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楚女名蘿(2 / 3)

有一天,少年好象特別開心,清早起來,既沒有下地幹活,也沒有入林打獵,反而拿出一件壓在箱底很久的新衣服穿上,又用水仔細地梳順了鬢角,顯得英姿煥發,有幾分翩翩的儒生模樣。

他笑嘻嘻地提起柳筐,向流離說:‘小白,告訴你哦,我早在南村有個心上人……咱們今天就去她家提親,她嫁給了我,就會和咱們永遠永遠在一起啦……’

心上人?

流離的心裏忽然一沉。他有喜歡的人類少女了麼?然後,娶她回來,親親熱熱的,生兒育女,到老,再到死……

它在柳筐裏撲騰了幾下翅膀,有什麼酸酸的東西,想從眼角邊滾下來,嚇得它馬上又把那東西眨了回去。

‘小白,我從小沒有親人,如果有了妻子,就會有自己的家了,我的妻子,還有她給我生下的孩子們,就是我的親人。小白,你終究是隻鳥,陪不了我一輩子啊……’他把它捧在手心裏,小聲地哄它。

流離啄了啄他的指頭,驀然驚醒過來。

對啊,我是神鳥,他隻是一個凡人,總歸是要有凡人的生活,而這一切,身為流離的我,是給不了的啊……那麼,隻要能呆在他的身邊就好了,隻要呆在他的身邊,就再也不會感到寂寞吧……

“流離的心腸真好。”阿信聽得入了神,由衷地說:

“那後來呢,少年娶親了嗎?他和他的妻子,對流離好嗎?”

“後來……”阿蘿的聲音裏,開始有了一絲苦澀:

“少年提起柳筐,急匆匆地出了門。才走幾步,就見一個熟人跑了過來,那人大聲叫道‘你快去南村看看林姑娘吧,她就快要死了!’”

“林姑娘,就是少年的心上人嗎?”阿信問道。

阿蘿輕輕地嗯了一聲:報信的那熟人說,南村因為鄰近山嶺,所以經常受到山中妖怪的侵擾。這次是因為寒冬將近,山中許多禽獸都躲了起來,不見蹤影,有一隻狼妖腹中空空,便下山劫掠,傷了很多人畜。林姑娘也是受害者之一,被咬斷了半邊咽喉,雖然村民們奮力相救,搶下了一條命,但也奄奄一息,請了許多的醫生,都束手無策,眼看著就快要不行了。少年也顧不得流離了,將柳筐往家裏一放,就飛奔著跑了出去。就在他跑出去前的一瞬,流離拔下一根尾羽,悄悄地插在他的發間。

作為玄天界中的戰鳥,它並不擅長醫治凡人的傷病。但它的尾羽卻有特別的法力,可以保護他不受任何侵害。

他這一去,就是一天一夜。家裏有栗米和清水,流離卻什麼都咽不下,它飛上窗台,守在窗欞前向外張望,整整也是一天一夜沒有離開,心中隻是牽掛著那林姑娘。林姑娘會死嗎?如果她死了,少年一定會很傷心很傷心的吧?一想到他會很傷心,似乎流離心底的那道傷口,裂得更深了。它的傷已經好了,又恢複了以前的法力,如果要飛過去尋找他,倒並不是難事。隻是有一種莫名的畏懼,使得它不敢出去,哪怕一步,也不敢離開。它隻想在這裏守下去,守下去,守到他回來,就永遠也不分開。

唯一令它欣慰的是,那根藏在少年發間的尾羽,始終沒有異樣的信息傳來,少年無疑是安全的。

到第二天清晨,遠遠的,流離便看見了他的身影。它雀躍著想要飛下地去,撲出門迎接他,卻見他在離家門十來步遠的地方,遲疑地停住了腳步。

少年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在他的身邊,還有一個打扮得很奇怪的人,那人年紀很大了,頭發亂蓬蓬的胡亂挽了個髻,手裏拿著一柄桃木刻成的劍。流離知道,這種打扮的人,在人間有一個專門的名詞,叫做道士。

道士看見少年停住了腳步,趕緊湊上前去,壓低了聲音說:‘怎麼,你又猶豫了?林姑娘的命,你不想救了麼?’

