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雲斷巫山(3 / 3)

窈娘搖了搖頭,淡淡道:天下之事,向來便是有因成果,並不都是空穴來風。我們山鬼一族,生來便是半神半妖之體,世代都侍奉在神女瑤姬的座下,擔負著守護山林的重任。而我窈娘,正是守護這巫山群峰的山鬼。

三年之前,在神女峰修煉已久的一條虺蛇,因為不願忍受山中的寂寞,也不願再受娘娘的管束,決意要去人世之中曆練修行。它趁著瑤姬娘娘前去蓬萊,與麻姑仙子論道賽秤之機,想要偷偷不辭而別。我既為執掌山林之神,自然不會允許它擅自離去。再加上我知道它生性狠毒嗜殺,又已有了四百年的修行,若讓它進入人間之界,不知會有多少生靈塗炭。

兩下一言不合,我們便交起手來。但虺蛇也非同小可,它屢施詭計,居然拋下蛇蛻來迷惑我的視線!趁我將蛇蛻當作是它的真身之時,它便俟機從我手下逃脫。我深知它這一逃走非同小可,立即上奏雷部,懇求以霹靂風雷相助,迅速將它擊殺。而我自己也手執瑤姬娘娘所賜的‘鳳吟’神劍,一路追殺虺蛇。我們逃逃追追,最後一直來到了夷陵城中。

在那個風雨之夜,虺蛇迫於無奈,隻得化身為一個綠衣女郎,逃入了邱郎所居的小院之中,枉想以美色迷惑邱郎,暫圖安身之計。誰知被我搶先一步到達,我與它在院中一番大戰,終於將其斬殺於鳳吟劍下。

這一段因由,邱郎你,應該是知之甚詳啊。

我本以為,斬殺虺蛇之後,我便可返回巫山,重歸山鬼族中。可是我……卻在那裏,遇見了比虺蛇更大的劫難……我竟然忘卻了山鬼一族世代遵守的誓言,忘卻了人妖不能相戀的天律,我竟然……我竟然……

窈娘說到此處,卻突然止住了話頭。她望了一眼邱遲,眼中神色複雜莫名,但終於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邱遲眼中淚水閃動,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我悄悄上前扶住了他,他本能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握著他的手掌,不由得微微一驚:從他的手上,我感受不到絲毫熱度,簡直冰涼得嚇人。握在我的手中,竟象是寒冰一般。

隻聽窈娘繼續說道:

虺蛇在巫山之時,本有一個相好的妖怪,那是一隻修煉了七百年的山獐。虺蛇被我殺死之後,這隻山獐也悄悄自巫山來到夷陵,化身為道士,自稱姓章,博得了你舅舅的信任。

我雖然認出了他的真身,可那時我並不知他與虺蛇的糾葛,見他又沒有什麼惡行,加上我戀上邱郎之後,唯恐此事被娘娘知曉,也想要隱藏自己的行跡,所以一直沒有向他動手。

邱遲身子晃了幾晃,我連忙扶住了他,他幾乎是倒在了我的肩上,眼望著窈娘,哀聲道:“這……這都是真的麼?”

窈娘又摸了摸懷中那安然乖巧的小獸文狸,文狸伸出小舌,極為親熱地舔舔她的手腕,卻不知為何,突然“嗚”了一聲,閉上小嘴,將頭又伏在了她的懷中。看它的神態之中,似乎是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失落。

窈娘望著文狸,眼中不由得顯出憐愛的神情,說道:

“我的愛獸文狸,它與赤豹不同。赤豹最先是從侍在瑤姬娘娘的座下,而文狸卻是從生下來便是跟隨在我的身邊。此次我隱跡於夷陵,這小東西戀主心切,它也著實靈敏,居然憑著我遺留下來的一絲靈識,千裏迢迢地從巫山奔來夷陵。它化為一道紅光入房中之時,卻正好又被四兒看在眼中。我唯恐被人從這隻文狸身上看出我的身份,當時情急之下,便對四兒矢口否認,卻更是讓你們起了疑心。再經那山獐精一番巧言令色,竟然讓你們相信了我是一隻千年狸貓。”

此時她說的話語,我不覺已是信了七八,當下大著膽子問道:“那邱……邱兄的病症,又是怎麼一回事情?”

窈娘冷笑一聲,道:我們山鬼雖是半神半妖之體,但日常所習,都是仙家道術。托為人形歡好,從而盜人真元的那些下作事情,不過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妖,我們山鬼一族倒還不屑如此,更何況此人還是我心愛之人!

不過,就算是修合歡之道的妖怪,隻怕也不願選中邱郎吧。這位白公子,你也並非尋常之輩,難道就看不出來,邱郎他體質蠃弱,元氣虛寒,根本不適合做為修真培元的爐鼎麼?

我心中一驚,難道她已認出了我的真身?

她的眼光何其敏銳,一眼便看出我眼中仍有驚疑之色,冷笑之意卻是更濃了一些:邱郎與我交好數月之後,居然一病不起,從此便一直纏綿病榻。起先我也以為是他與我歡好之故。我固然不曾盜取他的元陽,但我真身乃是山鬼,而他……畢竟隻是凡身肉胎。

我小心愛惜他的身體,有時甚至與他分床而臥。我更是時時去深山大澤之中,尋找一些可以培植元氣的靈芝仙草,並將其混入邱郎的藥草之中服用。但邱郎的病卻始終不能痊愈,後來我終於發現,在邱郎的飲食之中,竟然有人偷偷下了一種難以察覺的奇毒。我數次查探,可那人機警異常,終是不露一點馬腳。

無奈之下,我隻得每日在邱郎的藥碗之中,投下一粒解毒健體的靈藥,以期化解毒性。可是居然也被你們誤認為我是心懷叵測。

我腦中靈光一閃,手一指那隻山獐,道:“投毒者可是這隻獐妖麼?”

