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雲斷巫山(1 / 3)

東海龍女 作

三峽之中的巫峽,向以其秀美幽深而著稱於世。

大船行到了此處,江水已不似下遊水流那樣湍急。從艙房窗內向外看去,那江麵顯得格外平靜,顫動著縷縷細小的水紋,如同一匹輕輕抖動著的上好碧色縐綢,暗示著這一江碧水仍在緩緩流動。

幾乎再也看不到下遊西陵峽中,那些險惡的暗礁和漩渦的蹤跡。唯見青山如畫,河道曲折。航行途中,往往是一山有如插屏,突如其來橫亙麵前,似是長江已上溯到了盡頭。但驀一轉彎,眼前便是豁然開朗,熟悉的滾滾江流重新又映入了我的眼簾。

兩岸怪石呈灰白之色,形態嶙峋各異。山崖上時時傳來一聲淒厲的山猿長嘯,更添了幾分蒼涼之意。峽中林寒澗肅,往往要到正午,才會有一縷淡淡的陽光投到船上。大多數時光,我們的座船都在群山的陰影裏航行。

若論節令,才隻是初秋時分。但兩岸山上好些樹葉都開始被秋風染紅了,還有的樹葉是閃閃的金黃色,山色絢麗多彩,有如一幅妙筆塗繪的畫卷。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據說這首詩是人類中一個名叫杜甫的人寫的。父王的寵妃白秋練極擅詩詞,她告訴我說,杜甫一生窮病,奔波流離,最後死在這江上的一條破船之中。他在凡人之中,應是極不得誌的一個罷?可是那麼多的人間權貴,卻沒有一個寫得出這樣動人的詩歌,來表達我初見巫峽風光時,那種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給予我心靈上的巨大震懾。

這首詩,是同船的一個人間的仕子念給我聽的。他的名字,叫做邱遲。

這艘由夷陵開往渝州的貨船上,滿載著當地盛產的瓷器和絲綢。峽中沒有專司客運的船隻,故此我也隻能搭乘當地的貨船。

我本來是以二十兩銀子,將兩間相通的艙房一齊包下了。可是臨開船時,船老大卻在艙房中拉住了我,無比諂媚地向我連聲致歉,說有另一個讀書人也是要坐船入蜀,請我務必包涵,讓出一間艙房來。

我本來脾氣甚好,此時不由得有些生氣。作為東海的龍女,在人間之界我隻是遊曆過客,故此不願被凡人看出我的破綻,從而引來一些大驚小怪的不必要的麻煩。雖然我是化作一名少年公子,畢竟還是個女兒家,與一個男子比鄰而居,近在咫尺,成個什麼體統?況且早在開船之前,我就先付下了那麼多銀子給船老大,足足是市價的兩倍有餘!

船老大見我執意不肯,他收了我銀兩,又自知理虧,倒也不敢再說下去,隻是歎了一口氣,滿麵風霜的老臉上浮起一縷難色:“並不是小老兒見錢眼開,隻是那位邱公子,看起來真的是好生……叫人難過……”他搖搖頭,轉身出艙去了。

我並未在意,自顧自的收拾床鋪,打算好好地休息休息。誰知那船老大出去不多時,便帶了一個穿著藍衫的年輕仕子進來,悄聲對那位仕子道:“便是這位穿白衣的公子,將這兩間艙房全都租下了,邱公子,你若要搭我們這船入川,需得好好與他商量商量。”

我眉頭微微一皺,眼角餘光之中,已見那年輕仕子對我舉手一拱:“小可九江邱遲,這位兄台不知如何稱呼?”

我並不抬頭,淡淡道:“兄台不必多言,我性情孤僻,不喜歡與人合住。兄台還是早早乘坐別的船隻去罷。”

我不想留給他一點點餘地。

他顯然沒想到我會如此不客氣,一時無以言對,卻也不肯離開。默默地站在當地,突然輕輕地咳了一聲。

不會是我說話太直接了一些吧?我有些不安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神情憂鬱的年輕男子。雖然他的麵色看上去實在是蒼白如紙,沒有一丁點的血色,但卻無絲毫無損他清秀俊美的模樣。

天氣尚暖,他卻已穿著兩件藍衫夾衣,包裹得嚴嚴實實。時不時地還以手捂嘴,輕輕咳嗽兩聲,似乎正在忍受著某種難言的痛苦。每次咳嗽,他那兩道好看的眉毛總是陡地一蹙。好似一隻俊俏的燕子,在微雨之中,輕輕地收起了那一對優美烏黑的翅膀。

我頓時明白船老大所說的話了,他的這種痛苦而不失俊美的模樣,頓時讓我想起“我見猶憐”四個字來,雖然這四個字向來專指女子之態,而他又分明是個男人。

他咳嗽數聲,麵上升起一抹病態的紅暈,似乎緩過勁來,這才輕聲道:“小可知道這船上僅有的兩間客艙,已被兄台你花錢包了下來。論理說小可此時相求,確是大不應該。可是……可是……”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下去,隻是用那一雙極似女子的鳳眼,懇求地望著我,眼中充滿了希翼和懇求之情。

麵對著這樣的一雙眼睛,一時之間,我居然無法拒絕,聽見自己不由得說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靠前的那間艙房住下吧。”

他一聽我已答允,喜道:“是真的麼?那我該怎樣稱呼兄台呢?”

