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雲斷巫山(2 / 3)

她告訴我,那晚的綠衣少女,是一種名叫虺蛇的怪物。這種怪物常化身為美女,呼喚男子的名字。一旦答應,它便會攝走那男子的魂魄,再將其肉身吃掉。

我想起那條巨蟒的模樣,還是有點心有餘悸,戰戰兢兢地問她:“那……那它……昨天晚上,你們……”

她依偎在我的懷裏,桀然一笑:“我將它給殺了。”

我失聲道:“什麼?”她伸臂攬住我的腰間,美眸中閃過一道寒光:“這妖物在我的故鄉害人不少,又異常狡猾,花樣百出,雷部數次想要將它擊殺,卻總是讓它覷空逃脫。這次被追得緊了,它居然化為人形,妄想托你來庇護。幸好我已搶先一步,才沒有讓它得手。”

我訝然地望著懷中那美貌溫柔的女子:“你……你竟然能殺死這樣厲害的妖精!那你……你莫非是……天上的神仙?”

窈娘笑了:“我可沒有那樣大的福份,我也不是神仙,隻是一個懂得法術的修道者而已。”她的麵容之上,現出一種凝重的神情來:虺蛇出自於巴蜀巫山,那是我的家鄉。我可不能讓它在外麵胡作非為,壞了我們巫山的聲譽。

話雖如此,我卻還有著很多疑團未曾解開。但看著她那豔若春花的麵容,不知為什麼,我的心中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敬畏之意,不敢再追問下去。

窈娘心思敏銳,已覺出了我的異樣,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傻瓜,不要多想了,虺蛇是窮凶極惡的妖怪,我殺了它隻是替天行道,並不是我一味地隻知濫殺傷生。再說降妖除魔,也是我們修道中人的本分。反而是你……”

她柔膩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麵頰:“倒象是我前生的孽緣,雖是初次謀麵,卻叫我怎樣也拋不去、丟不下……唉,隻怕我多年修行……要毀於一旦了……莫非真如娘娘所說……這是我命中該遇的劫數?”

說到最後兩句話時,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化作一聲低低的歎息。不過她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們一直偷偷來往,不覺已是將近一年。我托辭要在舅家安心讀書,不肯再回九江府去,窈娘自然也不會提起回她的故鄉巫山。白天她杳無蹤跡,但一至夜深無人之時,她便會來到小樓之中,與我偷偷幽會。

上已節那一天,我向舅舅撒謊說要出去會友,偷偷帶著窈娘到郊外去遊玩。窈娘一路上都緊緊地拉著我的手,顯得特別開心。尤其是當我們在一個無名的山穀裏,發現了一大片青芷草和蘭蕙時,她竟然歡呼雀躍起來,簡直就象一個孩子。

我看得出她對那些香花異草,確實是發自心底地喜歡,便想要幫她采一束帶回去,她卻堅決地製止了我:“邱郎,花草也有生命,也有靈性,我們采它回去,隻能觀賞一時,卻害了它們的性命,又於心何忍呢?還是讓它們自由自在地生長在這野地裏,我看著倒歡喜得多。”

她那嬌豔的麵龐,映著青翠的山色,真象是一朵最美麗的鮮花。

雖然沒有明媒正娶,但在我的心中,早把她看作了是我的妻子。而她侍奉我也極為周到,溫婉賢淑。我們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濃冽,到得後來,我幾乎漸漸淡忘了初識她時,那風雨之中躍下高樓的輕捷如煙的身影,忘記了那揮舞寶劍剌向妖蟒的颯然英姿,忘記了她不凡的法術和神秘的來曆;而隻是自然而然地,將她當作了一個嬌弱可人,需要我來照顧安撫的小女子。

她似乎對我熱衷的功名並不感興趣,但她也並沒有勸阻。隻是每次當我熱切地向她描述,將來我會讓她享受怎樣的榮華,又會帶給她怎樣榮耀的誥命時,她總是淡淡一笑,安慰似地拍拍我的臉龐,說一句我完全不懂的話:“可是邱郎,這些東西,我都是用不著的啊。”

但到得後來,我的身體卻開始漸漸有些不適。初時隻是咳嗽不止,後來時時發燒,不思進食;到得最後,竟然虛弱到臥床不起。便是勉強說上兩句話,也要氣喘半天方才平息。

舅舅大為驚訝,請了大夫來為我診治。大夫隻說我是五內虛寒,開過幾劑藥方。舅舅天天叫人煎藥讓我服用,我的病卻總是時好時壞。

窈娘對我的病也是心急如焚,不忍心再有片刻離開我的身邊。漸漸不避形跡,有時白天也留在我床榻之旁侍候。舅舅家裏很多人都見過她,最後連舅舅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有一天舅舅過來探視我的病情,他坐在我的床邊,先是說了幾句閑話。過了半晌,他猶豫了一下,說道:“遲兒,我聽說你在這樓中,收留了一個女子,是也不是?”

我臉上一紅,低聲道:“甥兒不孝,未經父母媒妁之言,便與這個女子結下了私情……可是她頗執婦禮,實在是一個極其賢淑的好女子……隻等我病好之後,定然會稟明父母大人,到時還要麻煩舅舅成全……”

舅舅歎了一口氣,說道:“遲兒,這個女子來曆不明,焉知不是大戶人家逃亡的姬妾、或是不守閨訓的小姐?這倒還罷了,若是什麼山精樹怪之輩,隻怕你將來連骨頭都剩不下呢!”