窈娘淒然一笑,道:“是啊,人人都道我豔若桃李、心如蛇蠍,是害了邱郎的元凶首惡,有誰能夠想得到,真正的元凶首惡,卻正是這位道貌岸然的章道長呢?”

“但那獐妖自然明白,我能一直容忍他在此處久居,不過是因為它尚無大惡,而我又要在邱家人麵前隱藏我的身份。可是那虺蛇之死,已使它對我恨之入骨,僅是害死我心愛之人,還不足以解它心頭之恨。所以為了置我於死地,它借助我這胡塗的邱郎,居然在門口布下了那人神共憤的‘奇絕滅魂九幽陣’!”

我哆嗦了一下,那個什麼“奇絕滅魂九幽陣”,僅是聽這陣名,便能想得到是屬於魔道奇詭之流。我一直長於深宮,所見仙妖道法雖多,卻從來不曾接觸過此等術數。但那獐妖既是用此陣來對付已是山神的窈娘,想必此陣威力絕不容小覷。

果然,隻聽窈娘又恨聲說道:“這陣法是攫取九幽之下橫死冤結的厲鬼烈魂,再加上一百二十一名陰日所生的童子鮮血,經七七四十九天的特殊煉製,方可成陣。這等邪魔之術,因為是奪人魂魄怨氣所煉,且煉成之後,被煉魂魄便從此被拘於陣中,既不能投胎轉世,亦不能再離此陣,隻能日日夜夜,沉淪於黑暗之中,受陰風寒侵之苦,任你如何哭號求救,也永世不得超脫,實屬陰毒之極!所以向來都為仙妖所不齒。”

我想起那些沉淪於永恒的黑暗深淵之中,絕望哭號不已的無數陰魂,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隻聽窈娘又道:“那獐妖為了向我報仇,倒也真下得了苦心。它遠從貴黔偏遠之地,不知向哪個妖鬼學得了此等邪術,此時既有時機,焉能不用?”

她看了一眼邱遲,幽幽說道:這‘奇絕滅魂九幽陣’雖然厲害,但在最初被收入壇中的那一瞬間,如果我摧動元丹,以真元之氣強行摧毀陣中最弱的巽門,也不見得就一定困得住我!

當時我一被金光罩住,立時發覺不妙,正待彙聚元氣強行衝出……可是……可是當時邱郎他便在附近約十步之處,如果我強行摧毀此陣,且不論我催動真元之氣而形成的強大衝勢,便是陣破之時逸出的陰邪之氣一旦入侵,以他的凡人之軀,隻怕生機也會馬上斷絕!所以連那隻山獐也不敢自己親自來收我,而隻敢假手於我這狠心的郎君!

我猶豫了一瞬,隻是那一瞬的猶豫……嘿嘿,我當即被收入了壇中!一念之仁,換來的便是萬劫不複!

我突然看到那隻文狸的尾巴動了動,黃色的尾尖居然穿過了窈娘的手臂!這不正與邱遲方才的情況相同麼?文狸乃是實體,而窈娘是一團幻影,方才邱遲無法握住她的手,為何她卻能將它抱在懷中?

一轉念間,我馬上又想到另外一處蹊蹺:就算她生為山鬼,魂魄與常人不同,或許瞬間能夠凝聚成形,但畢竟也屬陰寒之性。而文狸和赤豹這兩隻神獸卻屬陽炎之體,她如若靠得這樣貼近,根本即刻就會魂飛魄散!

而這玄火界……這彙集了天下純陽真氣而化的玄火界,她身為靈體,怎麼就膽敢入內呢?

我的身上突然一陣發冷:不對!這裏根本就沒有什麼窈娘!我們看到的,也不是真正的窈娘的魂魄!她隻是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顯出了她的形態,文狸看上去雖是被她抱在懷裏,其實根本就是自己飄浮在空中!所以它在習慣性地與主人親昵時,才會突然顯現出一種失落的神情!因為它心中明白,這個主人根本就不在此處,它所親近的,不過是一團幻影罷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我已經本能地覺得事情不對了。

我不自覺地摸了摸懷中的避水神釵,數次我都依仗於它。它是水係至寶,可在玄火界這充滿正陽之氣的火係世界之中,水係法寶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看來,若是我想要解開這個結界,得以與邱遲全身而退,是指望不上它了。

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跳入了我的腦海:“在峽江的船艙之中,窈娘曾三次夜探邱遲,難道不是念於舊情來與他相見,而是另有所圖?是否那時她已知我身懷神釵,所以才特意將我們引上山來,利用天時地利之便,結下了這玄火之界?”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因虛弱無力,而不得不靠在我肩上的邱遲,這一看,倒讓我吃了一驚!