“林姑娘沒有死?”阿信失聲道。

“是的,她還沒有死。”阿蘿淡淡地答道:“道士的話,明顯觸動了少年。他也壓低了聲音,問‘你說的話,是真的嗎?小白……白鳥的心髒,真的能救林姑娘的命嗎?’”

“你是說,要用小白……不,流離的……”阿信叫了起來。

道士急了,說道:‘你怎麼還不相信呢,先前在南村,我察覺到你身上有神光閃動,才找到了藏在你頭發裏的那根羽毛。我雖沒見過你說的小白,但既然你認出那根羽毛是它的尾羽,我就能肯定它就是傳說中的神鳥流離。雖不知道是怎樣的機緣,讓你誤拾它回家,但它肯留在你的身邊,說明對你毫無戒備之意,據你說它還受過傷,說不定法力大減,就更加不用怕它了。’

少年伸手從發間掠下一根羽毛,凝視著它,久久不語。

流離站在窗欞內,一眼便認出來,那正是自己悄悄拔下來的那根尾羽。道士和少年的話,哪怕壓低了聲音,流離都聽得清清楚楚。

仿佛是須彌山倒塌了,都壓在流離的心上,那樣沉重,沉重得幾乎叫它窒息。從前,無論在多麼血腥恐怖的戰鬥中,麵對多麼厲害的魔王,它都沒有害怕過。可是此時它是那樣害怕,想要遠遠飛走,忘記這一切的一切。

就在一片窒息中,它聽見少年掙紮的聲音:‘可是你不是說,東海龍骨、昆侖鳳冠,也一樣能救活林姑娘……’道士冷笑一聲,說:‘你不過一個凡人,如何上得了昆侖,下得了東海?’

少年的聲音,第一次那樣軟弱:‘您的意思是……一定得要殺了小白……’

‘是的,射殺它。’道士冷冷說:不過它是神鳥,尋常的箭傷不了它。你用這根尾羽,插入箭頭之中,那箭便有了神力。然後趁它不備時,拉弓成滿月,一箭射穿它的心髒,從它心頭流出來的熱血,是天下最珍奇的靈藥,能令白骨複生,何況林姑娘的傷勢?至於我……我需要它的屍體來煉丹,你到時送給我,也算是酬謝過我了。

神鳥很有靈性,我會躲在你家附近,等你動手時,再來助你。

門外忽然靜了下來。

在無盡的虛空黑暗中,流離仿佛能聽得清,少年胸口的那顆心,在劇烈地扭動著、掙紮著,發出砰砰的跳動聲。

過了許久許久,才聽到他的聲音,但那聲音從虛空黑暗中傳來,是如此的不真實:‘……好吧,每天清晨,是它睡得最熟的時候,明天清晨,太陽出來的時候,我會……我會將它射殺,那時候,請你幫助……幫助我。’

那一夜,很晚很晚的時候,流離悄悄地從柳筐裏飛出來,站在窗欞上,睜大眼睛,看外麵的夜色。沒有月亮,山村的夜,漆黑蒼茫,象是不可預知的未來。可是,這漆黑蒼茫的夜,是那樣親切,又那樣熟悉。不知不覺中,在這個人間的山村,它已經度過了一百多個這樣的夜。

少年這一夜也睡得並不安穩,流離側耳去聽,能聽到他在不停地翻身,哪怕是在睡夢中,也時不時輕輕的歎息一聲。

隻需化出法身,翅尾輕輕一掃,整座山嶺便會夷為平地。或是張口一吐,金青色的烈焰吞沒一切,將所有的期望、悲傷、不舍都化為灰燼。甚至什麼也不用做,隻要展翅飛上高空,穿越人間界,便能回到從前的生活中去:高高在上的玄天界,雲霄深處的瓊樓仙宮,還有不老不死的一萬年的生命……

