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龍女
山裏的雨,淅淅瀝瀝,好象沒有止境。
千萬根細密的雨絲,飄落在樹葉上、灌木裏、石礫間,消融在漆黑的夜色裏。側耳去聽,窸窸窣窣的雨聲裏,不時還夾雜著“叮咚”的清響,那是雨絲在崖麵彙成水珠,滾落下來,一滴滴砸在崖底的淺窪裏。
濺起的水點,碎而冷,越過牛鼻草鞋的絆繩,濺在赤裸的腳背上。
阿信縮了縮腳。深吸一口氣,一蓬清涼的雨意,頓時欣悅地湧進來,沁透了山荊花獨有的香氣,從口鼻間落到胸膛深處。如果是在白天,會看到那些長滿青綠小剌和豔紅五瓣花朵的山荊枝條吧?它們總是那樣親密地互相纏繞在一起,從石崖的隙縫間爭先恐後地生長起來,肆意地搖擺著身姿,把附近的灌木和藤蘿綁在一起,縱橫交錯,仿佛淩空多出一大塊厚實的草毯,總算擋住了大部分的雨絲。
阿信背抵著石崖,用力地搓了搓被雨飄濕的肩膀,感覺到絲絲的熱意在掌下升起來。
“冷了嗎?阿信?”師傅輕聲問他,一隻手伸過來,將阿信往身邊拉了拉:“我這邊頭頂上的山荊條好象生得更密一些,你靠過來些。”
“是,師傅。”阿信聽話地把身體湊過去,卻稍稍地斜過肩,用一個古怪的姿勢,小心地為師傅擋住後背那裏幾縷飄落的雨絲。
阿信是個孤兒,在街上乞討為生。十年前師傅無意間見到了他,便把他帶回百草堂當學徒。十年以來,因為衣食無憂,一個勁地長個子,他竟然比師傅還足足高出了半個頭。如今師傅老了,就讓他用那開始變得寬壯起來的肩膀,在這樣微冷的山間深夜,為師傅遮住一些雨絲吧。
一陣風來,夾雜涼意,師傅輕輕地咳了兩聲。那聲音,象是一把小小的鋸齒,徐徐拉過來、又拉過去,讓人的心生生發疼。
在阿信的眼裏,師傅永遠是象山巒一樣的存在。矯健強大,無所不能。可是從今年開春起,他開始隱隱地感覺到:師傅好象真的老了。
前兩年師傅帶他上山采藥,攀爬那些崎嶇山崖敏捷得如履平地,不過個把時辰就上了山頂。今天師傅卻足足和他爬了兩三個時辰,中途不時停下來,喘氣、咳嗽,咳得最劇烈的時候,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他曾勸阻師傅不用跟著來,自己已經對藥草很熟悉了,不會誤事。可是師傅堅持要來,說:“這山嶺上還有一味藥,你不認得。我老了,明年就更難得上來啦,這次一定得教你認一認。”
因為路上耽誤了時間,天黑時采的藥草,還不足一簍,雨卻漸漸瀝瀝地下起來,下山的路越發泥濘難行了。師傅並不著急,說:“就在山上過一夜吧,我知道有個地方,在那裏避一夜雨,明早再下山也不遲。”
“師傅,您說還有一味藥草我不認得的,是什麼啊?”阿信揉了揉忽然變熱的眼眶,掩飾地問道。
“會帶你認的。”師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山荊花的香氣,真好聞哪。”
“巒有佳人,行彼淒淒,瑣兮尾兮,流離之子……”山荊花後,忽然有一陣歌聲,隨著花的香氣,慢慢地飄出來。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那樣輕柔,如一陣風兒,吹拂過滿山草木枝葉。
“有……”一個“人”字還沒喊出來,阿信隻覺手腕一暖,是師傅的手掌覆上來,用力按了按,示意他不要說話。是怕驚嚇了那女子麼?
“巒有嘉木,伐彼鬱鬱……”似乎沒有發覺他們,歌聲依舊柔美舒緩,拂過聞者心底的弦絲,彈出異樣的顫栗來。
“瑣兮尾兮,流離之思……”
歌聲漸漸低下去,帶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仿佛晨霧暮雲般,在山巒間,隱約浮起來、浮下去,彌漫開去:“瑣兮尾兮,流離之思……”
“咳咳……”
師傅忽然咳嗽了一聲。
“啊,有妖怪!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歌聲驀止,對麵的山荊花叢後,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叫起來,念佛聲又快又疾,卻掩蓋不住內心的驚惶。
“妖怪?”阿信騰地一下站起來,四下張望,但入眼處唯有一片漆黑的夜色:“妖怪在哪?”