我隻得硬著頭皮道:“呃……我……我姓白。”因為我本來就是一條小白龍嘛,我在心裏補充了一句。

他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原來是白兄。”唇線展開兩彎極美的弧度,那姣好俊俏的麵龐之上,瞬間漾開了一抹春風般的笑容。

我的心裏,突然跳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在他這雙鳳眼含情脈脈的凝視下,若再見著這抹春風般和暖的笑容,隻怕這世間的女子,能夠不動心者,是少之又少吧?

邱遲當即搬入另一間艙房之中。我與他隻有一門之隔,更糟糕的是,這道門上連門扇也沒有,這也正是當初我執意要一人包下兩間艙房的主要原因。

不過,邱遲此人心思倒是慎微,他去找船老大要來了一塊黑布,掛在門上,聊充門簾之用。雖說還是不太保險,但總算是讓我略略放心了一些。

用過晚飯之後,夜幕剛剛降臨,座船就從夷陵港口起航了。

我和衣而睡,靜靜地躺在黑暗的船艙裏。邱遲也睡得很早,但以我敏銳的聽覺,卻聽得出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壓得簡陋的床板吱呀作響,還不停地長籲短歎。我白日裏看他言談舉止,分明是個倍受嬌寵的富家子弟,不知為何一人獨自入川,連個隨身僮兒都不帶,還滿腹心事的模樣。

不過,身為凡人,難以戒除聲色之欲,自然要受到六塵之苦,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聽著船底嘩嘩的流水,感受船隻每一次在浪尖上輕微的顛簸,船尾隱隱傳來船老大蒼涼而滄桑的號子聲,和在峽穀中那呼嘯淩厲的夜風裏:“三峽——有三灘嗬——灘灘都是——鬼門關——纖繩長——九丈三——扳舵走嗬——對直行——吆嗬——吆嗬吆嗬……”

這奔騰不息的江流,是那樣的劇烈、狂野、不顧一切地,衝破這高峭陡窄的峽穀,衝過那狹長曲折的河道,奮力向前!向前!奔流向那無邊無際的浩翰東海,奔流向我那闊別已久的家園!

川中的女子,是不是就象這峽穀山色一般奇麗多姿,卻又有著如這灘中江流一般的剛烈不屈?

正暇思間,突然我聽到了一聲幽幽的歎息,正是從隔壁邱遲的艙中傳來。歎息聲柔婉冷清,帶著幾分纏綿自憐之感,顯然是出自女子之口,而絕不是邱遲的聲音!

怎麼這船上還有女子麼?為何上船之後我卻從沒看見過?

我一個激靈,翻身坐了起來。懷中避水神釵卻是“叮”地一聲輕響,陡然射出金光!

我一把將神釵抓在手中,感覺到釵身在微微發熱。這枚神釵,乃是我百歲生辰之時,受西方金王母所賜之物。據說是很神奇的水係法寶,隻需有一滴清水,便能發揮無窮的神通,甚至是翻江倒海。

其實就算沒有神釵示警,我也敏銳地感覺到這艙房之中,突然間變得異常寒冷。我露在被褥外麵的臉龐上,似乎有無數冰冷的細針在輕輕觸碰,使我全身的鱗片(不不,在我化成人形時,應該稱之為我的毛發),都仿佛根根都豎了起來。

是鬼物!

邱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他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凡人書生。

我一骨碌從床上下來,本能地想奔過去看看究竟。腳下剛邁了兩步,隻聽邱遲的聲音傳了過來,雖然十分低沉微弱,但我已聽得清清楚楚:“窈娘!是你麼?”

語氣之中,竟然是又驚又喜,卻沒有絲毫凡人對鬼物應有的畏懼之意。

我停住腳步,心中有些生疑。隻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好象是邱遲在起身穿衣。接著“啪”地一聲輕響,有道微弱的火光一亮,卻是邱遲打燃了火折子,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火光移動起來,從簾子上映出的影子來看,是邱遲舉著油燈,正在艙內四處張望。

隻聽他輕聲叫道:“窈娘!窈娘!”那女聲卻始終不曾答他。他還是一聲聲地叫著,起初聲音中充滿了期翼,到得後來,卻有著掩飾不住的失望和傷心。

而那種令人生栗的寒氣,不知在什麼時候,悄悄地消失了。

火光一閃,艙內突然暗了,是邱遲吹滅了油燈。再過了片刻,我聽到了他壓抑得很低的哭泣聲。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為船上隻有我們兩個客人,所以船老大將我們二人的飯菜開到了一起。在就餐的中艙,我又看到了邱遲。隻是一夜的功夫,他的臉色仿佛比昨天上船之時,還要憔悴了幾分,而那種惹人憐愛的風致,也更勝了幾分。

這樣令人不由得心生憐愛的男子,無論是在龍宮還是在凡間,我都是首次遇見。

他對我點點頭,禮節性地笑了笑,坐到了桌邊,卻是明顯的心不在焉。

桌上的飯菜尚算豐盛,我胃口不錯,然而邱遲隻是草草吃了幾口便停箸了,一直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候我也吃完了,船工前來把桌子收拾幹淨後,他突然問了我一句:“白兄此行,可是為了遊曆交友而去的麼?”