自船上初遇之日起,我便早已發覺邱遲有病在身,而且病得不輕。初上神女峰時,他因為即將見到窈娘,心情興奮,所以精神狀態倒也健旺。

但見著窈娘之後,那種極度的自責、相思、欣喜、歉疚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感情,又身處在玄火結界之中,使得他那本已虛弱的凡人身軀早已承受不住。

窈娘的一番話語,顯然他也盡數都聽在了耳中。

此時他眼望著窈娘,麵白如紙,氣喘微弱,已是說不出一個字,隻是不停地流淚。那些淚水很快彙聚成無數細小的溪河,沿著他那俊美而憔悴的麵龐流了下來。

我無言地扶住他的身子,他已沒有了站立的力氣。隔著數層衣衫,我分明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

仿佛是誰用一根無形而尖銳的銀針,狠狠地紮在了我的心上,一種莫名難言的剌痛直鑽入了我的心底最深之處!

隻聽得他低聲說道:“是我負了你……我便以命報你罷……”聲音極輕極低,幾不可聞。

確是他負了她的一片真情,確是他害得她萬劫不複,確是他讓曾貴為山神的她,瞬間失去了無邊的法力和尊榮,隻剩下這幾縷脆弱的魂魄……當愛的結果隻是絕望和背叛,恐怕萌生出的恨意之濃烈凶猛,要遠遠勝過當日發自內心的真愛吧?

然而,我還是無法克製地想起初見之時,他那雙脈脈無語的鳳眼、那瞬間綻放的如春風般的笑容……如果我有著超越昊天大帝的法力,我多麼願意傾盡一生的力量,甚至使天地日月停止運行,隻為了不再讓他有一次傷心,不再讓他流下一滴哀傷的眼淚。

窈娘猛地轉過頭去,喝道:“邱郎,你負我在先,可莫要怪窈娘無情!”

“錚”一聲,她頭上的那支銀釵突然從發中飛了出來,如同有生命一般,在她的頭頂上不斷盤旋飛舞,在嗚嗚的尖嘯聲中,隻見那支銀釵在不斷變大變長,到最後居然長及人臂!

突然一道青光劃過,那支銀釵變成了一柄晶光閃耀的長劍,筆直地懸浮在半空裏,劍身猶自不停旋轉著。晶光閃動之中,隱隱現出了三隻嬌小而美麗的銀白色鳳凰,展開那銀色的雙翅,繞著劍身不斷上下飛翔,發出清越入雲的鳴叫之聲!

我和邱遲都瞪大了眼睛。

隨著鳳凰翩躚飛舞的身姿,劍身周圍不斷湧起大團大團的雲霧,頃刻之間,光暈、窈娘、文狸、赤豹、地上的獐妖殘骸……全都被雲霧遮掩得嚴嚴實實,整個結界之中一片混沌。我們早已看不清鳳凰的蹤影,隻有那清越的鳴聲仍然響徹雲霄!

我喝道:“這裏不對,我們快走!”邱遲微一猶疑,我來不及對他解釋,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更顧不得會暴露自己的行跡,當下抓緊他的手掌,雙足一頓,已帶著他飛上半空之中!

隻聽邱遲在空中“啊”地驚叫一聲,手指一緊,反手將我的衣衫死死抓住,一邊不可置信地叫道:“你……你……你怎麼會飛?”

我當然會飛!如果我不會飛,如果我是個凡人,你早就已經是個死人啦,你這個傻瓜!

我也不知道一貫斯文溫柔的我,為何會對著這個我並不討厭的男子,在心裏咒罵出如此沒有教養的話來!

周圍寒氣越來越重,霧氣也是越來越濃。即使我與邱遲近在咫尺,我也隻能看到他一個模糊的影子。我緊緊拉著邱遲的手,在天空漫無目的地向前疾飛!我不知道哪裏才是盡頭,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帶著他,飛出這個神奇而詭異的結界;但隻要有我在他身邊,我決不會讓自己比他多活一口氣!

憑著一點模糊的靈識,我拚命地向前飛去!飛去!

在雲霧之中,我聽見邱遲在我身邊大聲叫道:“窈娘!窈娘!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啊?”

我咬了咬牙,心中恨道:“你這個傻瓜!這是她設下的結界,她自然是不會有任何危險!”可一聽他那淒切得讓人直想流淚的聲音,我隻得將這幾句話又吞回肚裏。

一路上他隻是不停地呼喚著窈娘的名字,到得後來,已是帶有哭音。

忽然,無邊無際的混沌中,有一個女子聲音幽幽說道:“我自然不會離開你……”

邱遲驚喜交加,叫道:“窈娘!”我心中懼意陡生,急忙對邱遲低喝道:“不要管她!”他沒有回答,隻是用力掙脫了我的手!隻聽見他一聲低叫,我的手中頓時空空如也!

我又驚又怒,立即也跟著從空中落了下來。我奮力地撥開眼前的團團白霧,跌跌撞撞地四處摸索著,一邊高聲叫道:“邱公子!你在哪裏?邱公子!邱遲!邱遲!”

茫茫的雲霧當中,什麼都看不清楚,我隻是本能地感到無數的精靈在其中穿梭、飛舞,不時有異物撞到了我的身上,都是又綿又滑,我伸手想抓住一個,它們卻馬上又飛快地溜了過去。我甚至能聽見它們竊竊的交相低語之聲,象是雨前的燕子尖促的驚叫,混亂地交織在一起:

“殺了他!窈娘……殺了他!”“歸來吧……重歸山鬼……”“吸幹他的魂魄……殺死這個負心的男人……”“這是你最後的機會……”“莫要忘了山鬼的誓約……”

邱遲被他們捉住了?它們為什麼要殺了他?他為什麼沒有任何聲息?他是已經死了麼?我瘋了一樣地四處摸索著,大聲地哭喊著他的名字。

那個立在船頭風中的男子、那個沉默憂傷的男子、那個憔悴不堪的男子,縱然我早看得出,他的生命之燈已是極其微弱,但我也不想他就這樣地死去!至少不要死在我的麵前!