我急道:“舅舅何出此言?她隻是一個修道的術士,我……我還親眼見過她殺過妖怪呢!”此言一出,我立覺失言,因為我和窈娘約定過,那晚之事絕不告之第二人得知。

幸得舅舅並不在意,說道:“遲兒,你先別怪舅舅胡說,你看自從你遇見那個女子之後,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管吃過多少草藥,都是沒有什麼起色。我看那些見過她的人說,她容顏美色,異於常人。天底下的普通女子,哪有生得那樣美貌的道理?更何況,”

他頓了一頓,又道:“咱們府中的章道長也說,據他夜觀星象,看出府中近日來妖氣衝天,黑雲蔽空,竟然是有大妖怪隱身其中。咱們家裏尋常哪有什麼外人?你說,章道長指的不是她,又會是誰呢?”

舅舅近年來篤信道教,一向都請有道士講經煉丹。那個章道長是數月前被請入府中的,據說他妙解義理,法力通玄,最得舅舅敬重。既是他說的話,舅舅自然十分上心了。

舅舅見我意似不信,當下提高聲音,叫道:“四兒!”

腳步聲響,四兒從外麵慌忙走進屋來,叫道:“老爺有何事吩咐?”

舅舅道:“你將你所看到的事情,講給公子聽聽。”

四兒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我,有些膽怯地說道:“公子,四兒說的都是實話,你……你可不要見怪。”

我搖了搖頭,他才吞吞吐吐地說下去道:

前日晌午,我奉老爺之命,前來探視公子病情,看新請的那個大夫開的藥效果如何。可是公子睡得正熟,我沒敢打擾,便準備悄悄地回去。

正要下樓,我忽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無意之中探頭一看,隻見一隻生著黑黃相間的毛皮的小狸貓,邁著細碎的腳步,正沿著樓梯一路小跑上來。俗話不是說得好嗎,叫貓來財、狗來富。我看它生得十分靈巧可愛,便起心想將它抓來養著玩兒。

當下我不敢驚動它,輕手輕腳地閃到樓梯一邊的角落裏,偷偷地盯著它的動靜。

它一路小跑上來,直到公子臥房之外,方才停下腳步,用小爪推了推房門。但因為大夫吩咐過,說公子的房門一定要關緊,以免傷了風寒。所以每次我出來之時,總會將那門上暗拴扣上。公子你是知道的,那暗拴扣上之後,屋內屋外都可打開。但如果推門的話,卻是推不開的。

我微微點了點頭,心中沒來由地輕輕一顫,竟然有些不想再聽下去。

但是四兒已經繼續說下去道:我見那小狸貓用小爪推了幾下門,可門扇都紋絲不動。它坐在原地,歪了歪頭,又用小爪搔了搔下巴。那煞有其事的模樣,真是象極了人在凝思時候的樣子。

我差點笑出聲來,正想現身出去將它抓住。卻見它突然化作一道紅光,竟穿牆進入了房中!

我的大腦裏嗡地一聲,突然間一片空白:“你是說……四兒,你是說……”

四兒的臉色也有些蒼白,顯然當時的情景把他嚇得不輕,至今還心有餘悸:

小人……小人已經知道那狸貓……那狸貓定然是隻妖怪……當時嚇得本來想拔腿就跑,可是突然想起公子你還睡在裏屋,當下也顧不了那麼多,就跑了過去。

我一邊在心裏大念“南無阿彌陀佛”,一邊急急取下暗拴,猛地推開房門!

我一進房門,一眼便看到公子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看樣子象是睡著了。我舒了一口氣,不敢叫醒公子,強行壯起膽來,在房內四處掃尋那隻貓妖的蹤跡。

突然之間,我看到公子床後帳幔一動,當即被嚇了一跳!我本以為是那隻貓妖出來了,誰知……誰知……誰知出來的,居然是那位……那位姑娘……那位被公子叫做‘窈娘’的姑娘。自從公子病後,我在公子房中看到過她幾次,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是公子最心愛的人兒。

她看見了我,並沒有什麼驚訝的神色,柔聲問道:‘你在找什麼?’我連忙說道:‘我……在找一隻貓兒。’她笑著說道:‘我一直在這屋裏,哪裏有什麼貓兒進來了?’我下意識地看看整間臥房,哪裏有那隻狸貓的蹤影?

我不敢再打擾公子,加上窈娘姑娘又在房中,便連忙退了出來。下樓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方才我上樓探視公子之時,公子房中根本就沒有人呀!那麼這位窈娘姑娘,是在什麼時候進入公子的房中的呢?這短短的一段時間之中,除了那隻狸貓,我根本沒有看到有什麼活物上樓來啊。除非……除非……

四兒說到此處,看了看我的臉色,不敢再說下去。

我全身一陣發軟,臉上發冷,想必臉色難看之極:“你是說……窈娘她,她就是……”

隻聽一人朗聲說道:“善哉!妖性本惡,色色空空,施主你可要小心在意啊!”

舅舅驚喜地叫道:“章道長!”