我一時語塞,胡亂應道:“久聞蜀中風物俊麗,冠絕天下……在下正是要去遊曆遊曆……呃……增長些見識也好。”

他勉強笑了笑,又問道:“看白兄的樣子,一定是儒家弟子,但不知……不知白兄可相信那些鬼神之說麼?”我微微一愕,也學著書生們文縐縐的言辭,反問道:“邱兄何出此言?邱兄料想也是儒家弟子,又是否相信呢?”

他遲疑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我……自然是相信的。”

他的眼睛不自然地轉向了舷窗外麵,窗外峽江在激湍的奔流,那些起伏洶湧的波濤,一次又一次凶猛地撲到船舷上來,但每一次都被堅硬的船體擊得粉身碎骨,徒然濺起無數雪白的水花。

我想到了昨晚那個神秘的女鬼。難道她真的是邱遲口中的那個“窈娘”?

這一天之中,除了來中艙就餐之外,他都是呆呆地坐在自己艙裏。因為他沒放下那塊作為門簾的黑布,所以每當我從門口過時,總忍不住偷覷一眼。

他的舷窗倒是一直開著,兩邊的風景畫屏似地向後退去,蒼涼的峽風一陣陣地吹了進來。

將近黃昏的時候,隔著一層薄薄的牆板,我偶然聽見他在喃喃地念著一首詩,那詩句之中,卻有著一股沉鬱蒼涼之氣,讓我莫名地感到感傷,還差點掉下淚來: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我忍不住去問邱遲,他有些訝異作為“讀書人”的我,竟然是不知道杜甫這個人物。我隻得騙他說父母管教嚴格,隻是要我一心讀聖賢之書,對於詩詞曲賦一向不曾涉獵。

他相信了我,還好心地給我解釋了一遍。

我還聽到他問船上的舵工:“請問,船什麼時候才靠神女峰?”

舵工回答邱遲說,因為是上行船速很慢,估計要在三日之後,才會到達神女峰下。

我突然想起,船老大是跟我提過,船上有一批貨物,要在神女峰下一個叫平沱的地方卸下來的。他當時還頗為殷勤地建議,我可以利用這卸貨的半天時間,順便去神女峰下轉轉,遙遙拜祭一下當地香火極盛的神女祠。

當時我說我想去祠內看看,他連連搖頭,說:“白公子,那神女祠可遠著呢,還在那神女峰頂上,道路又十分難走。上香拜神的,都是當地住著的人,還有就是象我們這樣在江上討生活的船工。我們也隻是逢年過節才上去的,公子你去那裏做什麼呢?遠遠拜一下,虔心也就到了。”

當天晚上,我正睡得似醒非醒,突然全身一緊:那種熟悉的寒氣又悄悄逸進了我和邱遲居住的這兩間艙房!

對於鬼物,我以前確實是沒有接觸過。不過聽父王說過,我們神龍屬陽炎一係,天生便有克製妖鬼等陰寒之物的能耐。所以神龍所到之處,自然百鬼辟易。

而我因為是私來人間,並不想各處神仙妖精得知,鬧得沸沸揚揚,所以已是刻意地隱藏了神龍的氣息。但不管如何隱藏,我天生的陽炎之體,仍然會讓鬼物不自覺地產生忌憚之意。

但這個女鬼真是異乎尋常,她兩次來到我下榻之地,跟我簡直是近在咫尺,卻是若無其事。

又是一聲幽幽的歎息,發自那個女鬼的口中。

我好奇地豎起耳朵,想聽聽邱遲是什麼反應。

隔壁艙房內一片平靜。良久,才聽見邱遲緩緩開口道:“是你麼……窈娘?”還是窈娘!他兩次叫的,都是同一個女子的名字。

毫無預兆的,寒氣消失了。

如此情況,一連出現了三夜。邱遲一天比一天憔悴,話語也越來越少。他總是呆呆地坐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船行的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慢,到第四天的黃昏時分,我忽然聽見船上水手歡呼道:“神女峰!神女峰到了!”慌忙奔出艙來,隨眾人跑到船頭觀望。

遠遠隻見一座峻峭秀麗的山峰立於大江之邊,山色青翠,有如錦幛。隱隱可見山尖旁立有一根巨石,突兀於青峰雲霞之中,宛若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倚山遠眺歸人。雖是將近黃昏,但山頂仍有雲霧繚繞,映著斜陽的光芒,仿佛給那少女披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輕紗。那便是號稱巫山十二峰之首的神女峰。

神女峰的盛名,我早在父王的千歲盛宴上,就從我的十四表叔——揚子江龍王敖傳的口中聽到過。據十四叔說來,那座山峰,本是遠古時代的神女瑤姬所化。因為在巫山群峰之中,它的山勢最高,總是第一個迎來朝霞,又是最後一個送走晚霞,故又名望霞峰。

神女瑤姬,那個清風為鬟,薄霧理裳的美麗女子,據說本是炎帝的小女兒。上古時代,她帶著十一名侍女降落凡間,幫助人類中堅毅無畏的治水英雄大禹,斬殺了江中作惡為害的水怪,疏通了三峽的河道。

但是,她們再也沒回到那九霄之外的天庭,卻在這幽深綿長的巫峽裏,化作了十二座姿態各異的美麗山峰。當地百姓感念她們的恩德,便用她們美好的名字,來稱呼那些同樣美好的山峰:

望霞、登龍、朝雲、鬆巒、聖泉、集仙、淨壇、聚鶴、上升、起雲、翠屏。

百姓們還在神女峰後,建了一座神女祠來供奉她。在人間的爭鬥戰亂之中,神女祠雖地處偏僻,但難免也受到池魚之殃。它曆經滄桑、幾度衰敗,但隻要戰亂稍一平複,當地百姓總是自發地又來重修祠廟。

我忍不住追問十四叔:“十四叔,那個瑤姬娘娘,她的身軀雖化為山峰,可她的元靈仍然不受拘羈啊,為什麼不肯回到天宮去呢?天上的生活不比凡間要好上許多麼?”

