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斷發之盟(1 / 3)

東海龍女 作

深夜。

務相是被一陣輕微的悉悉索索聲驚醒的。最近他睡夢中異常清明,連風吹過土茅屋的簌簌聲,都能輕易地將他從夢中驚醒。

迷迷糊糊中,務相感覺到身邊溫熱的氣息陡然一空,有女人的長發水一般拂過他赤裸的肩頭,發絲那熟悉而柔滑的觸感,使得他肩部的肌膚一陣起栗。

微微睜開眼睛,在從木窗縫隙裏透進來的月色中,他隱約看見一個纖長婀娜的女子身影跳下床來,敏捷地走出門去。門口睡意朦朧的兩名女守衛嚇了一跳,慌忙站直身子,正待詢問之時,卻見那女子輕輕做了個手勢,沉默的,然而帶著不可違逆的權威。兩名女守衛恭敬地俯下身去,目送著這部落中最高貴的女子,麂子般輕盈地消失在淡銀的月色之中。

是白鹽!

他一個激靈,猛地翻身坐起身來,迅速披上衣衫,隨之跟出門去。

門口的女守衛沒有攔他,但嘴角卻不約而同地都露出一縷暖昧的笑意。其中要數辛夷嘴快,說道:“廩君大人,我們女神她去的方向,好象是鹽池……”

青英也捂嘴笑道:“兩位真好雅興,這麼晚了還要去鹽池洗浴。莫非廩君大人您還要效仿我們鹽陽部落的習俗,也來搶親奪美不成?”

廩君務相的臉上莫名有些發燒,兼之急著追趕白鹽。含混地咕噥一句,便急匆匆地向鹽池方向追去,身後還傳來了兩個年輕女守衛壓抑得很低的笑聲。

群山沉默,遠處的夷水緩緩流動,在月光的照映下,閃動著碎銀一般的光芒。務相方才轉過一塊白色的大石,那一方霧氣騰騰的鹽池水麵,便映入了他的眼簾,耳邊傳來嘩嘩的撩水聲。

哪怕是他與白鹽,早就已經有了肌膚之親。然而聽見那暖昧的水聲,想象著溫熱的白色泉水澆到她的身體上時,他仍然口幹舌燥,仿佛久饑的野獸瞧見了極美味的血食。

他腦中雜亂紛遝,不由得回憶起最初的相見:

炎陽如火,直照得遠近河岸的石頭一片耀眼的白,剌得人睜不開眼睛。裸露的山巒無聲睜開眼睛,默然地看到一隊疲憊不堪的巴人,頭包著深藍卷帕,在嶙峋不平的河石間走走停停,已是有些支持不住。

“廩君!”部落中的大知事——也是務相最得力的助手莫離,終於站住腳步,黎黑粗糙的臉上露出一抹擔憂的神情,說道:“怎麼辦?我們在路上已經走了十二天了,所有的幹肉醃魚都已將要吃光,可到處都是這樣貧脊,你看那些山!山上隻有石頭,連土粒都被風刮得遠遠兒的,寸把長的草都不長一根!以後打獵隻怕都難以維持這一隊人的日常食物,我們該怎麼辦?還要繼續找下去麼?”

務相抹了一把汗,目光定定地望著遠處,沉聲道:“自然是要走的。先人們都說,這夷水的上遊,有一塊最肥沃富饒的土地,那才是我們巴人最終的棲息之所!這次出來的,都是族中最好的勇士,族人們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我們的身上,我們是一定要找到那塊土地才能回去的!”

莫離沉重地歎了口氣,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卻什麼也沒說。

淡白的熱風,從遠處漠漠地吹了過來,帶著獨特的腥鹹味。

才轉過一道狹長的河道,石山陡然向兩邊退去,有的人已忍不住失聲驚喜地叫了出來:“啊呀!真是一塊好地方!”

兩岸青山如黛,蒼翠欲滴。狹長彎曲的夷水,到了這裏也猛然變寬,水流不再那麼湍急,平滑碧清的水麵,緩緩向前流去。炎熱的風穿林而過,也仿佛多了幾分涼爽愜意。

然而務相一眼看到的,是山林深處隱約可見的人字屋頂。這裏也有部落!

還未等務相發出警告,呼啦一聲!不知從林中何處飛出一大群有著黃紋的大蜂來,蜂群密集而龐大,有如從天而降的一塊黃雲,嗡嗡鳴叫著擋在了麵前!

巴人們吃了一驚,那蜂群卻轟地衝了過來!當頭幾人被毒蜂蟄中,慘叫著猛地栽倒地上,瞬間頭腫如鬥,痛得直是抱頭滾來滾去。許多人駭然大叫,掉頭跑了回去。這些身經百戰的戰士,雖然未必會怕真正的對陣,但對這悍不畏死且攻擊極強的毒蜂,也不由得不心中暗暗生寒。

莫離大怒,揮舞著手臂,聲嘶力竭地大叫道:“不要跑!不要跑!趕快去尋一把艾草來,用火點燃了,那煙氣自然會驅散毒蜂的!”

