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不過來。你住在哪裏,能不能告訴我?我回去後請人去你家,跟你族裏的長輩提……提親……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我們可以互相照顧,彼此牽掛,就象是最親的親人一樣,永遠不分開,我們……我們就永遠都不會寂寞啦。’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跟女子說這樣的話,而且一口氣說下來,似乎是山間的泉水在自然地流淌。
‘提親啊,’雖然有花葉的掩敝,什麼也看不見,但從阿蘿羞嗔的聲音裏,不難想象,她此時的臉上,定然飛起兩朵紅雲,並且嬌赧地垂下了螓首:‘現在提親,會不會太快了……我先走了,你如果真的喜歡我,一個月後就再來看我一次吧……’
“後來,他真的去看那個……那個阿蘿了嗎?”阿蘿忍不住問道。
師傅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到最後,幾乎整個人又蜷縮成一團。阿信慌忙幫著拍撫胸口和後心,順下那口寒氣。在觸到師傅的心口時,指尖所感,隻覺砰砰有聲,似乎跳動得異常厲害。
半晌,師傅才緩過勁來,咳了一聲,道:“我老了……阿信……師傅講的這個故事,你得好好地記著,到將來有一天,師傅講不了故事的那一天……”阿信豎起耳朵,準備認真地聆聽,可是師傅卻在這裏停住了,話頭一轉,還是繼續把那個故事講下去:
天亮時,阿蘿不見了。采藥少年到處都找不到,昨晚阿蘿說話聲傳來的地方,空空如也,隻有一叢青翠的藤蘿,在風中輕輕搖曳。他以為她隻是害羞,所以趁他沒有醒來時,就偷偷地先離開了。采藥少年四處找尋,也沒有發現她的影子。他叫著阿蘿的名字,也沒有人應答。不過想著阿蘿說的一月之約,他心裏又充滿了甜蜜。一路上他幾乎是跳躍著下山,跳躍著回去的,他滿腦子都在想著,將來如何娶了阿蘿,如何相敬如賓,如何過著快樂的生活,甚至連這條回去的普通的小路,也仿佛變成了鋪滿幸福的金光大道。
隻是,回去後,他才發現衣衫的後領上,不知何時,染上了一片翠綠的漬印,想必正是那夜不小心弄上去的吧。奇怪的是,無論他怎樣都漿洗,都洗不掉那漬印。幸好衣衫是青色的,襯著這翠綠,倒並不難看,細細聞一聞,還殘存著一種特別的清香。
他一向手頭窘迫,也隻有兩件衣衫替換,所以這衫子雖然弄了片漬印,他也並不在意,仍是日常穿著。隻到有一天,藥堂裏來了位買藥草的道士,在他轉過身去秤藥的時候,道士忽然發現了那片翠綠的漬印。
從道士驚駭而又詫異的話語中,他才明白:原來世界上真有一種名為妖怪的生物,它們本身或為鳥獸、或為木石,僅僅因為凝聚了某種天地間的精華之氣,融彙了陰陽的玄妙,所以具有象人一樣的靈識,甚至化為人形。而在這裏的山嶺間,就有一種植物妖怪,據說它的身體是藤蘿,最長的藤梢處,卻長了一副美麗的女子麵孔,擅歌能言。因為它從來到這個世間的那天起,心中便充滿了怨毒,所以不幸遇上它的人,在被它的歌聲引誘過去後,就會被觸手般的藤蘿,活活纏死吞掉。那片翠綠的漬印,便是它的藤蘿觸碰後的痕跡。
“啊!那個阿蘿,她居然是妖怪!”阿蘿驚叫起來:“那她為什麼又會放過采藥少年呢?”
山間的那個夜晚,黑暗中輕微的簌簌破空聲,觸近後頸那特別的清香,頓時從師傅曾經的言語中飄出來,那樣鮮活地浮現在眼前。
“不知道。”師傅說:“當時采藥少年也不知道。”
“師傅,他們……還有一月之約呢,那個采藥少年,有沒有赴約?”阿信忽然問道。
“道士來的那天,正是一月之約的前一天。”師傅平靜地答道:“道士講完幾句話,匆匆地走了,可是少年卻整整困擾了一天,甚至到深夜也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到底要不要赴約呢?他想起阿蘿那晚的笑語,想起她溫柔的安慰,總覺得一切都象是一個夢,到底他是在夢裏,還是阿蘿在夢裏,怎樣也辨不分明。可是那個晚上,半醒半睡之間,他做了一個惡夢,他夢見阿蘿在溫柔地向他微笑,眉眼彎彎,甜蜜無限。可隻是刹那間,她忽然變成無數條綠蘿,象無數條猙獰的綠蛇,向他猛地撲了過來!”
