生下了兒子……”

如非那該死的蔡侯,現在她與植豐,也該有自己的孩子了罷?那一瞬的痛,痛轍心肺。

想到蔡侯,她心裏一動,從未有過的惡毒念頭,頓時浮上心頭。

掉過頭去,她的臉隱藏在月華的陰影裏,越覺幽深寂寞,楚王心中頓生憐愛,但聞她輕輕歎了一聲,終於開口道:“臣妾身為一個女人……卻因為蔡侯,侍奉了兩個男子,臣妾深受大王深恩,身體發膚莫不為大王所有,故不敢輕言死字……方才聽聞大王訓斥,羞憤交加,更是無顏腆活於世,然縱是能夠不死,思及已身之痛,又怎麼能夠開口說話呢?”

也許是說話不多的原因,她的聲音不同於宮中諸夫人的清脆嬌甜,反而有些單薄而纖細,仿佛微風中搖曳的草葉,生長在一個幽遠的地方。

他不語,驀然將她擁入懷中,狠狠的……然而又始終溫存柔和地愛她,與往常判若兩人。

“寡人一定……一定……”他埋於她的肩窩之中,低語喃喃,他伸手撫摸她烏黑亮澤,長可及地的秀發。

他的手,不同於息侯的修長白晰,而是典型的武夫的手,指節虯結,粗壯而寬大,滑過她細膩的肌膚時,有著微微的剌疼,那中指上的傷疤,猶如扭曲的蛇身,在光亮如緞的發絲上尤顯觸目。

她試探地伸出兩根纖長的玉指,輕輕觸那傷疤。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拉入自己的袍裳深處,貼在那強健有力的胸膛之上,她柔順地伏在他胸膛之上,隻聽他的腔子裏迸出深深的歎息:“夭桃,寡人小的時候,母夫人死得很早,兄弟幾個,個個都十分厲害,我那時不過十四五歲,卻也知道在宮中生活著實不易。”

不知何時,他已悄然改掉了“寡人”的自稱。

我沒有母夫人照拂,父王後來的宮姬鄧曼,又十分得到他的寵愛,鄧曼也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是我的七弟還,熊還年滿五歲之時,父王傾國之力,為他舉辦了一個慶生大典,嗬,夭桃,那樣奢華而宏大的場麵,以前,我隻是在夢裏才能夠看到。

我隻看到我的父王伸開雙臂,將七弟還有鄧曼攬在懷中,麵對四方朝賀的貴客,和朝中的將士臣工,笑得無比暢快溫柔,七弟調皮,突然一揚臂,將桌上的玉碗推到地上,玉碗叮叮數響,碎了一地,他撒嬌地叫了一聲‘好痛’,父王慌得叫道‘快掃去地上的東西,不要傷了七公子的腳!’旁侍的宮人一窩蜂湧上前去,而鄧曼則緊張地攬起七弟的腳底,看那裏可曾受傷。

哼,他穿著厚厚的鹿靴,那些玉末細碎,如何能傷得到他?而我呢,指上傷口還包紮有草藥,指節的筋骨斷了,痛得鑽心,卻始終不敢露出一絲一毫,父王常年征戰,他又極喜歡兒子們有他的尚武之風,所以我們雖然年幼,卻不得不跟隨麾下,衝鋒陷陣,我在對陣時被敵人砍傷手指,幾乎是半個指頭被削了下來,趕回宮中來稟告軍情,卻沒有一個人問我一聲。

我在席上坐著,臉上帶著笑,心裏忍著痛,想要回憶我的母夫人,卻總也記不得清,隻有印象中是我七八歲時,她在春日的庭院裏,微笑著向父王奉上滿滿一杯美酒。

那美酒色如琥珀,杯是白玉雕成,母後鑲錦邊的羅袖滑落下來,露出的半截手臂,當真跟那玉白一模一樣。

夭桃,最初寡人想要見你,不過是因為聽聞你的美色,又知道蔡侯因你而被擒於楚,心中有些好奇罷了,誰知迎暉堂中,你那一次向寡人敬酒,卻讓寡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後……這麼多年了,還沒有一個女人,能讓寡人有那樣憂傷的一種感覺……

“寡人終於得到了你,也知道你心中定然恨我入骨,然而當今天下戰事紛亂,國家的滅亡和興起,實在太平常不過,進入我楚宮的亡國妾婦,又何止你息媯一人,那些國君的妃嬪們,起初自是恨我,但一旦被送往我的宮廷,為我大楚的繁華所驚懾,居然忘卻了國家的滅亡,一心隻想謀求我的寵幸,唯有你,夭桃,寡人為你賜號厚封,給你僅次於王後的待遇,為你除掉所有敵對的人,你的心中,居然從未放棄過求死的念頭……你真是一個不尋常的女子啊……”

植豐……難道真的那樣值得你傾心相愛,甚至連性命都不要麼?夭桃,你為什麼不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