但聞有個女子聲音格格一笑,說:“如果來的不僅僅隻是毒蜂呢?”河岸旁生有一株巨大的楝樹,此時枝條一陣輕輕搖晃,幾條白色的身影輕盈地跳下地來。

她們都穿著整潔的白色細麻布衫,紮有巴掌寬的五彩腰帶。細麻衫角上繡有一隻五彩斑斕的小蟲,赤頭碧身,栩栩如生,樣子靈巧,甚至有些稚拙可愛。那蟲莫非是她們的圖騰?一如他們巴族的圖騰,是凶猛高貴的白虎一般。她們手持長矛,眼神凶狠的模樣,卻一點也不象那蟲子的可愛神態。

驀然有一片黃色的雲,自天邊翩然飛來。

飛得近些的時候,所有的人不由得驚歎出聲!飛蟲!是飛蟲啊!

無數隻淡黃長翅的飛蟲,緊緊地攢飛在一起,紗質的翅膀,彙做一片縹緲如霧的黃雲。然而最令人驚歎的,卻是那黃雲之上,竟然托著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子!

攔路的白衫女子們都歡呼起來,叫道:“女神!女神!女神!”眾巴人張口結舌,望向那宛若真正山林女神一般神秘的女子。

她輕輕躍下地來,隻是揮一揮手,那片黃雲便飛散開去。她雙手叉腰,神情好奇而可愛。含笑而立的體態,更顯得雲鬆一般挺拔優美。她的皮膚是最健康的蜜糖色,光滑細潔。鼻梁挺直狹長,眼睛坦然明亮,眼波就象夷水一樣清澈見底。

務相一觸到那雙明亮的眼睛,不由得心頭大大一跳,幾乎要跳出胸腔來。

巴族的女子,多半是矮小而溫順的,她們景仰務相他的功業與聲名,把他看作天上的神祗一般,在他的麵前永遠是唯唯諾諾,連頭都不敢抬起。可是這女人不一樣,她美得坦然,美得悍烈,她的美是炎夏的陽光,咄咄逼人,卻又亮采耀目。這麼美這麼生氣勃勃的女人,以前務相從未見過,以後他想自己也不會再遇見。

幾個女子也咕咕地笑了起來,其中一個臉蛋長長的女子叫道:“女神!讓這些蠻子瞧瞧你的神力!”

那被稱為女神的女子笑著拍了拍手,撮唇長嘯一聲!

毒蜂們嗡嗡叫著飛走,但聞得河岸草叢中一陣簌簌聲響,從中黑壓壓地爬出一大群東西來。眾巴人凝神看去,許多人忙不迭地驚叫起來,剛剛鎮定些的隊伍頓時又混亂一團,便連最膽大的莫離也不由得白了臉,寒毛嗖嗖地豎了起來:

那些東西都是一些爬蟲:蜥蜴、蠍子、蜈蚣、地鼠、蚰蜓……甚至還有十幾尾大小不一的碧青毒蛇!五彩斑斕的一大片蟲陣,緩緩地向前蠕動而來,那場麵令人恐懼之中,又有著說不出的惡心與詭異。

女神“嘀溜溜”“嘀溜溜”地吹了幾聲,那些爬蟲如聞綸音一般,爭先恐後地向前爬去,速度竟比先前快了兩三倍!巴人們驚叫著向後退去,最後麵的人跑得稍慢了些,已被其他人擠倒在地,哀聲叫喚!在這大自然令人畏服的蟲陣麵前,所有的勇士都被抽去了內心的勇氣。忽聞鏜鏜的石鍾之聲在山間遙遙響起,又有幾十個持有長矛的女子從四麵八方聞訊趕來,不過她們沒有上前挑畔,倒是瞧著巴人的狼狽模樣,又咕咕地笑做一團,似乎很是以此為樂。

唯獨務相沒有退後,他突然抬起頭來,沉沉的目光,落到了那女神美麗的臉龐之上:“能驅蟲陣,又有女神之稱,請問,您就是鹽陽白氏部落的首領鹽水女神麼?那些化雲的飛蟲,應該便是貴族的圖騰——蜉蝣吧?”

那女神眼見得幾尾爬得快些的青蛇,吐出的紅信已快觸著他左腳的草履,他卻毫無畏懼之色,依然能問出這番話來,不禁驚異地挑了挑眉毛,又呼哨一聲。青蛇們本已昂起身來,待要攻擊他時,忽聞她的哨聲,不禁身子一軟,重又伏下地來,悻悻地轉身遊走。其餘的爬蟲也隨之爬走,頃刻之間,偌大的蟲陣竟散得幹幹淨淨,隻留下一地亮晶昌的粘涎,被陽光一照,蒸起令人作嘔的腥氣。

女子們警惕地將她護在中間,她卻歪頭一笑,並不答務相的話,卻說道:“你的人好生不講道理,進了我的地盤,也不曉得部落間的規矩麼?不相互通報,怎麼能夠知道來的到底是天上的雄鷹,還是水底的蛤蟆?”他為之一窒,竟是無言與對。