我猛一咬牙,深吸一口長氣,從口中徐徐吐出一顆拳頭大的五彩明珠——我身為神龍之女的元靈所寄——龍珠!我要化為神龍真身,我要與她生死訣鬥,我要救出邱遲,決不讓他有半分的損傷!

龍珠在空中緩緩轉動,發出奪目的五色光焰。道道光焰向四麵延伸出去,照得我周圍一片光明!團團雲霧似是畏懼龍珠的光焰,漸漸消散褪去。在龍珠五彩霞光的映照之下,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首先現出的,是一張美麗而高貴的麵龐——那是窈娘!赤豹和文狸莊嚴地蹲立在她的身邊。

在她身後的雲霧之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無數白色的影子在上下飛舞。

它們邊在空中糾結、纏繞,一邊發出細碎的驚歎議論聲,陣陣衝擊著我的耳膜:

“龍珠!她是龍女!”“這個姓邱的怎麼認識龍女?”“神龍與山神何幹?”

窈娘的臉上,綻開一朵魅惑嬌豔的笑容:“娘娘說得不錯,你果然正是東海龍王的公主。”

我什麼也不顧了,對著窈娘大聲叫道:是啊,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了,你也知道我身上有避火神釵對不對?所以你在騙他!可是你騙不了我!說什麼要他來巫山與你相會,說什麼要他虔心上峰來祈求神女瑤姬!

你根本不在此處,那日船艙之中,恐怕也不是你的魂靈,而是你不知用什麼法子拘來幫你作惡的野魂狐鬼!

你的魂靈隻怕還在夷陵那陣法之中吧?你騙他來此地,因為你突然發現了我,你怕我會救他的性命!你必須要利用神女峰的靈氣之泉,才能布下這個玄火結界,克製住我的避水神釵!既然你要取他的性命,就在夷陵將他殺了,豈不是一了百了!為何要這樣折磨於他?難道你費盡心思,讓他千裏迢迢、滿懷希望前來,隻是為了要破滅他最後的一絲希望,再殘忍地將他殺掉?

你把邱遲怎樣了?你殺了他麼?邱遲呢?邱遲在哪裏?

龍珠在空中緩緩地轉動,五彩光華愈來愈盛。

窈娘凝視著我,淡淡道:“龍公主,你竟然膽敢在玄火界中祭出你的龍珠,你可知你化身為龍與我相鬥,可是要冒上大的風險啊!若是你不幸落敗,龍珠落入了我的手,你從此之後,可就是條什麼道行都沒有的虯龍啦!”

我咬了咬牙,大聲道:“我不管!邱遲在哪裏?邱遲在哪裏?”

窈娘冷冷一笑,道:“你如此不顧一切,可是想要為了這個人類的男子,與我們巫山神靈玉石俱焚麼?”

一提到邱遲,我心中一酸,再也忍受不住那種無言的恐懼和擔憂,眼淚頓時滾落下來:

窈娘,如果你是人類,而邱遲是妖族,在他有了異常的行為,使得你無法為他解釋、無法為他開脫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會有同樣的疑慮,是不是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就算人妖相戀十分美好,就算我相信你付出的都是真心,可畢竟他們隻是凡人。可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凡人對於妖族,有著一種畏懼恐怖之心,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啊……你身為山鬼,難道從來不曾懷疑過人類麼?

而你和邱遲,難道你們不曾有過那些甜蜜美好的時光?難道他從來不曾真心真意地對待過你?何況……窈娘,你明明知道的,他胸前的命燈已經是那麼微弱,他本來就命不久長了啊!

你已經等了三年了,難道不能再等下去麼?

窈娘仍然凝視著我,久久不發一言。

邱遲他,應該已被她們殺死了吧。

一種莫名而巨大的悲傷,象呼嘯而來的無邊海浪,徹底地淹沒了我整個思緒。我暗暗地聚集體內所有的靈力和真氣,緊握雙拳,冷靜地等待著,那最後的時刻到來。

窈娘終於開口了,她姣若鮮花的臉龐,映著那不斷變幻五彩的光芒,越發顯得美豔不可方物:

龍公主,你方才說得不錯,我的靈魂尚被拘在那陣法之中,你在這裏看到的,不過是瑤姬娘娘運用神力,攝取到的千裏之外我的影像,再經過強行凝集而成的幻影。

我們山鬼一族,是由巫山雲雨洐化而生的妖怪。我們世世代代守駐在此,職責便是為神女瑤姬看護山中的靈芝瑤草。若是上一代山鬼終於修成正果,名列仙班,去了昆侖仙界。則雲雨之中,又會洐生出新一代的山鬼出來,接替她的職位。

因為我們是從雲雨之中化出的,天生便有絕色之姿。上古昊天大帝怕我們自恃姿色,擾亂人間之界,便對山鬼一族,定下了一個極為嚴厲的誓咒:終其一生,我們絕不能讓任何凡人,看到我們真實的麵目,除非將那人殺死,否則我們就會遭到莫大的劫難。