“你們……你們會說話……難道不是妖怪?”
“我們是人!當然會說話!”阿信哭笑不得,連忙答道:“我師傅……我師傅是治病的郎中,就住在山下幾十裏外的鎮上。我們是上山嶺來采藥的,誰知道……知道采著采著天色就晚了,路又這麼黑,隻好留下來……怎麼可能會是妖怪!”
“真的是人……我以為這麼晚了,山上不會有人的,能說話的就是妖怪……聽說這嶺上有妖怪呢。”女子鬆了口氣,聲音緩和下來:“我是嶺下村子裏的人,因為母親生病了,想喝新鮮的野茶,隻好上嶺來采摘。可是天快黑時我迷了路,在林子裏轉來轉去,卻沒有辦法離開。不知怎麼一來,跌跌撞撞地就摸索著就到了這裏……幸好遇見了你們。”
女子說話時的聲音,比起她唱歌時還要清麗嬌嫩,年齡似乎與阿信相仿。
十六歲的阿信,平日裏站在百草堂的櫃台後,身姿挺拔,象一株青翠的修竹,來往的女子們,有膽大些的,往往會拿他作取笑調侃的對象。他口齒不夠伶俐,常常窘得滿臉通紅。害得他除了取藥抓藥外,都板著臉孔,盡量不跟女子說話。
但在這荒野山嶺中,對同類的親近,似乎消融了那種對異性的緊張,他甚至對她產生了些親切之情:“不要怕,姑娘,你和我們一起等待天明吧。這一帶的山嶺聽說受到神靈的特別庇佑,並沒有什麼傷人的猛獸,妖怪應該也是沒有的……不過還是小心點好,天明了再下山。”
“啊喲!”一陣響動後,女子輕輕叫了一聲,噝噝地吸痛,似乎想走過來的時候,不小心絆到了石頭或是樹根。
“傷著了嗎?”阿信連忙問道。
“這裏有一叢山荊花,我聞到它的香氣。”女子的聲音裏帶著痛意:“它擋在我的麵前,有很多剌,我不敢走過來,就坐在山荊花叢的後邊好了。”
阿信還是有些擔心:“我們這邊頭頂上有很多荊條藤蘿纏在一起,能擋住一些雨。你在那邊,淋得著嗎?”
“不要緊,白天我采完茶休息的時候,閑來編了兩頂草笠,雖然是用來遮弊炎陽的,但也能擋雨呢。”女子回答說:“多出來的那頂,給你擋雨吧。”
阿信想要站起身來,卻被師傅拉住了。
“夜太黑了,什麼也看不清,雖然近在咫尺,走過來也很困難。再說男女有別,姑娘你就把草笠拋過來吧。”師傅藹然地說。
“師傅!”阿信有些不滿,師傅並不是這樣拘泥的人啊,再說做為郎中,平時行診問藥,怎能完全避開女子呢?