當時十四叔因為跟父王交情最深,喝得耳酣腦熱,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是啊,三界之中,誰也不明白她在想什麼。天帝數次相召,她都不理不睬。因為她父王炎帝的關係,天帝也不好勉強。不過她自來巫山之後,一直深居洞府,數千年間,好象隻出現過一次蹤影。據說是跟人間的一個君王,在陽台那個地方幽會……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還想聽下去,他卻拍拍我的頭:“小十七,你還小呢,有些故事等你大了,十四叔再講給你聽吧!”

我撇撇嘴。我雖然在父王的子女之中排行十七,可我也有三百多歲了啊。三百多歲對於有萬年壽命的神龍來說,可能算不得什麼;可如果在人世間,三百多歲的我可就大大不得了啦!

十四叔和父王對視一眼,四隻被烈酒染得通紅的龍眼裏滿是笑意。

但他不知想起了什麼,又長歎一聲:“有一次我在峰下的江水之中暢遊,雖然沒有看到那位傳說中的天庭第一神女,卻看到了她手下的山鬼。”

“山鬼?什麼是山鬼啊?”我又忍不住插了一句。

十四叔看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山鬼就是巫山的一種女妖,也是當地的山林之神。論理說她們未列仙班,是不能司掌神職的。可是十二峰乃是瑤姬與其侍女的肉身所化,自然此處的神靈任用之事,是由瑤姬作主。瑤姬性格古怪,偏要由山鬼們來代管十二峰的山林,天帝也無可奈何。”

我又饒有興趣地問了一句:“那個山鬼長的是什麼模樣?聽這個名字好生可怕,莫非長得象咱們龍宮巡海的夜叉?”

十四叔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那笑聲是如此之大,以致於我感覺整座水晶殿都被震得搖搖晃晃,連我的耳朵都在嗡嗡作響。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在意,還在黃金椅上笑得前仰後合:“小十七啊小十七,幸好這裏隻有你父王和十四叔,要讓外人聽見……”他說不下去了,接下來又是一陣大笑。更可恨的是,父王也跟著他一齊笑得開心得不得了,仿佛我是天底下第一號大傻瓜一般。

等到我覺得眼睛都瞪得有些酸痛的時候,十四叔終於收起了笑聲,一本正經地說道:“巫山一帶信奉巫神,當地人認為山川大澤,草木花鳥俱有神靈附在其上。他們所稱的這個山鬼的鬼,並不是指我們通常所說的那種鬼物,而是神靈的意思。山鬼呢,就是山林之中的神靈……山鬼一族,是秉巫山雲雨之氣而洐生的妖精,若論相貌,小十七,山鬼們可真是絕色的佳人呢!”

他瞥了我一眼,見我一臉不相信的神色,又道:那天我剛喝過一點小酒(我絕不相信他隻喝了一點小酒),我的第七十六夫人合歡與我新納的龍妃幽草,為了一點小事爭風吃醋,又是哭又是鬧又是比著亂砸杯盞,地上破爛碴子倒處都是。其他的嬪妃也趕來湊熱鬧、助陣勢,鬧得整個龍宮裏天翻地覆、不可開交(我看看父王,我們兩人的臉上都浮起明了於心的笑容)。

我實在是鎮壓不下去,拿出龍王的威勢吼了兩聲也沒用,她們簡直是吃了豹子膽了,居然誰都不理睬我,隻顧著吵架去了……大哥你後宮美人比我的還多,自然知道,那些女人吃起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我又撇了撇嘴,父王一臉尷尬)

所以我幹脆一掩龍耳,一溜煙地奔出龍宮去了。出宮之後該去哪兒呢?想了一想,我就浮到了江麵上。剛巧那天陽光還不錯,我躺在水上,一邊曬著鱗片,一邊打著嗬欠,剛想舒舒服服地睡個大覺……突然感覺天色漸漸陰沉下來,我四下裏一望,原來不知從什麼時候,從巫山之中飄出一團團白色的雲霧,竟然把陽光都給遮住了。我一看那雲霧就知道,這準是哪位愛好播雲散霧的神仙,又在打這裏經過了。

我被那幫女人搞得糟糕透頂的心情,通過曬了半天鱗片,正在逐漸轉好,這一下子又被打斷了,心中自然是火冒三丈,當即呼啦一聲從江麵上飛了起來,睜大龍眼在空中轉來轉去,我倒想看看是哪個該死的過路神靈,敢來打擾我曬鱗的雅興!