數千年來,我們一直嚴守著與大帝之間的誓約,長居在深山之中,絕不涉足人間之界。偶然有進山的人類不幸看清了我們的相貌,也被我們毫不留情地殺死。

所以巫山一帶,故老相傳,若是遇見山鬼,必然不能活命。而當地山民進山之時遇到陌生的女子,也斷然是不敢去端詳那女子的麵容,唯恐枉然送掉了性命。

三百年前,我從雲雨之中化生出來,成為巫山十二峰中的山鬼。這三百年來,我受到瑤姬娘娘格外的寵愛,得以修習到最上乘的仙道之術,已是真正成了半神之體。娘娘先是把赤豹賜給了我,做為隨行的神獸;後來更是把被稱為巫山鎮山之寶的“鳳吟”神劍,賜給了我作為防身的法器。

我常常騎在赤豹身上,懷中抱著心愛的文狸,有時我也乘坐著辛夷木打製而成的香車,在車上掛著桂花桂葉結成的桂旗。我身上披著薛荔女蘿織就的衣裳,披散了我長長的頭發,和林中的百獸妖精一起,在山間自由自在地嬉戲。口渴時我喝一口甘甜的山泉,有時候倦了,便隨意地在鬆柏之間、芳草叢中安眠。

我以為,我會象上一代的山鬼那樣,一直無憂無慮地在山中過下去,直到我終於修道成仙。

可是娘娘對我說,我成仙之前,還將有一次大的劫難。若是得渡此劫,方能上達仙道。若是不能渡過,我數百年修行盡毀不說,還將有性命之憂。

我總是不信,我長居在這巫山之中,又受到地位尊崇的神女瑤姬的庇護,連修道中人必經的雷劫我都沒遇到過,天底下又有什麼劫難,能夠降臨到我的頭上呢?

誰知那日追殺虺蛇,我來到了夷陵城中,方才遇上了此生最大的劫難。

在那個風雨之夜,邱郎他見著了我的真實麵目。我本該一劍將他殺死,卻是一見傾心……我什麼都顧不得了,我顧不得所受到誓咒的製約,亦忘卻了成仙的夢想……龍公主,枉我窈娘修行了三百多年,到了那個時候,簡直是昏了頭啦,一心隻癡想著要潛身凡間,與他長相廝守,結果終是在劫難逃……

雖說是獐妖的詭計所至,但若不是我動了凡心,違反昊天大帝為山鬼一族立下的誓約,也不至於遭此劫難。上天不過是假獐妖之手,前來懲罰我罷啦。

她說到這裏,唇角微微一動,似乎是略帶笑意,眸光卻黯淡了下來,神色中殊無絲毫歡悅之意。

我緊緊握住的雙手,不由得慢慢鬆開了。窈娘,這美麗而狠心的女子,雖然她是如此狠心地對付曾經的愛郎……可每個人的內心深處,應該都是深藏著不為人知的酸楚與感動吧?

她淡淡一笑,笑容之中,卻似乎有著無盡的蒼涼:

當日我被收入陣中,雖然邱遲他……他心中不忍,當即掀開了符紙,又打碎了那隻結陣的瓷甕。但那歹毒的陣法仍未破解,我當即被強行奪去了二魂六魄。剩下僅有的一魂一魄,也被鎖入虛空黑暗的陣中,法力全失,僅有的一點靈力隻能苟延殘喘,根本無法與外界聯係,更不要說能回歸巫山,向娘娘求救了。

陣中還有著無數被拘的厲魂野鬼,它們沉淪其中,不勝陰風徹骨的苦楚,日日夜夜都在悲哭呼號。唯有我雖受著同樣的苦楚,卻是縮在陣中一角,始終不發一言。

那些絲絲縷縷的陰風,無情地穿過我殘餘的魂魄,象是一把把無比鋒利的尖刀,在來回不停地鋸著身體血肉一般。那種徹骨的冰涼疼痛,固然令人不能忍受,卻還遠遠比不上我心中的寒冷和痛苦。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的靈識越來越弱,到最後幾乎連陰風穿魂的疼痛,我都有些感受不到了。我以為……以為自己終要魂飛魄散於這陣法之中了,幸得那時陣法威力也略有減弱。

我佩在頭上的鳳吟劍,也遺落在陣法之中。它本是上古神器,陣法威力一弱,便拘它不住,它當即便破空飛去,自返巫山。娘娘也正是由這鳳吟劍上的氣息,才感知到了我的所在。

她立刻用千年芝草的靈氣,將我被囚在陣中的魂魄保住,使我的魂魄一時半刻不會消散。她本來還想將我救走,可是我遭此劫難,主要是因為違背了我的誓約。而當年我降生之時,是以自身一縷元神做為誓引,與昊天大帝結下的誓約。這種誓約一旦結下,便是以神女瑤姬的神通,也無力解救。

唯一破誓之法,便是引邱遲進入巫山之界,將他殺死,才能徹底化解我的背誓之罰!