可是它什麼也沒做,它隻是呆呆地站在窗欞上,隻到夜色漸漸褪去,天邊露出了晨曦的微光。

少年在枕上輾轉,枕內塞著的幹菊花,簌簌有聲。流離知道,少年已經醒過來了,他,要殺死自己了。

流離想起了最初的相見,那燕翅般的眉梢,清澈而溫柔的眼睛。就為了那一瞬間的美好,才放棄了一切,留在了他的身邊。

或許,在心底的最深處,應該早就厭倦了所謂神鳥的使命吧?那些漫長卻茫然的歲月,永無停歇的征戰和血腥……雙翅能掩蔽日月,卻掩蔽不住內心的寂寞,青焰能融化一切,但怎麼也融化不了企盼的心。而小小的希望的種子,早就在玉盤裏朦朧的睡意裏,在那些天女動人的歌聲中,悄悄地萌了芽: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少年站起身來,從背後慢慢地取出那柄強弓。

他顫抖著舉起弓來,似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拉開那根指頭粗的牛旄弦,長箭搭在了弦上。砰!門開了,道士手握桃木劍,緊張地從門外跳了進來,一手連拍,在門上貼滿奇怪的符咒。

‘放箭!快!不然就沒命了!’道士嘶啞著聲音叫道。

少年還在猶豫,箭尾的羽毛,如雪一般,潔白得剌眼,在弦上微微顫抖。

還來得及。

哪怕是在這最後一刻,就算什麼也不做,至少可以逃走吧?輕易地飛上雲霄,隻要刹那間,便能飛到他箭力所不及的高處。

可是,就算飛得再高、再遠,也逃不脫那無邊無際的寂寞。三界如此廣漠,卻又如此狹小。

流離輕輕舉起翅膀——道士立即象箭一樣彈回門後,手中桃木劍抖個不停,緊張地叫出來:‘快放箭!當心它化現法身,我們都活不了啦!你可別忘了,還有林姑娘……’

最後三個字,觸動了少年。他猛一咬牙,手指終於鬆開弦索。道士舉起桃木劍,明知為亦不可而做出欲為姿勢來,等待神鳥臨死前的最後一擊——他尚不知流離的傷勢已好,但想必以神鳥之威,縱然帶傷反撲,也足以驚天動地。

箭離弦,短短一瞬,那樣長,長得幾乎延續了一生。

流離看見少年的眼晴裏,滿是淚水:“小白……”

小白……小白……

或許,早知道會有分別一天。或不是生死相隔,便會是人神殊途。那顆白鳥的心中,早裂開了傷口。那麼,這一刻,也決不會閃躲,隻等那羽箭破空而來,射入早已碎裂的心懷。

如果死在他的手下,就好象是,終於能死在他的懷中。

弦音輕響,神鳥尾羽製成的長箭,破空而至。流離展開雙翅,凝固成恒古的雕塑般,保持著那個姿勢,不避不閃,迎向了少年。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流離的心裏,會是怎樣的感情呢?是怨恨、是憂傷、是不舍、還是愛意……誰也不知道了。

心頭的熱血湧出來,那雪白的羽毛,瞬間變成了夜一樣的漆黑。

“小白……死了……”阿信喃喃道。

“是的,它死了。”

阿蘿的聲音,那樣無邪,清脆得象是一串鈴鐺,在夜風中響起:“世間的萬物,都是這樣,開始是美好,到後來,越來越是醜惡。既然如此,不如在最初的時候,就完全地毀滅掉呢……”

簌簌簌,山荊花叢後麵,細碎的聲音響起來,仿佛是風吹動了枝條,又仿佛有枝條在蜿蜒著,掙出花和葉的包圍,悄悄地伸出來。

阿信打了個寒顫,不禁往師傅那邊靠了靠。

阿蘿的聲音,聽起來也仿佛變得縹緲而不真實:

“阿信,我的故事,講完了呢。”

“啊……嗯……”

“好不好聽?我是說……我的聲音……”她似乎有些害羞,卻又帶有些企望。

“好聽,阿蘿姑娘……”一股熱流湧上了臉,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甚至忽略了身邊的師傅,他脫口而出:“隻聽你的聲音,就知道你一定長得很美……”

恍惚之中,似乎感到身邊的師傅,猛地顫抖了一下。

“巒有嘉木,伐彼鬱鬱,瑣兮尾兮,流離之思。巒有佳人,行彼淒淒,瑣兮尾兮,流離之子……我的故事,終於講完了……”

“沒有講完。”

師傅忽然說話了,打斷了阿蘿的話頭:“其實你念的這首詩,還有四句,你沒有聽過麼?”