門扇開處,一個道士大踏步走了進來,他身穿一件褐色道袍,頭上戴著登雲冠,手上執著的一支灰白色拂塵隨風飄動,真有出塵之概,確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四兒連忙搬過一隻凳子,放在我的床前,請那章道長坐下。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兩根細白的手指在我腕脈上輕輕一捺,沉吟半晌,卻不言不語。

舅舅心中關切,連忙問道:“章道長,依你從脈象看來,我甥兒的病情可有好轉?”

章道長皺眉道:“依公子脈象來看,尺滯脈滑,微弱難辨,確是妖寒入骨之象……隻怕是有性命之憂啊!”

我突然想起窈娘那關切焦急的神情,心中那一絲寒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絕對不是窈娘,窈娘她對我那麼好,她絕對是不會害我的!”

那道士鬆開我的手腕,歎道:所謂胭脂陷井、紅粉骷髏,公子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沉迷於女色不願自拔,也是在貧道的意料之中啊!

不過公子須要知道,那女子原是千年狸貓修煉成精,為巫山群妖之首,道行極為高深。當日它因與一條虺蛇爭奪地盤,二妖一路從巫山鬥到夷陵,但這狸貓精道行勝過蛇精,虺蛇終於被她殺死。恰在此時遇見公子,狸貓精見公子人品清秀,真元淳厚,才化為美女來到公子身邊,所謂恩愛纏綿,說到明白之處,其實不過隻是為了盜取你的真元。

我大驚失色,失聲道:“你……你怎麼知道……那虺蛇之事?”

章道長微微一笑,舅舅卻忙說道:“道長法力高深,些須小事,怎會逃得過他的眼睛?”

四兒插話道:自那日我看見那狸貓精後,便稟告了老爺,老爺問過章道長,章道長叫我小心注意那個……那個狸貓精的行跡。昨日晚上,我將熬好的藥汁送來時,公子也在睡夢之中。她……她已經來了坐在公子身邊,接過藥碗,卻沒有立刻喚醒公子服藥。我雖然有些害怕,但料想她不敢明目張膽地對我一個下人下手。所以壯起膽子問她,要不要喚醒公子服藥。

她不答言,隻是揮了揮手,叫我先行回去。我故意大步下樓,弄出很響的腳步聲,但又偷偷地潛了回來,躲在公子臥房的窗下。過了半晌,我聽屋裏沒什麼動靜,便直起腰來,大著膽子,從窗紙的縫隙裏向裏麵偷偷看去……

四兒哆嗦了一下,我緊緊靠在床背上,隻覺得自己的身子一陣發熱,又一陣發冷,我看見四兒的嘴在不停地翕動著,那聲音卻象是來自遙遠的地方:“我看見……看見她將一粒綠色的藥丸,放入了公子的藥碗之中……”

屋裏突然寂靜下來。

我想起那個難忘的風雷雨夜,想起她神秘莫測的來曆、相處時欲言又止的神情、種種古怪不解的舉止,我想起那條能作人言的綠色巨蟒,她和她都是屬於一個族類!不由得我不心膽欲裂,一股莫名的寒氣迅速彌漫在胸腔之中。

我終於控製不住心頭的恐懼,一把緊緊拉住那章道長的衣袖,顫聲道:“道長!你可一定……一定要救救我呀!”

第二天便是寒食,我隻是推說身體不適,不願吃她拿來的任何食物,甚至不敢喝她送來的水,自然也不肯服藥。我的病體本來虛弱,這樣不肯進食,到了下午時分,整個人已經是疲累不堪。

窈娘信以為真,她緊挨著我坐在床邊,憂心如焚地一遍遍問我:“你想吃什麼?隻要你想吃的東西,我一定會幫你弄來。”

我實在是避無可避,隻好胡亂說道:“我想吃橘子。”但這個季節哪裏會有什麼橘子?

她猶豫了一下,道:“好,我馬上出門去街上找找。或許有人把冬天的橘子保管得好,也未嚐可知。”

她前腳剛走出院門,四兒便隨後進來,按照章道長的吩咐,將一隻貼滿了符錄的青花瓷甕,偷偷地放在了門扇的背後。四兒也躲在門後,手中拿著一張黃色的符紙,章道長在上麵用朱砂畫了許多古怪的圖形符號。

那隻青花瓷甕是章道長的法寶,據說有收妖的奇效。章道長再三交待,隻要將妖一收進甕中,就要立即貼上那張符紙。隻須一枝香的時分,甕中妖怪就會形神俱滅。

我遠遠地看著那隻小甕,心裏亂七八糟,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我既希望章道長能夠收去妖魔,保住我們家宅的平安;卻又有種奇怪的念頭,竟然是盼窈娘千萬莫要被收了進去。

我們等了很久很久,外麵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四兒蹲在牆角,將符紙掛在門後的拴子上麵,又挪了挪酸疼的雙腳,望著我道:“公子,咱們還要再等麼?”

我剛剛開口說了句:“算……”

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紫色的身影閃了進來,那是她!是窈娘!

她雙手捧著一捧小金橘子,滿麵笑容,顯得極為欣喜,也顧不上環顧四周,便向我直奔了過來,口中叫道:‘邱郎,你看這是什麼?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遠的路,終於給你弄到啦!’

話音未落,我看見那隻瓷甕輕輕一晃,陡然金光四射,正籠罩在窈娘身上!

她“啊”地驚叫一聲,身子晃了晃,手兒一鬆,捧著的金橘盡數掉落到了地上。整個人瞬間化作一道青光,“嗖”地一聲,便被吸入了那隻瓷甕之中!四兒眼疾手快,一把從門背後扯下那張符紙,“啪”地一下就牢牢地封在了甕口之上!