“這樣啊……”將一個黑糊糊的東西從山荊花叢後拋出來,啪地一聲,打在阿信的左肩上。他連忙伸手抓住了它,光溜溜的,是個很圓的家夥,放在鼻子邊聞聞,還帶有清新的青草氣息,那是苧草啊。
苧草柔韌纖細,用來編織東西最好不過了。不過平常很少見到,聽說隻這嶺上才有。女子的手藝很巧,連草節的端頭也被她緊緊地藏起來,手撫摸上去,一片細軟順滑,完全沒有突起的硌剌感,比那些薄硬的青竹蔑編出來的頭笠,不知要舒服多少倍。
他把草笠遞給師傅,師傅卻放在一邊:“我這邊已經沒什麼雨了,倒是你這孩子,往裏靠靠,半邊肩膀都濕透了啊。”
大家都靜默了片刻。
女子怯生生的聲音傳過來:“黑夜真長,能一起聊聊天麼?我一個人坐在這邊,總是很怕會有妖怪跳出來,聊天是可以壯膽的呢。”
“我不知道。”阿信老老實實地答道“這個……隨便你講什麼好了……”
話音剛落,他感覺到黑暗裏師傅掃來的目光,臉上不由一熱。
今晚的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話?甚至搶在師傅頭裏,去回答她。可是……可是她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啊,那聲音軟軟的,糯糯的,象是鎮上賣的蜂糖米糕,可是比起蜂糖米糕的滋味,似乎又要更加甜美,讓人忍不住就要回答她。
黑暗中,女子看不到他微紅的臉,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的羞澀,輕輕道:“那麼,我們先互通姓名吧。我叫阿蘿,我母親很喜歡綠蘿,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這名字真美,阿蘿呢?她的外貌,也會象一叢搖曳生姿的綠蘿般,鮮嫩而美麗麼?想到這裏,似乎自己也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在淡淡的花香裏,化作那一團如真如幻的煙霧,向著那美好之處,迫不及待地走過去。
啪。
火花一閃,微辛的青煙繞進鼻端。
阿啑!阿信鼻子癢癢,大聲打了個噴啑!一團綺念頓時煙消雲散。阿信左右環顧,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來,幸好一片漆黑,阿蘿應該是沒看見吧?
他臉上一紅,又坐了下去。
身邊有微紅光芒,一閃一滅——那是師傅點著了他的旱煙。
百草堂種有煙草,多半藥用,師傅沒有煙癮,不過是有時困乏了,吸上兩口,沒想到這次上山,居然也帶在身邊。
師傅吸了一口煙,道:“我徒弟,他叫阿信。”
“是阿信啊。”阿蘿忍不住咳了兩聲,想來是受不住這煙草的剌鼻。幸好那煙霧很快就散去了,隻聽她柔聲問:“我唱的歌,好聽嗎?”
“阿蘿姑娘……你唱得很好,可是我聽不懂誒……什麼瑣啊尾啊,還有流離……”阿信搔了搔頭。
“流離啊,是一種鳥的名字。這種鳥的羽毛是黑色的,長得很醜陋,叫聲也嘶啞難聽,人們傳說它飛到哪裏,就會給哪裏帶來災害,是一種不被人喜歡的凶鳥……你一定聽說過的,就是梟啊。”
“原來是梟鳥啊,我見過呢,隻是沒想到,它還有這麼好聽的一個名字。”
“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後來它變醜了,就沒有人叫它流離了……至於瑣尾,是形容它最初的羽毛如雪般美麗。這支歌的意思是說,山下的佳人,被人愛戀,但終被拋棄,山上的樹木,一旦長大就會被伐走,失去生命。世間的萬物,都象流離的羽毛一樣,起初很美好,後來卻變得醜惡黑暗。”
“起初美好,後來卻變得醜惡黑暗……”阿信不懂她的話,他很想問問師傅,然而師傅聽著阿蘿的話,始終沒有出聲,沉默得就象身後的石崖。
紅光熄滅,師傅的煙也滅了。
“阿蘿姑娘,那樣美麗的流離鳥,是怎樣變成醜惡的梟呢?”他想了想,還是把心中的疑問講出來。
“唔,關於這個故事,我以前聽村裏的老人們講過。夜晚太長了,”阿蘿似乎舒了一口氣,說:“我講給你們聽。”
淡淡的香氣,仿佛又在夜色雨聲中,悄然而生。是山荊花的香氣麼?好象更縹緲、更清遠,令人不由得要沉醉其中。
滿山草木,似乎都在這一刻,靜謐下來。甚至連雨聲,都輕柔了許多。那一刻,阿信恍惚間有了一種錯覺,仿佛這些山石、草木、雨絲、花香都有了生命,都在靜靜地傾聽,而阿蘿的聲音,在山間化作了虛幻的路徑,沿著它,能一直走入遠古的夢境中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種叫流離的神鳥,它和鳳凰一樣,都是神族的後代。它的羽毛,象雪一樣潔白,象月亮一樣皎潔,斂翅落下來時,身形嬌小可愛,在尺許的玉盤裏都可以棲息。但如果它化現法身,展開雙翅,便如同天際垂下的浮雲那樣寬廣,竟然可以遮弊日月的光芒;它還具有強大的神力,口中吐出青色火焰,能燒融羲和的金車;翅膀輕輕一扇,可吹落銀河裏的星辰。因為具有強大的戰鬥力,所以常常會成為天神的仆從和座騎,和天神們一起,居住在碧霄之上的玄天界中,也有著漫長的壽命,在天界中,能活上一萬年。”
有一隻流離,在某次跟隨天神征討魔眾時,激鬥中不慎被暗魔的毒焰射傷了翅膀,再也無法飛往玄天界,而落入了人間界。
它落入人間界的地方,是在一片深山野林,而且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一群正被野狼追捕的山兔之中。
山兔本就倉皇逃奔,此時受驚之下,更是四下奔散,隻留下它站在當地,有些不明就裏。
野狼看它不過是一隻小小的白鳥,以為又來了肥美的獵物,垂涎三尺,放過山兔,向它猛撲過去!流離雖然受了傷,但畢竟曾是追隨天神征討過魔眾的神鳥,又怎會將這凡獸看在眼中?它不慌不忙,暗暗地喙舌一卷,金青色火焰已壓在了口中。
隻用張開喙,輕輕一吐,便會有金青色的火焰噴出來,那是三界中至陽的神炎,連鐵石都會輕易地融化,何況這隻野狼?