娘娘當即拘了一隻野鬼過來,將它化為我的模樣,遠赴夷陵,進入邱郎的夢中,讓他速速趕來巫山。

那日船行入巫山之界,所以在船艙之中,娘娘本來是叫那鬼靈立即將邱遲殺死,隻是鬼靈已感覺到艙中艙中另有異人,且身有寶氣,它法力低淺,不敢冒然出手,隻得引誘邱郎繼續前行。

鬼靈將此事稟報了瑤姬娘娘,娘娘見多識廣,立刻便判定那正是避水神釵,並猜出了你定然是東海龍宮的公主。她說凡天下水係,莫不受避水神釵的製約,若是公主你在邱郎的身邊,我們很難奪走他的性命……公主,我可真是個傻瓜啊,我聽說那鬼靈沒得下手殺了邱郎,居然……居然心中又是慶幸、又是喜歡……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那樣傻……

娘娘讓鬼靈將他引上神女峰,並把我親手寫下的一首小詩留在石桌之上,以引誘他進一步深入觀內陣界之中。縱然公主你也跟隨前來,但憑借神女峰頂充沛的靈氣,能夠結下玄火之界,將你們一起困住。在玄火界中,就算你身懷寶物,卻也不能施展。這樣才能讓我殺了邱遲。我的影像隻是一個幻影,因為我是鬼體,在玄火界中片刻便會煙消雲散。而之所以會讓赤豹和文狸也來,是因為結界之中,必須要有法力摧動,而我本身又不能進來,隻能假手於赤豹和文狸。

隻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竟會讓你從文狸身上,看出了我的魂魄根本不在此處!

我更是沒有想到,原來公主你,竟然也會對邱郎他……是這般的愛惜。

不知不覺之中,周圍那濃濃的雲霧已是慢慢散去了,我重又看到了那寧靜的秋夜的天空。明月不知是否被輕雲掩住了,隻看得見那暗藍的天幕上,閃動著無數的星星,滿天的星光傾瀉下來,落在我所熟悉的青石板地麵上。

我環顧四周,那些似曾相識的景象,使我終於驚訝地確定了,此時我所站的地方,正是那個神女授書台。龍珠還在空中緩緩地旋轉,借著五彩的珠光,我看清前方約十步左右,有一人正躺在地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赫然正是邱遲!

我下意識地驚呼一聲,飛快地跑到了他的身邊,將他的上半身抱在了懷中!不及多想,便伸出一隻手探向他的鼻端。

在秋夜的風中,窈娘的聲音幽幽響起:“他沒有死,我隻是讓他昏睡過去了……龍公主,難道在你的心中,我窈娘就是這麼的無情麼?”

我臉上一熱,連忙把手縮了回來。

隻聽一個極為陌生的,然而卻是異常柔媚動聽的女子聲音,在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道:“你這孩子……為何還是這樣的癡心……”

這一聲輕輕的歎息,柔和如吹拂過春日枝頭的暖風,卻又清婉得象是黃鸝的初囀。

窈娘的身子微微一震,向著虛空屈身一福:“婢子無用,讓娘娘費心了。”

我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天底下竟有這樣好聽的聲音,隻怕連‘祥雲環佩’(仙界名琴)的樂聲也遠遠不能相比罷?”

在蕭瑟的秋風裏,窈娘抬起頭來,仰望著那遙遠而神秘的蒼穹。良久良久,她都沒有低頭看上邱遲一眼。

隻聽那個女子聲音又道:“此時你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我吃了一驚,警覺地抱緊了邱遲。

窈娘這才轉過身來,看了一眼我懷中那昏迷的男子。錚!清越入雲的長吟聲中,一柄青光閃耀的長劍浮現在她的手中!劍氣寒冽,涼意入骨,我的汗毛不覺都豎了起來!

窈娘定定地凝視著邱遲,臉上神色悵惘莫名,她無意識地曲起纖指,一彈劍身,瀉出一片青色的澄澈光華。

遲疑了一下,隻聽她低聲道:“瑤姬娘娘,窈娘……”

那是神女瑤姬?我猛地一驚,雙臂不由得將邱遲摟得更緊了。

窈娘眼中隱有晶光閃現,漸有淚珠盈睫,宛若紉蘭初著秋露一般,淒然道:“娘娘,婢子真是罪該萬死,雖然經此劫難,竟然還是不能杜絕塵心癡愛……”

她看著邱遲,眼中再也沒有那種肅殺寒冷之意,隻有掩飾不住的萬縷柔情:婢子不敢欺瞞娘娘,在被困於陣法之中,曆受陰風黑暗之苦的時候,一想起他的負心薄幸,婢子的心頭就有著千般的仇、萬樣的恨!恨不能將他抽筋吸髓、挫骨揚灰,方能解得心頭大恨……

可是一見到了這前世的冤家,一聽到他的聲音,想起過去的恩愛情份……娘娘啊,這叫婢子……婢子怎麼才下得了手……

她身子一晃,已是跪落塵埃:“似婢子這等無用之人,娘娘也不必再苦心相救……況且……況且婢子身為山鬼,受昊天大帝的誓咒約束,縱然生還,永生都不得再與他成為夫婦……誠如婢子詩中所言,‘相見不得親,悄立自淒楚’……相戀相愛,卻不能相見相親,與其受此等痛苦的折磨,婢子寧可灰飛煙滅,萬劫不再超生……”

說到最後,她伏倒在地,雙手捂住麵孔,痛哭失聲。

我偷偷地打量一下四周,除了我們三人(嚴格地說隻有二人)之外,卻看不到一絲人影。

一時瑤姬也沒有說話,似乎正在沉吟著什麼。過了片刻,隻聽她柔聲問道:據本座看來,這姓邱的男子體質虛弱、陰寒入侵已深,隻怕他……隻有一年的陽壽。你今日若不肯殺他,就解不開昊天之咒,你的魂魄消散,真是隻在旦夕之間。

你若真的舍去生命精魂、百年修為,就更不用提什麼山神之位、得道飛仙……卻隻換得他延長一年人世光陰,你可認為值得麼?