恰在此時,我看見了那個山鬼,她騎著一頭赤色的豹子,從雲霧之中飄然飛過,身後緊跟著一隻長得花裏胡哨的大狸貓,就是那個什麼神獸文狸……唉,雖然我們龍族與她們山神所轄不同,也少有交情,但至少我還是堂堂的揚子江龍王,與她們巫山神靈算是比鄰而居;更何況我又是那樣的英偉俊逸、儀表不凡……(我和父王同時撇了撇嘴)

可是當她淩空從我身邊飛過的時候,居然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就連她的那兩頭牲口,那個紅得嚇人的豹子和那隻花裏胡哨的大狸貓,也是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氣憤!我失落!我很想去質問她!可是我什麼都沒敢做,居然傻乎乎地退到一邊,眼睜睜地看著她就那樣消失在雲霧之中……唉,大哥,小十七,她那種飄然自若的風度,千年來我可從來沒有忘記過……別說我宮裏那些烏灶麻黑的女人們啦,就連天庭那些所謂的仙子跟她比起來……簡直是連給她提鞋跟兒都不配……

他拈了拈頷下幾縷龍須,眼中流露出傾慕的神情,搖頭晃腦地朗聲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餘兮善窈窕……這個姓屈的凡人,除了性情耿直之外,倒還有幾分才氣。不論其他,單隻論這幾句詩,便是寫得深得我心!唔,深得我心!”

話還沒說完,隻聽“當”地一聲,卻是父王將手中瑪瑙杯往他頭上重重一敲:“心你個頭啊!十四弟,當著孩子的麵,你收斂點行不行?”

望著那座秀麗挺拔的神女峰,我想起昔日龍宮中的這段往事,不由得笑出聲來。末了,又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雖然我乘坐的船隻,正是在十四叔所轄的揚子江上行走,但因為我是偷偷地從龍宮跑出來的,此時也不敢去拜見這位有趣的十四叔。但此時此刻,我的心底深處,卻是自然而然的,對他、對父王、對龍宮都油然而生了一種思念之情。

遠遠地早有十幾個山民候在岸上,船剛一靠近,他們便跳上船來,張羅著開始卸貨。

我跟船老大說了聲,橫豎也有大半天時間,我準備去峰下轉轉。他自是一口應允,卻一把扯住我的衣袖,將我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說道:“白公子,你要去拜祭瑤姬娘娘,這自然是件惜福積德的大好事。隻是你孤身一人在這神女峰下,有個禁忌我不得不說,”

我看他一副詭秘的神色,好奇心起:“什麼禁忌?”

他附到我的耳邊,低聲道:“你若在這巫山一帶,見到陌生的女子在山中行走,切切不可去看她的麵容,更不可與她搭訕撩撥,否則就會有殺身大禍啊!”

我反問道:“為何?這裏女子的相貌極是尊貴麼?”

船老大搖搖頭,道:“你們年輕人總是沉不住氣,想當初我這船上有個姓楊的舵手,就是這麼慘死的,他那一手扳舵的技術真是沒得說,這三峽裏有幾個舵手比得上他啊?還不是……唉,其他的話我也不敢多說了。總之你記住就行啦,”

我雖有些莫名其妙,但一轉眼想起邱遲一直鬱鬱寡歡,也顧不得多問,便回艙準備去約他也去散散心,可四處都找過了,卻沒有看到他的蹤影。我去問船上的人,一個船工告訴我說,船剛一靠岸,邱遲就迫不及待地下船去了,也是向著神女峰主峰的方向。

在漸漸黑沉的夜色裏,我沿著一條碎石鋪就的羊腸小道,艱難地向峰頂行去。

有時候,我真的很欽佩凡人對詞語的錘煉功夫,“羊腸”二字,對我眼下行走的這條道路而言,真是再貼切不過。道路又窄又陡,有些地方簡直隻能放下一隻腳,旁邊都是萬丈深崖。

在一叢荊棘當中,我發現了一道藍色的布條,明顯是被從一件衣上掛破下來的。我認出那道布條和邱遲的外衣,正是屬於同一種衣料。

看來邱遲走的也是這條小道,本來我想利用法力飛上峰頂,這時也隻有放棄了。這裏山林如此茂密,我看不清林中情況,在林中看天空卻是清朗如洗。如果我飛到半山腰,突然被邱遲看到的話,恐怕剩下一段蜀中的水路,我隻能現出原形,從江中遊上去了。

再說,邱遲一個凡人都能徒步登上山頂,我堂堂的龍女倒會輸了給他麼?

我按照船老大指點的路線,在崎嶇的山道上,滿頭大汗地足足爬了兩個時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幸虧天上升起了一輪滿月,清輝如銀,照得山路隱約可見。

我突然停住了腳步,因為我看到了正前方三步開外,在無名的野草叢中,立有一塊頺敗的青石碑,碑身已斷去了半截,但剩下半截上還能看得清楚刻有幾個大字:女祠。

神女祠?

我抬頭向前望去,淡淡月光之下,前方的樹叢中隱隱有一團大的黑影,依稀似是房舍的模樣。

再走了數十步,轉過一片茂盛的樹林,眼前闊然開朗,一個巨大的石台出現在我的麵前。台下也立著一塊厚重的石碑,足足有桌麵大小,上麵刻著龍飛鳳舞的五個大字:

神女授書台!

哦,我想起十四叔說過的另外一件事,據說當時那個凡人大禹之所以能治水成功,正是因為瑤姬娘娘賜了他天宮奇書《上清寶經》,使他終於有了大智慧大法力,最後鑿開三峽,疏導洪水入海,從此天下百姓才不再被洪水所迫、流離失所。

難道這裏就是瑤姬娘娘當初授大禹天書的地方?