噗!一聲奇怪的輕響,破空而來,野狼張牙舞爪的身軀,在半空中驀地頓住,撲通一聲,象塊石頭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隨即從灌木叢後,轉出一個人來。對的,人。三界之中,人,是形體最接近天神的種族。流離看見的那個‘人’,還是個少年。烏冠青衫,手執強弓,背上的麻囊中有一束白羽箭,跟插入那野狼軀體內的那支白羽箭,一模一樣。很顯然,是他射殺了那隻野狼。
流離看著少年一步步走近,全身戒備,喙舌緊壓,火焰在舌下嘶喊。在它心中,同為人間界的生物,眼前的少年與野狼並沒有什麼區別。那麼,也應該噴出神火來,將他燒成灰燼嗎?
忽然一陣風來,吹動周圍樹木,簌簌有聲。流離頭頂上空,恰好是一株花樹,經風一吹,粉色花瓣如同微雨,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有一片花瓣,恰好落在流離的羽冠上,半邊耷在額間,象頂粉色的小帽,還帶有淡淡的幽香。
流離抬起眼珠來瞅瞅,透過擋在眼前的半邊花瓣,它看到了一個粉色朦朧的世界。
那個世界呀……和它從前看到的都不一樣,仿佛,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某個沉睡的夢境。
它停留在那個夢境裏,懵了。
少年收起弓箭,向它彎下了腰,細白的手指,輕輕拿走了它額上的花瓣。
‘呀……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他鬆開手指,那片花瓣,飄落而下,和他戲謔的聲音一起,彙入滿地殘英之中:‘沒想到,落花中獨立的,竟然是你這隻美麗的白鳥。’
流離忽然想起,以前在玄天界中,自己經常跟隨主人,觀賞天女們的歌舞。大多數時間,它不過是蜷縮在玉盤中打瞌睡。天女們尤其喜歡其中的一支曲子,據說這曲詞是人間一個才子所寫,她們很喜歡,在宴會上常常會邊舞邊唱。聽得多了,流離經常一邊似睡非睡地聽著,一邊在玉盤中打瞌睡。現在它忽然懂了,那些在睡意朦朧中響起的歌聲,甚至懂得了天女們唱曲中的含義: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那是多麼深的寂寞呀。
隻一刹那的猶豫,它忽覺身體一輕,足爪底部一陣溫暖——他竟然用手捧起了它!它如果化現法身,不輸於雙翼垂雲的大鵬,但此時的它,是一隻與山雀差不多大小的白鳥,可以用兩支粉紅的小爪,安穩地站在他掌中,長長的尾羽恰好垂下掌緣。
……要不要吐火?它心中彷徨不定。
‘好美的白鳥啊,象是一片最潔白的雪花。’他溫柔地說:‘你是從哪裏來的,你的翅膀是被鷹隼咬傷了麼,真可憐。’
隔得近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聽得那樣清晰。而他的麵龐,也是分外的清晰。
那是一張人間少年最常見的麵龐,稚拙而英武,肌膚黑亮。然而說不出,總有些什麼,是罕見的……
微雨燕雙飛。
對,他的眉,青墨般黑潤,末端微微斜挑,象是微雨中舒展的燕翅。山風拂過,枝頭還有粉色花瓣飄下來,掠過他的麵龐,輕落在寬厚的肩背上。花落如雨,他就在花雨之中,那種飄緲的美,象是玄天界中的天神……不,天神的眼睛,沒有那樣清澈,也沒有那樣溫柔。