他轉過頭來,欣喜地叫我道:‘公子!妖精被封住啦!’

我已是呆住了!她竟然能被那隻瓷甕吸入,說明她確實不是人類,而是一隻妖怪。

地上到處都滾落著她帶來的金桔,象是一顆金色的心,突然摔到了堅實的地上,瞬間便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耳邊又響起了她剛才那歡喜的話語:‘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遠的路,終於給你弄到啦!’

那滾落一地的金桔,每一枚都金燦燦的,那種明亮的金色狠狠地剌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我和她許許多多的往事。想起她給我一針一線精心縫製的棉衣棉褲,想起我深夜讀書時她遞到我手裏的那一盞香茶,想起冬日裏她每次睡覺前,都用自己身體將被窩焐熱,才會讓我躺進去……除了她害得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之外,我問遍自己的心底每一處角落,也真的說不上來,她有什麼不好。

我終於忍不住從床上翻身滾了下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爬到那隻瓷甕跟前,不假思索地一伸手,猛地掀開了那張符紙!四兒驚恐地叫起來:‘公子!你瘋了!她是妖怪啊,你放她出來,不怕她把你給吃了?’

可是我什麼都不想管了,妖怪也好、狸貓也好,如果她想吃掉我,那就讓她吃掉吧。人活一世,總會有死的那一天。與其百年之後,我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泥土裏,還不如讓我今日就葬身於她溫暖的腹中。

我雙手熱切地扶著那隻瓷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甕口。我殷切地盼著她化作一道青光,馬上就從那隻瓷甕裏飛了出來,又那麼俏生生、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麵前。可是,符紙撕開好久了,甕裏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沒有青光,沒有聲音,什麼都沒有。

我顫抖著抱起那隻瓷甕,從甕口向裏麵望去,裏麵靜悄悄的,隻有半甕清水在輕輕搖蕩,午後的陽光照在水麵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窈娘,我的心愛的妻子,真的是被我親手害死了麼?從那一天開始,我不肯再吃任何食物。

舅舅害怕了,遠遠地請了我的父母過來。白發的雙親在我跟前苦苦地哀求哭號,我終於不能安心了。夫妻之義,反哺之德,都是在人倫之列,任是哪一樁,都不能輕易舍棄。

我的病,倒真的是慢慢地好了。但我寧可相信,這是因為章道長的丹藥起了效果。

我已徹底地將功名丟到了腦後,平日裏除了吃飯,我便是貪戀著睡覺,我總希望在夢裏能見著她的倩影,可是她的芳魂連我的夢裏都不來。

莫非她真的已經神魂俱滅了麼?每一思及此處,我的心便痛不可當。

不能相思,不願相思,誓絕相思,卻又相思。

淡淡的憂鬱的月色,落在了他那輪廓美好的額上。額上那幾道細密的皺紋之中,隱藏著他日夜不息的相思和愧疚。

邱遲的嘴角邊,露出一絲淒涼而欣慰的微笑:“白兄,知曉此事的人都在笑我,說我又癡又傻,還說我自甘與妖為伍。我心中明白,她是一隻山狸,並非我的族類。可是這三年以來,隻要我一想起她對我的種種好處,一想到是我親手殺死了她,我便心如刀絞,不願再活在這個世上。我常常想,隻要與窈娘見麵,哪怕是死了,我也心甘。”

我終於開口問他:“你來巫山,是想追尋窈娘……她往日的蹤跡麼?”

邱遲點點頭,憔悴不堪的臉上,有著掩不住的興奮之情:“十幾日前,她突然給我托夢,說她的魂魄已歸巫山,要我即刻前來與她相見。我毫不猶豫就決定動身。其實就算她不托夢給我,我也遲早會去的,隻因為她曾經說過,她的故裏,便在那片深幽而秀美的地方。”

他熱切地望著我,又道:“實不相瞞,我還在船上之時,她的魂魄,曾數次來艙中相探。由此可見,她必在此處無疑。可是巫山地勢深險,疆域廣闊,我又怎知她的魂魄,是棲在那一處靈山大澤之中?聽說這裏有個神女祠,頗具靈驗,我便決意上來禱求神女娘娘,但願她憐憫我的一片癡心,能讓我與窈娘見上一麵。沒想到……沒想到她真的來過這裏啊……白兄!方才放在石桌之上的那首小詩,正是出自她的手跡啊。”

我猶豫地看了一下那塊黑匾,道:“可是這不是神女祠,而是凝真觀啊……”

邱遲的目光落在那塊黑匾之上,微笑道:“神女瑤姬娘娘,曾被封為妙用真人,所以這凝真觀,正是百姓口中所稱的神女祠。”

“吱呀”一聲,凝真觀正殿緊閉的兩扇木門,被我伸手緩緩推了開去。陳舊的門軸相互摩擦,在這暗深寂靜的夜裏,發出極其嘶啞幹澀的聲音。

觀中並不甚大,隻有一間正屋,聊以充作正殿。左右廂房早已破敗,門窗斷折,朱漆脫落,依稀可以看得清,廂房之中堆滿了諸多如破桌爛椅之類的廢棄雜物。

觀中沒有燈火,也看不到一個人影,連守香火的道人都沒有一個。這與我們東海之濱那燈火通明的龍王廟相比,又有著天壤之別,這讓我著實有些納悶。

邱遲告訴我,凝真觀與別處道觀廟宇不同,因為巫山一帶巫風極盛,而所祀神女又並非正神,所以許多規矩與尋常廟宇不同。

這凝真觀中,向來便沒有守廟之人長駐,也不接納四方雲遊的僧尼道士。隻是在每年立春時節,巫山百姓會自發前來觀中,舉辦盛大的一場廟會,那時自然由當地村民專門安排人員,以司觀中香火之職。但廟會結束之後,除了進香的善男信女之外,觀中又是空無一人。

我有些奇怪地問他:“你是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莫非你從前來過巫山?”