沿著石台邊的石階走上去,我終於看到了整個石台的全貌。這座石台長約二十來丈,寬也有十丈來長,全部是由狹長的青石條鋪設而成。

在石台靠西的角落裏,我看見一座粉牆黛瓦的小小廟宇,還帶著一個同樣小巧的庭院。庭院之中,疏疏落落地伸出幾根老樹的枝椏……恕我直言,從這廟宇的規模大小來看,我覺得遠遠不能與我們東海之濱的龍王廟相比,甚至不如龍王廟中的一間正殿那麼壯觀輝煌。虧得船工們還在一路上一個勁地對我說,他們是如何感激瑤姬娘娘,而神女祠的香火又是如何旺盛。

不過看得出來,這裏的香火確實十分旺盛。廟前庭院中央,一個半人高的石香爐當中,插著不少燒得隻剩下一小截的、粗如兒臂的香燭,一段一段的線香;地上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紙灰;就連院中兩棵古樹的樹幹上,都披滿了各種大小不一的紅綢紅綾,有的紅綢已被風雨洗去了鮮豔的紅色,有些地方還泛出微微的白色,看得出掛在這裏的時日已不算短了。

還有一點我不得不承認,此處廟宇雖然陳舊狹小,但依山臨水,靈秀天成,藉著周圍山河的形態走向,隱隱透出一種不凡的氣勢。

從一踏上授書台的石階開始,我便已經在暗暗吃驚。因為我分明感受到四周山林之中的靈氣,正以此地為核,源源不斷地填充進來。其充沛盈足,比起我們東海龍宮的靈氣之源——“海中眼”來,竟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是能夠在此長駐修真,對於修道中定然會大有禆益,更難得的是,這裏絲毫沒有深山大澤之中,所常見的那種陰邪抑鬱之氣。

廟宇前的院門上方,懸著一塊黑漆方匾,漆色已略有些脫落,上書三個凝重而又不失灑脫的隸體大字:

凝真觀。

凝真觀?

正在猶疑當中,我一眼看到了邱遲。他正站在院中一張石桌之前,神情呆滯,一動不動。借著月光,我看得清楚,他身上的衣衫已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一雙烏底白邊的絲履上,也沾滿了山間的泥土草葉,樣子十分狼狽。

想必他一介書生,奮力爬上這樣陡峭的山峰,也是相當不易的罷?

我叫道:“邱兄!”

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不禁呆住了!

他看我的那一眼極其空洞、茫然無依,卻又滿含著無法言述的悲痛、憤激、無奈,甚至是淒涼和痛恨!各種情緒交相雜錯,讓我頓時噤住,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我視線轉處,已看到他麵前的石桌上,放著一張潔淨的白色紙箋,紙箋上隱隱有幾行淡淡的墨跡。

邱遲突然探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張紙箋,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克製住自己,才將紙箋在手中緩緩展開,顫抖著輕聲念了出來:

“上已好鶯花,寒食多風雨。三年汝憶吾,千裏吾隨汝。相見不得親,悄立自淒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終萬古。”

“撲通”一聲,他突然跪倒在地,低低呼喊一聲:“窈娘!”神色悲苦,不忍卒觀。

我不由得前進一步,想要扶他,但又不敢伸手。

他的整個身子都伏在地上,一隻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另一隻手的手指痙攣般地將紙箋揉成一團。他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著,終於哭出聲來:“窈娘,是你!我知道你一定是來過這裏了!你為什麼不帶我走?為什麼不帶我走?我早已聊無生趣……我根本不怕死啊……窈娘……”

他的哭聲淒厲而尖利,有如山中哀鳴的老猿。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

唯有山風在淒厲地呼嘯著,吹拂過黑深茂密的山林。

邱遲突然站起身來,一把抓住我的手:“白兄!白兄!是她約我來的,是她約我來的!可是為什麼她不肯出現呢?為什麼?”

我被他抓住雙手,放也不是,握也不是,尷尬得臉都紅了:“邱兄……呃……你起來冷靜冷靜……傷心也不是個辦法,你心中到底有什麼苦楚?不如說出來大家……呃……商議商議。”

他遲疑地鬆開我的手,頺然地坐到石凳上。我慌忙繞到石桌另一端,找了隻石凳小心坐下。

不知從何時起,風勢漸漸停住了。天上的明月毫不吝惜地將所有的清輝,都盡情地傾瀉在這寂靜的山中。山中的一草一木,在如銀的清輝裏,都顯得是那樣的寧靜、清晰。

邱遲終於開口了,隻是聲音略顯疲憊沙啞:“白兄,你還記得那日在船上我問你的話麼?我問你,你信不信……信不信這世上,真的有神仙妖魔的存在?”

我點點頭,道:“我記得的。”心中卻不由得應道:“我自然相信,我本來就不是人嘛。”

他苦笑一聲,道:“實不相瞞,我心中愛戀的那個女子,便不是尋常人類,而是一隻……一隻……山狸。”

最後兩個字,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我安慰道:“身形肉體,不過隻是一具軀殼而已。隻要真心相愛,是人是獸又有什麼關係?”