驚魂稍定,兩個部落的知事上前互相通報所屬的氏族。他,是相鄭覃巴鄧等五大氏族共奉的巴族首領務相,被尊稱為廩君。而她,他猜得不錯,她正是鹽陽地方白氏部落的首領。鹽陽地方盛產漁鹽,故此她的名字就叫做白鹽,以彰示部落中至高無上的她,便好比人絕不缺少的鹽巴一樣重要。可是她的部落中人都叫她鹽水女神,他們將她看作這一片土地的主宰,因為她有著高深的巫術,能驅使這周邊山林中所有的精靈。

他看著她的女知事向她轉告自己的身份,她側耳專注地聆聽,那神態宛若一隻正撲扇著耳朵的可愛山狸。便忍不住開口說:“巴,最初是白色大石的意思。我們夷水河岸,多的便是這種石頭。”她格格地笑了,那笑容也是清新明朗的,象山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巴族的戰士們沒有見過笑得這樣讓人著迷的女人,都張大了嘴巴望著她。他那張被無數風霜與戰鬥磨礪得堅硬如石的臉,居然被她的笑聲漸漸染紅了。她看著他那局促不安的樣子,不由得捂住了嘴巴,強忍笑容,模仿著他的說話,調皮地答道:“白鹽,是白色的鹽沙。一盤散的鹽沙,是因為經過了石錘的敲擊與研磨。其實鹽巴最初結成的時候,也跟石頭一樣堅硬呢。”

她熱情地款待了他和他的族人,讓他們住下休息,獻給他們清水和食物。後來,很自然的,他們兩情相悅,他終於沒拒絕得了這熱情如炎陽光芒一般的女子,他成了她的郎哥。郎哥,在當地人的口中,就是最親密的情人。

她後來對他說,其實她很早就聽說過他的名字,知道他是赫赫有名的巴人首領。他的巴姓部族,原是居於夷水中下遊的武落鍾離山。山上有五穴,分別為相鄭覃巴鄧五大氏族居住。其他四族所居都是黑穴,唯獨巴氏所居穴洞天長時久,為山中濕氣所浸染,在生下務相之後不久,竟然漸漸變成了赤色,被族人認為是務相所帶來的福兆。五族之間,素日為爭奪權益便多有不和,此時巴氏認為洞穴轉赤是上天的獨特賜福,更令其他四族不滿。

在務相十五歲時,五族之間的矛盾終於激化成了公開的約戰。

那時務相在族中已被認為成年,而其他四族首領的長子也俱都長大。五族首領認為五族應該統一為一個部落,以減少互相之間的戰鬥與掠奪,這樣才具備強大的實力,去開拓更廣闊的疆域。所以首領們都將自己滿含企盼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成年的長子身上。

在五族公認的德高望重的長者們監督下,務相與其他四族的少年一起,參加了決定他一生命運的比賽。

第一次比的是投箭。作為狩漁為生的部落,投出的箭是否準遠而且夠狠,直接決定了所捕獲的獵物多少。這是成年男子最常比賽的項目,也是最能體現男子力量與眼力的方式。

五個少年在夷水另一岸一字排開,麵對著那座青蔥美麗的武落鍾離山,向著作為目標的一個黑峻峻的洞穴,投出了自己的木箭。然而夷水的水麵太寬,其他四個少年的投箭才到半途,便輕飄飄地落入了夷水之中,隨波逐流。務相卻事先預料到了這一點,他從夷水河岸拾起一塊尖角白石,將其磨製成一個箭頭,緊緊地鑲嵌在投箭的首端,取代了以前的木質箭頭。這樣他輕鬆地便將箭投過了河岸,正中那個洞穴。

第二次比的是造船。武落鍾離山砒鄰夷水,夷水出產鮮魚,在狩獵的食物不能滿足部落日常補給時,男人們往往駕船去水中捕捉鮮魚食用。通常所用的般都是伐下山中大樹,再以石錐鑿空做成的獨木舟。不過這一次長老們要求的是,每個少年要造一隻大船,能容納下十個壯年的男人。

山中的樹木再大,也不可能坐得下十個壯年男人,少年們將目光投向了山上赭色的泥土。他們小時候都在山上玩過泥土,知道調了水之後,可以隨心所欲地捏成不同的形狀……如果用它做成長船呢?用水調好,再混以獸血,捏好的泥土幹了之後,便如石頭一般堅硬,或許水是浸不透的。他們甚至用這樣的大土團,輪番砸暈過一隻山中的小豹子。

少年們的猜想沒有錯,有一個少年駕土船在夷水中試著行駛過,真的不會沉沒。少年們欣喜若狂,為了要贏了其他的人,都卯足了勁想將船造得最大。可是務相卻挖了一個大土窯,讓族中的男人背了許多筐赭土,倒在窯中,過不多久,便看窯中升起了嫋嫋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