他淡淡一笑,低下頭去:“巫山既是她的故裏,我……自然是要多了解一些……”

我心頭一跳,不敢再問下去。他不知在想些什麼,也再沒有開口說話。

寂靜的深夜裏,隻聽見秋蟲在階下草叢中唧唧的鳴叫,和我們在青石地上行走時,那輕微的腳步聲。

廊下、階邊、甚至是石板之間的縫隙中,都零零落落地生著一些青草。草色頗深,葉片纖長,散發出一種非常好聞的淡淡幽香。

邱遲疾走幾步,在一叢草前蹲下身子,端詳片刻,訝然地低叫一聲:“是青芷!真的是青芷啊!”

我也在那叢被他叫做“青芷”的草前蹲了下來,隻見他雙手顫抖著,輕撫過那纖細修長的葉麵,麵上神情又悲又喜,卻微帶一層悵惘之色。

他的心中,該是又想起了那個叫做窈娘的女子吧?他不是說過麼,她最愛的,便是青芷蕙蘭這類香花奇草啊。

隻聽他喃喃道:“曾歔欷餘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茹蕙以掩涕兮,沾餘襟之浪浪。”

我茫然地望著他,我雖然知道他吟誦的,是凡人書生稱之為“詩”的東西。但這一首比起杜甫的那一首來,好象分外難懂一些,聽得我不知所雲。

隻聽他長歎一聲,又吟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

這幾句,我還是一樣地聽不太懂。不過聽他的語氣,又是“九死”、“未悔”又是“未變”“可懲”什麼的,似乎是在表示自己某種堅定不移的重大決心。

他突然站起身來,袍袖一揮,穿過那些在夜風中飄拂不定的青芷,當先向殿中走去。

我們終於來到了供奉神女瑤姬的殿堂。

殿堂幽深而寧靜,雖是久未住人,卻仍然潔淨清爽,毫無嗆人喉鼻的塵土氣息。空氣中似乎還有著青芷那種微甜的淡淡清香,這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

黑暗之中,我抬頭向前看去,隱隱可見那黑沉沉的帷幔掩蓋下的神龕之中,確是供奉著一尊巨大的人形雕像。

“啪”地一聲,我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團微弱的光暈,卻是邱遲打燃了手中的火折。

他前行幾步,點燃了供桌上的一根殘燭。燭光跳動,殿裏頓時亮了許多。

我在一旁好奇地看著,隻見他接下來又從腰間褡褳中取出些香燭火紙之類,在供桌前的一隻小石爐裏放好焚上。候這一係列的準備做完,他這才拈著三柱線香,在燭火上點著了,雙手擎香,在神像前的一隻破蒲團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

殿中靜了片刻,隻聽他那柔和而又飽含著無限思緒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低低響起:

“妙用真人、瑤姬娘娘,今有信徒邱遲,聊備香燭若幹,敢以無上虔誠恭敬之心,供奉於娘娘駕前。”

“信民之妻窈娘,原是出於巫山,為娘娘治下臣民。自嫁與邱遲之後,端靜嫻淑,頗盡為婦之道。然而……全因信民生性怯懦,一時為外人所惑,居然做下了一件斷情絕愛、人神共棄之事,使得我的愛妻……”他的聲音忽然哽了一下,默然良久,方接下去說道:“我的窈娘……她直到如今……仍是生死不知……”

他抬起頭來,直視那高高在上的瑤姬神像,眼中閃動著熱烈的光芒:“信民想念愛妻,也掛念她的安危,三年來耗費重金,延請無數遊方異人,算卦推咎無所不為,卻始終找不到她的絲毫蹤跡……信民相思愧疚之情,日漸一日從未中斷,個中滋味,實是難以對神靈明言……”

我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目光不由得也望向那供奉在神龕之上的瑤姬神像。

對於這位炎帝的公主,我所了解的並不是很多。在大姐嫁給南海二太子的那一年,我還在綺華殿代收禮品之時,曾有來自巫山的妖怪,送來一件較為新鮮別致的禮品—一是一株放於玉盒當中的青青小草。

記得當時水族中最年老德劭的解姥姥,恰從洞庭來到東海,那日正在綺華殿陪我說話,看到了這株小草。

我雖不識此草的珍貴,解姥姥卻驚呼一聲,將玉盒鄭而重之地接了過來,捧在手中,極其仔細小心地觀賞了一番:這是瑤草啊,十七公主!故老相傳,‘東二百裏,曰姑瑤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屍,化為露草,其葉胥成,其華黃,其實如菟丘,服之媚於人’。

十七公主,那姑瑤之山,便是現在的巫山。上古炎帝的小公主瑤姬,本來也是執掌巫祀之職的神靈,後來她在巫峽之中化為青山,她的靈識便變成了一種小草,色澤嫩黃,葉片雙生,上麵結了很多小果子,就象凡間的菟絲子一樣。因為此草為瑤姬所化,所以三界之中,都將這種小草稱之為瑤草。據說女子服用這種瑤草,不但可以增長修為靈力,還可以變得更加風情動人,使男子一見傾心。

今日大公主嫁給南海二太子,正是如花美眷、天作之合。大公主天生麗質,便是沒有這株瑤草,二太子也一定是傾心相愛。可是若是大公主將這株瑤草服了下去,令二太子更是情意綿綿,乃是錦上添花之事,又何樂而不為呢?十七公主,這委實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貴賀禮啊!