我說的是我的真心話。天秉陰陽二氣,從而化生萬物,誰說隻有人類才有七情六欲?我們水族之中,還不是一樣有重情重義的白秋練、才貌雙全的夜光夫人?

邱遲說這話出來,實在是他也憋得慌了,想找個人傾吐一番。看他樣子,本來是料到我會大驚失色的,沒想到我竟然毫無鄙薄驚恐之意,不由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衷心地說道:“白兄,舉目世上,隻有白兄你在這一點上,堪稱是我的知已。”

我微微一笑,道:“你喜歡的那個……呃……女子,可是名叫窈娘麼?”

他的眼中劃過一道痛苦的神情,低下頭去,輕聲道:“是啊,她的名字,正是……叫做窈娘。”

我本是九江人氏,父親因經商致富,家道尚算小康。前年春天,因逢家在夷陵的舅舅五十大壽,父母遣我赴舅家祝壽。我與窈娘……便是在那時相識。

我去舅舅家後,舅舅因為喜愛我,不願放我回九江家中。便托人給我父母捎信,說要留我在他家中長住讀書,父母也就答允了。

我在舅舅家中,獨自住著後園的一座小樓。有一天深夜,突然外麵下起了傾盆大雨,天邊閃動著無數條金色的閃電,雷聲也是轟轟不絕,每一聲炸雷好象在屋頂上打滾。我因要參加當年的秋闈,以圖金榜題名,光宗耀祖。所以雖然夜已深沉,我還在燈下溫習書本。

突然,我聽到樓下院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高聲叫道:“邱公子!邱公子!外麵的雨下得好大,邱公子快開開門吧!”

我聽有人叫我,連忙放下書卷,站起身來,推開臨院的窗格,探頭向下看去:隻見一個穿著綠色衣衫的女郎,撐著一柄青油紙傘,正佇立在樓前的風雨之中。因為雨實在下得太大,她的傘角不停地向下流著雨水,濺得她的衫裙邊上也有些濕了。

我心裏感到有些奇怪,因為舅舅雖然家大業大,膝下卻隻有一個幼女,人丁並不旺盛。而這座小樓因為地處僻靜,家人多覺不便,所以一向沒有住人,院中雜草叢生,荒廢已久。

我來之後,因為想要個清靜的環境讀書,特地叫人收拾了住進來。住進之後的這半月之中,除了灑掃送飯的家人外,還不曾見過有外人出入,更別提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郎了。

我猶疑了一下,然而那綠衣女郎眼尖,早已看見窗後的我,便仰起頭來,嬌聲叫道:“邱公子!我在叫你,你怎麼不理人家?也不應上一聲?”

她這一仰起頭來,映著閃電的金芒,我已看清了她的麵容:隻見她梳雙環髻,點絳珠唇,模樣嬌媚,含嗔帶笑,宛然便是一個二八佳人。

突然“嗞”地一聲,一道金色閃電陡然劃過黑沉沉的夜空,隨即便是“轟隆”一聲巨響,竟有一個炸雷滾到了院中!頓時把院中野草都燒焦了一片。

那綠衣女郎“啊”地一聲驚叫,身子不由得輕輕一震,本能地往後退了退,臉上又帶上了幾分驚怖之色,越顯得楚楚可憐。

她向樓前走近幾步,哀聲向我叫道:“邱公子,奴家是鄰村秦家的女兒綠娥,因仰慕你的人才文章,故此日日夜夜,隻是盼望著與你相見。今日這樣雷雨交加的天氣,我趁著父母親不甚防備之時,偷偷地跑出來與你相會。你怎如此忍心,居然將我一個人留在屋外!”

我聽她這樣說來,心中微覺歉然,覺得自己似乎也是有欠禮貌,張口便要答應。突覺唇上一暖,從我背後伸出一隻柔軟的手掌,緊緊捂住了我的嘴巴,有人在我耳邊低聲道:“不要回答她!”

我不防背後有人,頓時吃了一驚。聽這人的聲音雖然刻意壓得很低,卻是溫婉動聽,清如鶯囀,定然是個女子無疑,莫非她是舅舅家中的婢女?

她此舉雖然有些唐突無禮,但不知為何,我卻真的沒有再動一動。她見我很是順從,又低聲在我耳邊笑道:“對啦,這樣聽話,才能保得住你的性命。”說話之間,捂住我嘴巴的那隻纖手,便悄悄地鬆開了。我的鼻端,突然嗅到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正是從她身上飄過來的,聞起來令人心曠神怡,卻不象是市上售賣的那些檀香、芸香之類的香氣。

她緊貼在我的身後,又隱身於陰影之中。院中那綠衣女郎並沒有看見她,見我始終不應,惱怒地將纖足在地上輕輕一跺,又向我撒嬌地叫道:“邱遲,你這個狠心的郎君,外麵下這麼大的雨,奴家又求了你這麼久,你還不肯下樓開門,讓人家進來避避雨麼?”

她這兩句話微帶輕嗔,聲音甜膩,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媚惑之意。聽在人的耳中,不由得不叫人骨酥筯軟、心動神旌。若不是我身後之人早有言語交待在先,我怕是早就忍受不住,出言相應了。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後那女子卻又悄聲對我說道:“你呆在樓上,千萬不要下樓,她如果叫你,也千萬不要答應她。記住了!”