“什麼?”阿蘿有些意外。

“師傅,你也聽過這個故事?”阿信激動起來。

“巒有碧崖,側彼森森,瑣兮尾兮,流離之憶。”師傅的聲音,也漸漸柔和下來:“阿蘿姑娘,你先前吟誦的那八句,是以流離的口吻來表達的,在流離最後一刻的心中,或許真有了怨恨和痛苦,所以它才會認為,所謂真摯的情意,就象佳人和嘉木一樣,最初雖然美好,最後卻不得不凋落。可是有人問過那個烏衣少年麼?流離死後,烏衣少年又會怎樣呢?”

“那個烏衣少年?那個負心人?他當然是取得了流離的尾羽,去治好他的心上人,雙宿雙飛了呀。”阿蘿滿是疑惑地反問道,帶有三分好奇。

“黑夜還很長,不如我也講個故事吧。”師傅緩緩地說:“巧得很,那故事裏的姑娘,和你一個名字,她也叫阿蘿。”

“真的麼?”阿蘿頓時來了興趣:“她是哪裏人?她美嗎?”

黑暗中,看不清師傅的神情,他的語氣淡淡的:“她很美……”

故事的開端,也是一個少年,因為家境貧寒,父母亡故,跟著一個老醫生當學徒。平時在櫃上賣藥,有時師傅會讓他上山,去采擷一些藥草。有天上山采藥的時候,他尋到了一片新鮮的杜若,大喜過望,采起來就忘了時間,此時的節氣,已過立秋,將近白露,黃昏時山裏便湧起了濃重的夜霧,草木道路,都浮沉在霧氣之中,不辨東西。他隻好摸索著找到一處背風的石崖,靠著坐了下來。想要熬過一夜,第二日清晨再下山回家去。

雖然,聽說這裏的山嶺受到山神的庇佑,並沒有什麼大的猛獸出沒。但那種四周寂然,唯有風聲吹動草木的夜晚,仍然會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

將近半夜的時候,睡意襲了上來,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就在半醒半睡之間,他忽然聽到對麵有人在唱歌,歌聲時斷時續,異常輕柔,一聽就是發自少女的歌喉。

他試探地出聲問道:‘你……是誰?’

歌聲停住了,果然是少女怯怯的聲音:‘我……我迷了路,沒法下山了,我叫阿蘿。少年郎,過來拉我一把,我的腿摔傷了……站不起身來……’

“呀!”阿信聽到對麵的那個阿蘿,突然驚喜地叫起來,道:“原來你沒有騙人哪。她真的叫阿蘿呢!如果她在的話,我要認她做我的姊姊……可是,可是,你講的什麼時候的故事?如果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或許我得叫她姨……”她似乎覺得有趣,吃吃地笑起來。

“那個阿蘿,”師傅靜靜地說:的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你到底是要叫姊姊,還是姨,我也說不準。

……少年那時,就象現在的阿信一樣,生性羞怯,幾乎都不敢跟女子說話。可是,在這樣的山間夜晚,聽到溫暖的說話聲,總能讓心安定不少。他鼓足勇氣走過去,結結巴巴地說了句‘我我是……’就聽到那少女阿蘿,驚恐地叫出來:

‘有妖怪!妖怪來了呀!’

尖利的驚叫聲,在黑暗中聽起來,簡直令人毛發上豎。少年頓時嚇到渾身冰涼,牙齒得得發抖,本能地站起身來,拔腿就跑,可是才邁出幾步,仿佛想起了什麼,又轉過身來。轉過來的一瞬間,黑暗中,有輕微的簌簌聲,仿佛是什麼飛快地擠開周圍茂密的草木,飛速地追過來。甚至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已經探觸到了他的後頸,涼涼的,雖然沒有想象中那樣膻臭,卻帶有淡淡的清腥氣息……會是妖怪的舌頭嗎?