解姥姥的言語,仿佛還在我的耳邊縈繞。我離東海已久,不知大姐和姐夫之間,現在會是怎樣的情況。可是,如果兩個人的心,壓根就沒有相愛過,縱然是有這株神奇的瑤草,又能如何呢?

淡淡的燭光中,我仔細地打量著那尊神像。像身似是用上好的檀木雕成,木質極是細膩,打磨光潔,微微泛出暗紫的光澤。或許因為雕像的工匠是當地人的緣故,較之那些有名的巧匠,這尊神像的雕刻手法略略顯得有些粗糙,卻別具一種奇渾的氣象和隨意的拙趣。

尤其是眉目之間,細刻入微,隻是廖廖幾筆,卻極為傳神地勾勒出了神女那種飄逸不凡的氣度。令人一見這神像,便不由得油然而生敬畏之意。

再仔細看這位神女的麵容時,隻見她領如蝤蠐,齒如瓠犀,顧盼之間,巧笑嫣然。較之我所見過的其他女神仙子,在美麗的外表之外,似乎又多了一種嫋娜動人的風情。

正感歎之間,我忽然聽得邱遲繼續禱告道:

數日前,愛妻忽然托夢給我,說她在巫山等我前來。信民千裏而來,卻不知到底在巫山何處才能覓得她的蹤跡。

但據信民想來,這巫山全境,莫不是娘娘的轄地,娘娘又是最慈悲靈應的一位神靈。所以特地趕來此處,懇請娘娘念及信民一片誠心,能讓信民與愛妻見上一麵,則此生此願足矣……還望娘娘成全!

他伏下身去,碰地有聲,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一聲幾乎低得難以聽聞的歎息,在大殿之中幽幽響起:“邱郎,你果然是來了麼?”

整間大殿之中,突然不知從何處射來一道無比耀眼的紅色光芒!周圍的空間開始劇烈地波動、扭曲、糾結……我甚至可以看到殿堂的牆壁,象是粼粼的水紋一樣,向四周擴散開去……地麵也隨之顛簸抖動起來,邱遲本來正跪伏在地,此時身子已是穩定不住,“撲通”一聲,從蒲團上滾落到了一邊的地上。

我搶步上前,一把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腕,茫然而驚訝地向四周張望著:“白兄……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們……我們……”

那幽深的殿堂、美麗的神像、閃動著的燭光、青芷淡淡的幽香……好象在一瞬間,全部從我們的眼前消失了,天地之間,似乎隻剩下那道赤紅而耀眼的光芒!

我強行按捺住狂亂跳動的心,一邊努力安慰驚慌不安的他:“不要緊……邱兄,看這情況,我們好象是被人強行拉入了一個結界之中……”

他疑惑地問道:“什麼結界?白兄……你說的話好生古怪……象是當年窈娘說的一些話一樣,我怎麼都聽不懂……”

玄火界!這種高等神力的結界,我曾在父王與太陽道士閑談講經時,聽太陽道士偶然地提起過。據他說來,這是一種相當高明的法術。

結界本來是謂幻境,然而玄火界卻是似幻非幻。因為施術者運用其強大的法力,吸收天地間五行之氣,奪造化之工,竟已重新締造了一個小的空間,又以火中真陽之氣,封閉結界通向真實空間的道路。則原來的世界與這虛幻的結界,已分不出孰本孰源。換句話說,通常結界終有消散的那一刻,但這玄火界,若是施術者不願消解,則界中之人永遠別想出去!

我的汗水忍不住冒了出來,片刻之間,我感覺到自己的背上居然濕了一片。

當日太陽道士講到此處,父王不以為然,隨即哈哈大笑,說道:“我身為東海神龍,能馭使天下水係,尚且不能結下如此神奇的結界!而馭火之妙,任是誰人,也不能超過火德星君。他一向執掌天地五行之火係,我與他相交足有數百年了,也不曾聽說他竟通此術。那三界之中,又有誰人能結出這通徹天地的玄火界呢?道長此言可謂謬矣。”

太陽道士一時之間,居然也無言以對,沉思良久,方緩緩道:“此是道家丹經之中的記載,數千年來本座也沒有聽說有誰演練過。但丹經之中,既然做此記載,想必上古神仙之中,總還是有人通曉的罷?”

但我真是萬萬沒有想到,我居然會在巫山之巔、神女祠中,遭遇到這種曠越古今的神奇結界!