窈娘直起身子,淚流滿麵地抬起頭來。她昂頭仰望空中,似乎瑤姬的身影便在那裏一般。臉上神色,卻是一片淡然安恬:“他是一年後死去也好,還是明天就死去也好,那總是他的天命……隻要他不是因為婢子而死,那……婢子便是魂飛魄散,也是怡然心安。”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如果放了邱遲,你就馬上會……會魂飛魄散?”

窈娘不答,低聲道:“他陽壽將盡,那也是天命所歸。世間萬物俱如螻蟻。死死生生,原歸塵土。婢子不敢求娘娘延他壽數。若是娘娘還念著婢子數百年來服侍有功,請娘娘能賜他一株靈芝,使他有生之年能身體健旺,再也不受疾病之苦,將來……無疾而終……”

瑤姬輕聲歎息一聲,話語中有著說不出的惋惜的愛憐:“你這個癡心的孩子……我總說山鬼一族之中,以你窈娘天姿最好,修為最高,本以為總有一天,你也能得證金丹大道,飛升於天仙之中。誰知你執著凡塵的愛孽糾纏,便是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仍然不能醒悟……罷了,罷了,我放了這姓邱的人間男子,你既從雲雨之中衍化而生,便仍回歸於雲雨中去罷……”

那道赤色的光暈重新閃現,窈娘全身都被籠在了赤光之中。

窈娘絕美的麵容,在紅色的光暈中漸漸變得越來越淡,看得出她的魂魄已是將散了。

她回頭望了一眼蹲在旁邊,正眼巴巴地望著她的赤豹和文狸。它們似乎都聽懂了我們的談話,赤豹嗚嗚低嘯著,文狸一霎不霎地望著主人,栗色的眼珠上蒙著一層茫茫的霧氣。

窈娘望著它們,眼中有著濃濃的留戀和不舍:“娘娘,婢子還有最後一個請求……在他醒來之前,給他飲下忘情之露……就讓他……永遠地忘了我罷……”

回答她的,是瑤姬輕輕的一聲哽咽。

我懷抱著毫無知覺的邱遲,眼淚奪眶而出。為這平生首次謀麵的女子,我感到了一種格外鑽心的疼痛:

“窈娘,你真傻啊,凡人隻有那樣短短數十年的光陰,而你有著那樣漫長的生命……就算他對你一心一意,你們難道就會有永遠的幸福麼?為什麼……為什麼你會這樣傻……”

其實我是想說:邱遲他,本來是個凡人……他本來就快死了……他本來就願為你而死……何況就算是他死了,他的靈魂不會消散,他會有全新的一生……

我想殘忍地對她說:窈娘,相見不能相親,雖然會讓你心痛,但你們終是不能再在一起……那麼,就讓他死了罷……他會轉世為人,而你……仍然是高貴莊嚴的山林之神……

光暈之中,窈娘的臉上,又露出了那足以顛倒眾生的笑容:

“是啊,明知那些卑微的人類,根本不能與我們妖族相比;明知他是那樣懦弱無能的一個凡人,根本不能給我真正想要的熾熱的情感;明知以他的人品德操,亦不是我真正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我明明是下定決心,要取了他的性命,永遠地斷絕情愛,重歸山鬼一族……可我再見到他的時候,居然還是為他那樣癡狂,哪怕是送掉性命……甚至是神魂俱滅……我居然也毫不吝惜……”

人對我們妖精的迷戀,不過是因為我們變幻出來的色相。可是人的色相,居然也能讓我們妖精迷戀不已、不能自拔。好些和尚道士們,都說妖生來便是迷惑人,豈知妖也一樣容易被人迷惑……

龍女妹妹,若不是你也為邱郎的色相所迷,我想以你龍女高貴的身份,恐怕也不會對一個凡人如此關心罷?

她滿含柔情的眸光,不舍地看了一眼我懷中昏迷不醒的邱遲:“邱郎他睡著的樣子,我是多麼的熟悉……我多想再摸一摸他的臉龐啊……可惜我隻是一個幻影……龍女妹妹,你能替我摸一摸邱郎的臉麼?”

我顫抖著抬起手來,我的手指輕輕地,撫過邱遲消瘦的臉龐。他仍在疲憊而安靜地昏睡,雙眼緊閉,眉頭還是那樣微微地蹙起,似乎從來就未曾舒展開過。

這個年輕的男子,有著十分光滑而潤潔的肌膚,隻是滑爽之中,帶著一絲微微的涼意。

那微涼的觸覺透過我的指尖,好象一直鑽入了我的心底深處。

相見不得親,悄立自淒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終萬古。

任你有數百年的修行,任你看破世道輪回,可是一觸情字,誰不斷腸?