他嚇得已經連知覺都要失去了,聲音顫抖,斷斷續續,幾乎不能成句:‘阿蘿!真的有什麼過來了……你快跑吧,快跑,如果它追過來,有我……’

阿蘿的尖叫聲陡然止住,脫口問道:‘你?如果有妖怪,你能做什麼?你是會法術的道士嗎?’

‘我不是道士,也不會……不會什麼法術。不過……我留在這裏,說不定能擋住它們,實在擋不住的話,就讓……就讓它把我吃掉吧!你快跑……快跑啊!’

那觸到後頸的不知明的涼意,就在刹那間僵住了,微微一抖,悄無聲息地消散在黑暗裏。

阿蘿並沒有逃走,輕輕地歎息一聲:‘你不怕死嗎?’

‘我怕,可……可是……’黑暗就從麵前湧過來,似乎無邊無際,無名的恐懼就藏伏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裏,仿佛隨時待人而齧的妖魔。

汗出如漿,腿軟得象是泥捏的,然而,心中有一點小小的火苗,小小的光明,在勇敢地支撐著他,似乎連死亡都不那麼害怕了:

‘我想,你是個女孩子……而且我是個孤兒,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感到難過的……’

‘原來你是孤兒啊。’阿蘿的聲音,低落下來:‘我也是呢,我也沒有親人,其實,就算我死了,大概也不會有人感到難過吧。’

阿信聽到這裏,心猛然收縮在了一起。有一種特別鑽心的痛,從胸腔裏蔓延開來。

自己也是孤兒呢,幸好,在生命中,還有一個師傅。師傅跟親生的父母,在自己的心中也沒有什麼區別。

他想起那隻神鳥流離,先前聽阿蘿講故事時,覺得很迷惑卻又不好意思問出來的地方,在這一刻仿佛忽然解開了:

為什麼神鳥不肯回到玄天界呢?其實,哪怕是擁有莫大神通的流離,在這廣大的三界之間,跟師傅故事裏的那個阿蘿,跟沒遇到師傅之前的自己,並沒有什麼區別。

那樣的寂寞,其實是因為渴望著愛吧?所謂愛的幸福,說到最廣處,不過就是這一個簡單的願望——即使活著是孤單的,但希望,如果有一天死了,會有人為自己感到難過。

四周寂靜下來,甚至連阿蘿也沉默下來,不再嘰嘰喳喳地講話。隻有師傅淡淡的聲音,在雨絲花香之中,輕輕飄散:

大概是因為相似的身世,又或是因為山間的夜晚,格外的寂清。采藥少年和那叫阿蘿的少女,很快消除了陌生和距離,開始攀談起來。起初隻是一些禮節的寒暄,漸漸地越談越近。他沒有親人,性子沉默,可到了最後,他連自己幼時的往事,那些孤獨的、艱難的、被欺侮的生活,和無論怎樣都難以磨滅的,藏在心底深處的、對父母的懷念之情,都一股腦地倒了出來,懇懇切切地講給她聽。甚至恨不得將一輩子的話,都滔滔不絕地向她講出來。似乎隻要講出來,十多年積攢下來的辛酸和孤獨,無人可見的悲傷和思念,便不會那樣痛徹心腸。

當第一縷明青色的天光,透過山巒的缺口,刷地落入了這道山嶺上時,他忽然驚醒一般,陡然停住了說話。心沒有預兆的,猛地嗵嗵亂跳起來——因為他終於看見了,正對著他的,是一片開得非常燦爛的山荊花,花葉之間,露出一張俏麗的小臉,彎彎的眉,彎彎的眼,眉眼間,滿溢的都是笑容和甜蜜:‘少年郎,我要回家了,你,你也快走啊,在山上度過一夜,得回去好好休息哪。’

他心裏突然覺得很舍不得她,不由得埋怨這夜晚怎麼如此短暫,忍不住漲紅了臉,問道:

‘我……我能走過來,看看你麼?’

那張俏麗的小臉,似乎有些驚怯,微微一晃,便隱匿在花葉的後麵了:‘這個……不行啊,人家會害羞的……你別過來,千萬不要過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