所以,對於邱遲的疑問,我一句話都答不上來。隻是緊張地站在當地,連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另一手,自然是緊緊地拉住了邱遲。

周圍的一切依然是模糊不清,但那赤紅色的光暈卻在漸漸褪去,隻剩下一圈白色的光圈。光圈之中,清晰地顯出一個女子的形象來。

她頭戴花冠,長發披拂,側坐在一隻巨大的赤色豹子身上,一手托著螓首,一隻手輕輕撫弄著豹子的胡須;一雙白嫩如玉的赤足,自然而然地垂了下來,一足點地,另一足漫不經心地輕踩在一隻長滿了花紋的狸貓身上。那種好整以暇的自然美態,就連我這見慣三界美人的龍女,在那一瞬間,也幾乎停止了呼吸。

邱遲眼光一轉,已經看到了那個女子,他脫口叫道:“窈娘!”聲音中充滿了抑止不住的驚喜之情。

他聲音未落,那隻赤豹突然“啊——嗷”兩聲,發出了一陣低沉而響亮的長嘯!它光亮的皮毛抖了一抖,四肢往地上猛地一撐,鐵鞭似的尾巴揮了一揮,雄健有力的肌肉頓時凸了起來,顯出一種非凡的神采。那隻狸貓狀的小獸雖然沒動,卻將兩隻秀氣的尖耳抖了抖,一雙聰明的眼睛也緊緊地盯在邱遲身上。

邱遲畢竟是個凡人,不由得被赤豹的嘯聲嚇了一跳,身子一抖,也不敢正視那小獸的眼睛,本能地往後退了退。

我突然想起十四叔的話來,頓時恍然大悟:這絕色的女子,想必就是那被稱為山鬼的林中女妖吧?而那豹子和狸貓,定然就是一直隨侍在她左右的兩隻神獸:

傳說中的赤豹與文狸。

那個女子抬起手來,撩了撩她那一把黑亮而滑順的長發,瀑布般的秀發隨之起了一道流暢起伏的波浪,從她骨肉停勻的肩頭上一路奔瀉而下。

她拍拍赤豹的頭,從它身上跳了下來,身姿異常輕盈。那兩隻神獸溫馴地伏在她的身邊,無限敬畏地看著它們這美麗的女主人。

我悄悄看了看邱遲,隻見他一雙眼睛,正無限傾慕地看著那個女子,眼中柔情流轉,竟似已渾然忘記了身畔一切。

他看著那個女子,終於輕輕鬆開了我的手,向前走近兩步,柔聲叫道:“窈娘!窈娘……我終於是找到你了,原來你沒有死?那可……那可是再好不過……再好不過了!”說到最後這一句話時,或許是歡喜之極,他的聲音竟略有些哽咽起來。

原來她就是那個窈娘!這可真是讓我百思不解,邱遲不是說過,他心愛的那個女子窈娘是一隻山狸精,可是眼前這個窈娘,她……她分明是個山鬼啊!

避水神釵被我緊藏於懷中,看不到有金光逸出,但居然也沒有發出絲毫的熱度。

我悚然一驚:莫非我的猜測是錯的麼?那連續數晚來到我和邱遲艙中的那個女鬼,根本就不是眼前這一個,看上去如女王一般高貴優雅的山中女神!而是另有其人?

她有著一張異常美麗的麵龐。

一雙明眸黑如深潭,卻又是那樣的晶瑩璀璨,仿佛是滿天的星光都落入了她的眼中。而那豐滿而紅潤的嘴唇,更象是兩片嬌豔欲滴的花瓣。

她的體態修長挺拔,腰肢尤為窈窕,僅隻盈盈一握,確不負窈娘之名。而她的服飾打扮,也完全不象我以前所見的一些仙子或是女妖,甚至可以說是讓我大吃了一驚。

那如烏雲一般美好的雲發上,戴有一頂由許多鮮花翠葉編就的花冠,看不見任何的珠翠寶釧,僅在鬢邊斜斜插了一支模樣古怪的銀釵;她的身體上出沒有披覆一絲綾羅紗綃,而是纏繞著無數青翠可愛的藤蘿香草。那些植物似乎還有著鮮活的生命,有些正在盛開妖嬈芬芳的小花,散發出陣陣清新怡人的香氣。

這些香草和鮮花,象是天然織就的衣裳,巧妙地將她曲線分明的身體掩蓋得嚴嚴實實,卻又更是惹人暇思。她向我們傲然而婀娜多姿地款款行來,那些花草藤便隨之輕輕搖曵,赤豹和文狸緊緊跟隨在她的身後,象是她最恭敬的臣民。

到得此時,我不得不承認十四叔的傾慕大有道理:因為三界之中,根本沒有一個男子,能抵擋得住她那種奇異而高貴的美麗。

邱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個美麗的女子,那副模樣,似乎是怕自己一眨眼睛,她便會從眼前永遠消失一樣。他看著她向自己慢慢走了過來,臉上神色,不由得越來越是激動:“窈娘,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我找得你好苦,我想得你好苦……你可有想過我麼?”

他情沸如火,情癡若狂,幾乎忘了我這個外人的存在。我在一旁尷尬不已,本來想要避到一邊,讓他們單獨相處;但心底深處,卻又隱隱地覺得此時我萬萬不能離開。

窈娘終於走到了邱遲的麵前,她美豔的麵孔上,浮起一縷誘人而含義久遠的笑容:“邱郎,我一托夢,你便馬不停蹄地趕來,原來,你還真是個有情有義的郎君啊。”

邱遲伸出手來,想要捉住她那紅潤而嬌嫩的一雙柔荑,但是!