輕風颯然,暗香浮動,那女子突然搶身而出,從我麵前開著的窗格裏一躍下樓,飄然落在那綠衣女郎身前,有若一抹輕煙。

她對那個綠衣女郎嫣然一笑,聲音卻是清冷無比,說道:“邱公子既不肯開門,隻有我來陪陪你了!”

閃電和雷聲突然都消失了,連雨都小了很多。四下裏一片靜謐,無數晶瑩的雨絲四下飄落。

那個神秘的女子,俏然立於紛飛細雨之中,紫色衣衫無風自動。雨絲濡濕了她烏黑的長發,又無比留戀地飄拂過她那含笑的麵龐。

我站在樓上窗前,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在昏暗陰沉的夜色裏,她那種絕世驚豔的風姿,仿佛照亮了整個天地。

綠衣女郎一見這個女子,卻是大驚失色,連連退後幾步。

此時“轟轟”數聲,又是幾個炸雷在院中響起,火光四濺,煞是嚇人。院中有幾處荒草頓時又被雷火點燃,但很快就讓雨水澆熄了,隻是不斷冒出縷縷的白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硫磺氣息。

那綠衣女郎被雷聲嚇得臉色煞白,她瞪了那個女子片刻,突然冷笑一聲,方才那種楚楚可憐的神情刹時無影無蹤,神色變得極其獰惡可怕。

她猛地將手中青油紙傘往地上一拋,恨聲道:“好啊!連雷公電母都隨你前來了!我索性也不用逃了,大家拚個魚死網破!”

話音剛落,她便消失在一團慘綠的光芒之中。綠光猛然一亮,又徐徐斂去。我站在樓上,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綠衣女子站著的地方,居然盤踞著一條長可丈許、粗如水桶的綠色巨蟒!

那巨蟒尾巴微微一擺,隻聽“砰砰”兩聲,院中地上鋪著的青石板頓時被它擊得粉碎!

我再也控製不住,失聲叫道:“啊!”身子一軟,幾乎就要站立不穩。

那巨蟒聞聲抬起它那顆足有笆鬥大的、醜惡無比的蟒頭,那雙散發著碧綠光芒的眼睛邪惡地緊緊盯著我,居然開口作人言道:“邱公子,你且好生在一邊候著,待奴家打發了這女人,再來陪你共度良宵!”

聲音嬌媚一如少女,正是那個綠衣女郎的聲音!

我這次連叫都沒叫出聲來,隻覺眼前一黑,人靠在窗邊牆上,已是慢慢癱軟下去。

在昏過去的最後一刻,我看見那個傲然立於雨中的紫衣女子,從背後霍然拔出了一柄青光閃耀的長劍!

當我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的午後。燦爛的陽光透過窗紗,投到了我的床鋪之上。我揉了揉眼睛,腦海中立刻浮起了昨晚的情景。我悚然一驚,掀開被子跳到地上,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窗前,推開窗子向院中一看:隻見院中陽光明媚,一片鳥語花香的景象。

舅舅家的小廝四兒抱著一隻大笤帚,正在清掃院中的雜物。他聽到我開窗的聲音,抬起頭來,笑著打招呼道:“公子你昨晚讀書很晚了吧?今天居然難得地睡了個懶覺。飯菜我都擺在桌上了,公子洗漱之後就請用飯罷。”

我看看自己,穿著的正是尋常睡覺穿著的單衣。再向院中看了看,隻見一切如舊,並沒有什麼激鬥過的痕跡。突然我的身子一僵,因為我分明看到牆角之處的那一叢荒草上,尚殘留著昨晚被雷火燒焦的痕跡!

遲疑了一下,我試探地問四兒道:“你……你來的時候,我是在睡覺麼?”

四兒毫不在意,應道:“是啊,我來送飯時,公子你躺在床上,睡得不知有多沉哩。”

我搖搖頭,努力地去回憶昨晚的情景。我分明記得,昨晚我是昏倒在窗子旁邊,四兒又分明不曉得內情。那麼,昨天是誰把我扶上床去的呢?會是……會是那條醜陋邪惡的巨蟒麼?

我想起那巨蟒昨天說過的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今晚它可別是真的來找我吧?但隨即心中又隱隱浮起一絲擔憂:“她……她不知怎樣了,那妖精……可曾傷害到她了麼?”

夜已深沉,我坐在油燈之下,重新又攤開書本。可是不管我試圖集中精神,總是心神不寧。突然之間,猶如身處幻夢一般,我的鼻端,又聞到了那種我已熟悉的、淡雅宜人的幽幽香氣。

是她!

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因為用力過猛,我的衣襟居然帶翻了桌上的油燈,油燈“哐啷”一聲倒在桌上,燈油頓時流了出來。我又要扶燈,又要防著燈火燒著了書本,又怕燈油弄汙了衣裳,一時間手忙腳亂。

隻聽有人“撲噗”一笑,斜剌裏伸出一截紫緞鑲邊的衣袖,袖底一隻纖纖玉手,扶起傾倒在桌上的油燈,將它重又輕輕放好。燈火忽地一跳,屋內仿佛亮了許多。

我張口結舌地望著眼前如玉的麗人,她含羞立在燈影深處,嬌嗔地瞥了我一眼:“邱郎,窈娘來了,你不歡喜麼?”

當晚窈娘便留宿在小樓之上,我幾疑自己是處於夢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