看著這雙眼睛,仿佛所有的歲月都停止了,過去的一切,玄天界、天宮、天神,甚至整個廣袤的天地,在流離的心中,都象潮汐一樣,遙遙退去。
再也沒有寂寞。
阿蘿講到這裏,歎息一聲。那歎息聲,溫柔而悵惘,似乎還帶有一抹淡淡的憂傷,在一瞬間,竟讓阿信有種錯覺,仿佛當時身臨其境的,並不是那初到人間界的神鳥,而是山荊花叢後的阿蘿,她曾勇敢地拋下寂寞,用最專注、最熱烈的眼神,凝視過傳說中那個英武的少年。
大概,在所有象阿蘿這樣的少女心中,都在暗暗企盼著,能夠遇上一個這樣的少年吧?阿信的心裏,忽然有些失落。
流離順從地被少年帶走了,來到了他的家中。他原是山下的村民,父母早已亡故,家徒四壁,雖然讀過幾年書,卻依然要靠打獵來維持生計。但他是村裏最優秀的獵手,百步之外可以一箭穿透狹窄的柳葉,從來沒有偏差過。也許是獨自一人的生活,實在太過寂寞吧,身為獵手的少年,對這隻陌生的受傷的白鳥,竟然有說不出的喜愛。
他親手用柳條編了一隻筐子,鋪滿最細軟的幹草,再把流離小心翼翼地放進去。然而,人間再細軟的草葉,也是粗糙的,簌簌地擦過羽毛,弄得渾身剌癢。
他喂流離吃栗米,流離簡直要跳起來!那樣粗礪的小顆粒,隻在喙裏轉得一轉,便被硌得生疼,怎麼比得上玄天界的玉露仙果?
他又拿來金創藥,細心地敷在流離左翅的傷口上。金創藥那剌鼻的味道,幾乎令流離背過氣去。
他說:‘我給你取個名字吧,喏,你的羽毛這麼白,就叫小白吧。’小白?堂堂神鳥,竟會有這麼個可笑的名字!想它原來的名字流離,是天神所賜,意在誇獎它的羽毛如雪般美麗,竟然被人喚作小白!
它在心裏恨恨地忍著,都是自作自受,當初就該吐火燒死他,不該敗在那雙眼睛下。不然,還能怨誰呢?怨那一雙眼睛,還是怨那雙眼睛的主人?
那雙眼睛的主人,倒象是很喜歡流離。白天他出去,有時也會提起裝有流離的柳筐一起去。到了地頭,把柳筐往旁邊樹枝上一掛,該打獵就打獵,該勞作就勞作。閑時休息,便嘬唇吹幾聲口哨逗它——哪怕它隻是一個白眼,也把他笑得夠嗆。
‘我的鳥會翻白眼呢,真象個調皮的女孩子!’他喜孜孜地向人家炫耀。當然,人家也給他一個白眼。
晚上,他把柳筐放在自己床頭,喃喃地說:‘小白,睡吧。’然後鼾聲大作,那鼾聲時高時低,低時倒也罷了,高的時候,簡直象玄天界中雷公的金鈸,在驀然炸響,常常會嚇流離一大跳。
我上當了……我要吐火……哪怕拿兩個翅膀掩在頭上,也依然被吵得睡不著的流離,忍不住咬牙切齒。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熟睡時,象孩子一樣的麵龐,它覺得自己的喙忽然被粘住了,怎麼也張不開。
人間的金創藥雖然粗劣,卻還有效。漸漸的,左翅上的傷口,在慢慢愈合。
然而一想到要走,心上卻仿佛撕裂出一個新的傷口,沒有金創藥可以治它,稍稍一碰,就痛得鑽心。
柳筐比不上仙宮,栗米也比不上玉露,跟在這樣一個獵戶少年身邊,哪有在天神身邊威風?可是,從前在玄天界,一天,一年,一百年,甚至漫長的一萬年,似乎是凝固的弱河之水,沒有什麼不同。而現在,流離呆在這個少年的身邊,每一時、每一刻,似乎都是新鮮的、有趣的、溫暖的,有大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