我驚訝地發現,邱遲明明是捉住了她的手,卻明顯地又穿過了她的手掌……事實上,邱遲根本就握不住她的手,因為……因為她那美麗的形體,居然隻是虛無縹緲的一團幻影!

邱遲大驚失色,觸電一般地鬆開窈娘的那隻紅酥“手”(其實那隻是一團影子),連連後退幾步。

久別重逢的喜悅,還有眼前這個活色生香的美人,讓他幾乎忘記了她已死去的事實。現在他才醒悟過來,卻更是難以置信。驚怖的神色之中,又帶著幾分難言的悲苦和淒傷:“窈娘……你竟然真的……已不在人世了麼?”

窈娘朱唇輕啟,皓齒微露,對著邱遲嫣然一笑。雖然她隻是一團幻影,我卻仍然不得不承認,她的一顰一笑、聲音神態,無不是美到了極處,委實令人心魂俱醉。

她秋波慢回,若有若無的瞥了邱遲一眼,輕聲笑道:“當日蒙你親自將我送入那‘奇絕滅魂九幽陣’中,我哪裏還有得活路?”

分明是眼波流轉如水,嘴角噙著暖若春陽的笑意,她的語氣中卻有著一種冷徹如冰的怨憤。邱遲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隻是頺然低下頭去。

窈娘“啊”了一聲,螓首微微一點,嬌聲嗔道:“是了,邱郎,你當然會說,你雖是動手對付了我,誰教我真的是個妖怪呢,又對你不義在先……這倒也算不上是你絕情寡意……是也不是?”

邱遲抬袖抹了一把眼睛,哽咽著求饒似地叫道:“窈娘!”

窈娘明媚的兩道眼波落到我的臉上,我雖是女子,但給她兩道動人之極的眼波輕輕一掃,也覺臉上一熱,連忙偏過臉去,不敢正視。

隻聽她說道:“你方才對這位什麼白兄所說的話,我可是一字不漏地聽在耳中。今日你們倆人既然已來到此處,也不必想著要活著下山,我便讓你做個心中明白的鬼魂,免得你象我當日喪命之時那樣,是胡裏胡塗,冤枉之極!”

說到最後這兩句時,我甚至聽到了她的銀牙咬得咯吱作聲!

在聽到“今日反正你也無法活著下山”時,我和邱遲失聲一起叫了出來:“你說什麼?”我心中一緊,聽她語氣,似乎確然有不妙之意,當下不由得開始盤算今日局勢,苦思脫身之計。

邱遲在一旁急道:“窈娘,我的命本來便是你的,你愛怎樣便是怎樣,是油烹火烤也好、是抽筋取髓也罷,我總是毫無怨言!但這位白兄……這位白兄跟我隻是在途中偶遇,我做下的事體與他又有什麼幹係?隻求你今日放過他罷,我邱遲九泉之下,對你也是感激不盡!”

窈娘並不理我們,輕聲叱喝一聲:“文狸!”

那隻狸貓狀的小獸一躍而起,跳入她的懷中。窈娘伸手將它接住,摟在懷裏,笑道:“這便是你們口口聲聲,說它害人無數的千年狸貓精——神獸文狸。”

我和邱遲睜大了眼睛,不由得都將眼光投到文狸身上。它安靜地伏在窈娘的懷中,此刻聽窈娘說到它的名字,方微微偏過頭來,聰明的眼睛凝視著我們二人。它的一身皮毛黑黃相間,光亮滑潤,確如四兒口中所描述的狸貓精的形象。

窈娘隻是一團幻影,所以方才邱遲才握不住她的手掌。而文狸卻能實實在在地與她接觸,難道這神獸居然也是幻影,而非實體?

我正在胡思亂想,隻聽她又喚道:“赤豹!”

那隻赤豹騰騰走上前來,那種神態真可謂是顧盼生威。它每邁出一步,我都感到地麵被它龐大的身軀踏得微微震動。

它低吼一聲,突然大口一吐,一隻鹿一樣的動物從他口中滾了出來,“啪”地一聲掉到石台之上。隨即從它口中又陸陸續續地吐出一些衣物之類的東西,到最後甚至還有一柄拂塵。

邱遲低叫一聲,幾乎不敢正視,結結巴巴道:“這……這是……”

窈娘凝視著他,緩緩道:“這個山獐嘛,自然就是你們奉如神明的章道長了。”

邱遲壯起膽子看看那隻生死不知的山獐,再看看那些褐衣道冠拂塵,神色茫然無措。

依我看來,以他凡人的心懷,遇到這一連迭的怪事奇譚,神情自然不免有些胡塗昏亂了。

我隻聽他在問道:“窈娘,你告訴我,你到底……到底是……是……”

窈娘移開眼神,垂下頭來,一手慢慢撫過懷中文狸柔滑的皮毛,眼底卻浮起了一抹淺淺的落寞和冰冷:“邱郎,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再對你有絲毫隱瞞。我並不是你們所說的無惡不赦的妖怪,但也不是什麼神仙。我……我本來真身,乃是屬於山鬼一族。你們可曾聽說過山鬼麼?”

我默然不語,邱遲喃喃道:“山鬼?那是山林之神啊……少司命、大司命、湘君、東皇太一、山鬼……我一直以為,這都是屈子在書中杜撰的神仙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