她依依不舍的兩道眸光,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臉龐,喚道:“邱郎……邱郎……”雖是極輕極輕的兩聲呼喚,卻似乎蘊藏著說不盡的情思眷戀。

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識地緊緊抱住邱遲,幾乎是跪倒在地,對著那漸漸淡化的窈窕人影,隻是一遍遍徒勞地低喚道:“窈娘!窈娘……”

最後的一點光暈即將消亡之前,我聽到了窈娘低低的一聲歎息:“這大千世界之中,人和妖的區別,也真是難以分辨啊……”

微涼的江風從船邊輕輕吹拂而過,船上的白帆在風中不斷顫動。

在清晨嫋嫋的雲霧之中,我與邱遲將要分別了。從神女峰回來之後,邱遲就近在巫溪找到了一隻下水的大船,他將要沿江而下,再次經過那幽深美麗的三峽,返回他的故裏九江。而我則要按照原定的遊曆計劃,一路逆江而上,直抵渝州。

此時再回頭去望神女峰,還勉強看得清峰頂那酷似人形的石柱。映在清晨微青的天色裏,真如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眺望遠歸的情人。

我仔細地觀察了他的臉色精神,似乎還很不錯。巫山靈芝確是名不虛傳,他服下的隻是一株百年芝草,雖不能延長他的天壽,卻改善了他的體能。他一向蠃弱的身體,已有了很大的起色。

若能保得邱遲在有生之年,不再受到疾病的困擾。窈娘冥冥之中有知,應該也是足夠欣慰了吧。

邱遲神清氣爽地立在船頭,他的身體已大為見好,蒼白的臉上也略略有了些血色,精神自然也頗為健旺。從神女峰回來後整整半日,他都一直拖我坐在船頭,迎著拂麵的江風,與我指點風物,暢談文史,興致極是高昂。

他的雙眼熠然生光,眉宇間神采飛揚。尤其是於言談舉止之中,自然流露出的那種風流倜儻之態,宛然便是一個俊逸無雙、絕步當世的少年才郎。

可是他越是光彩照人,越是風姿翩翩,我的心中就越是苦澀難當。

我總是無法抑製地想起窈娘,想起光暈之中,她那依依不舍的神態、含情凝睇的眸光,想起她靈魂消散之前,最後那兩聲飽含柔情的呼喚:“邱郎……邱郎……”

我的心便開始劇烈地疼痛,痛得甚至會讓我暫時停止了呼吸。

曾是傾盡心腸的愛戀、全部的尊榮與法力、生命與靈魂的飛散消亡……卻隻需一滴小小的忘情之露,便可讓這個男子,將一切都徹底遺忘。

人間的愛情,難道真的這樣讓人失望麼?

我倒寧可看到邱遲還是那個邱遲,是那個痛失愛人、傷心欲絕的憂鬱男子,雖然我的心會為他而難過,但至少、至少……

窈娘說得沒錯,我或許真的曾被邱遲的色相迷惑過,我甚至在心底的最深處,有過那個隱隱的念頭:多麼希望我就是他所愛的那個女子啊,被人揪心地牽掛、溫柔地憐惜,直至離開多年之後,我仍然是他心底最深的疼痛……

我不知道,我是喜歡邱遲這個人呢,還是僅僅隻是喜歡他的那一片癡情。

此時他遙望著峽江空中那如輕紗薄綃一般的雲霧,雙手負後,滿麵陶醉之色,大聲吟道:“唐人元稹詩雲,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白兄,我雖不知那滄海之水,是何等的澎湃洶湧,但不得不承認這巫山雲霧之美,當真是天下獨步啊。”

我抬起頭來,看了看峽中那朦朧而飄緲的雲霧。其中有一帶雲霧,竟似染有一抹淡淡的紫色,始終在船頭縈繞不去。

趁他不備,我一直緊握著的拳頭悄悄鬆開了。一張小小的紙箋飄然落地,在風中翻了幾下,最終飛下了高高的船舷,落入了那滔滔的江水之中。

那張紙箋上,是邱遲留給我的他九江的地址。他盛情地邀我前去做客,還說將陪我遊玩天下知名的九江廬山。

當時我禮節性地微微一笑,收下紙箋,卻是不發一言。邱遲他不知,終我一生,我都不願再與他相見。

此時我故意試探他:“怪不得邱兄千裏迢迢遠來巫山,原來是衝著這聞名天下的巫山雲雨而來啊!邱兄看過之後返回九江,想必是毫無遺憾了罷?”

邱遲朗聲笑道:“三峽之美,天下知名。此番我出來遊曆,一路所見風物,當真是美好如畫。若是長居在家中,哪裏得以觀此勝景。所以聖賢們才會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嘛!”

看來,神女瑤姬的忘情之露,真是名不虛傳啊,邱遲他,應該是將什麼都忘卻了罷?

對於人間詩詞一道,我沒有邱遲那樣的博學。然而在我心中,我真想對他說,邱遲,難道你是忘了麼?從古至今,描寫巫山雲雨之美的詩句,應該還有一句,也是最為震撼人心的那一句——雲雨巫山枉斷腸……雲斷巫山……腸斷巫山啊……

我暗暗歎了一口氣,仰起頭來,凝望著船頭上方的空中,那片縈迴不去的紫色雲霧。耳邊忽然響起了邱遲微帶疑惑的聲音:“白兄,你看這巫山雲雨確是與別處不同,峽中雲霧居然還有紫色的。說來也是奇怪,我每一看見這片紫雲,心裏竟然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楚呢……”

-完-

東海龍女情況簡介:本名餘婭琴,女,漢族,籍貫湖北秭歸,79年生。現供職於宜昌怡美家企業聯盟總部,職務為辦公室主任。曾先後在報刊發表短文若幹,如《有茶寧馨》、《金桔茶》、《愛的純真年代》、《阿媚的愛情》、《緣》等文章。奇幻小說《妖之傳奇》及曆史武俠類小說《女夷列傳》正在連載中。

聯係方式:

1、郵箱[email protected]

2、手機:131358197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