“啊!”阿信失聲驚叫出來,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師傅的手臂。
“他終於還是沒去赴約。他隻是個凡人,害怕一切未可知的事物,包括妖怪。”師傅的話語中,聽不出一絲情感的波動,仿佛他講的隻是一件尋常事,並不是那個奇詭難言的故事:可是第三日的時候,那個道士又來買藥了。少年終於沒忍住,拉著那個道士,要他詳細地給自己講講那種人首藤身的妖怪。
那個道士拗不住,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師傅輕輕拍了拍阿信的手,似乎在安慰他:那個故事,就是剛才阿蘿姑娘講過的,神鳥流離之死。
“哦……”這次,是阿信和阿蘿兩人,都叫出聲來。
“可是你說,我講的故事還不完整,那麼,道士的故事講得完整了麼?”阿蘿忽然想起什麼,問道。
“對。”師傅答道:神鳥流離,不,或許對流離來說,它更願意我們叫它小白。小白死在了烏衣少年的箭下,它的魂魄隨之消散。七魄化作一種鳥類,這種鳥,承繼了它所有的怨恨,是邪惡的化身。它羽毛漆黑如夜,叫聲嘶啞難聽,傳說中它到過的地方,都會有人死去,人們躲避它,詛咒它,稱它為梟。小白的三魂,卻化作山中的一株藤蘿。因為承繼了神鳥殘留的部分法力,它剛生出枝芽,不需要辛苦的修煉,就能夠化為女子身形,隻是足部仍是藤蘿的根,所以不能離開生長的地方。它的生命十分短暫,每年春分的節氣發芽,白露的節氣落葉,隻有這短短的幾個月存活。
它不象三界中的生靈一樣,有著生生世世不滅的靈魂,當然也無法進入輪回。每年白露降臨時,它的植株枯萎凋落,靈魂也會隨之煙消雲散。隻到下一年的春分,再次發出嫩芽,生出新的靈魂。
它的一生,似幻易逝,正如流離所認為的人間情意。
因它生長在楚國,又能化出女子的身形,故得名楚女蘿。
道士講完了楚女蘿的由來,驚詫地問采藥少年:‘但凡遇上楚女蘿者,必死無疑。昨日貧道忘了問你,你是怎樣從它藤蘿下逃出來的?’
阿蘿在他的衣領上,留下那催命的翠綠漬印,然而又是什麼,觸動了那絕望怨毒的心,使得她竟然放他活著離開?
采藥少年沒辦法回答,倒是道士想了想,感慨地道:‘看來流離雖含怨而死,實則內心善念並沒有完全泯滅。如此說來,倒也不枉它心上人一片癡誠了。’
“烏衣少年?”
阿信和阿蘿異口同聲問道。
“是的,烏衣少年。道士歎了口氣,說:‘人生自古有情癡,唯有相思無處見。據說當初流離死後,烏衣少年用它心口熱血,救活了自己的心上人林姑娘。林家感激涕零,想要將女兒嫁他為妻,但這烏衣少年卻一反常態,婉拒了這門親事。他賣掉房屋,悄然離開家鄉,再也沒人見過他。有人說他是前去他鄉求取富貴,有人說他從此遊曆江湖,但我師門中流傳的說法,卻是他立誌訪道,數十年來曆經艱辛,卻始終沒有改變自己的誌向,最後竟然真的感動了楚女蘿所在山嶺的神靈。他向神靈提出唯一的要求,便是願化石崖,守候在那叢楚女蘿之畔。’”
天地間,已不再是那樣濃稠如墨的黑夜,淡淡的青色,從東方天際厚稠的烏雲後,隱隱透射出來,那是曙光的影子,新一天的光明,將要來臨。
道士說:‘如果機緣巧合,能找到那方石崖,仔細看時,便會發現崖麵另有玄妙。可惜楚女蘿……不,是流離的精魂,它終究還是被怨恨遮住了心智,縱然日日相對,卻無法明白烏衣少年的情意。’
采藥少年聽到這裏,突然什麼都明白了。刹那間,他無比悔恨,又無比痛恨,他什麼也顧不得了,從藥鋪裏衝出去,瘋了一樣地奔上那座山,所有的道路、草木、山石,都宛若舊時,他很輕易就找到了自己度過一夜的石崖,在崖對麵的那片山荊花叢的背後,他果然找到了一叢枯死的藤蘿,凋黃的葉片和藤莖,蜿蜒著、盤繞著,臥在草木之間。它將以這樣的形態存在下去,隻到春分來臨。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在等待他的時光裏,白露,是怎樣和死亡一起,悄悄降臨。山間微風吹過,阿蘿微笑而不舍,眺望他曾來的方向,輕輕地揮動著藤蘿的枝條,曾經美麗的容顏,那彎彎的眉眼、甜蜜的笑意,漸漸枯黃凋落。
在這樣的紅塵裏,時間和空間,到底是什麼概念?片刻的溫情可以永恒,所謂永恒也不過是凝固的一瞬間。時間扭曲了,空間模糊了。任怎樣倉皇北顧,卻看不到來和去的路。
他的眼睛漸漸模糊,模糊到他需要用手猛地抹一把眼角,才能將那些湧出來的酸澀淚水驅趕開去,使他能看清對麵的石崖。
是的,石崖。
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周圍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清晰得絲絲入畫。他睜大了眼睛,果然看見,在那青灰的崖麵上,有幾道縱橫交錯的褐黃崖紋,從崖石的深處,緩緩浸印出來,如果不仔細看,會認為那和其他崖紋一樣,沒什麼特別。
然而因為聽從了道士的指點,很容易就能看出來,那些褐黃的崖紋,奇異地組成了兩個字,那兩個字是:
小白。
‘巒有碧崖,側彼森森,瑣兮尾兮,流離之憶。’那高高聳立的山崖啊,藏在森森的藤蘿中。那美麗的神鳥啊,是我永難忘卻的回憶。
烏衣少年用生命的另一種方式,終於與小白相守在了一起。
仿佛有冥冥的指引,采藥少年眼前一亮,在褐黃和青灰之側,還有一片翠綠的字跡。
眼睛再一次變得模糊起來,可是這一次,他不需要抹去淚水。
隻要一瞬間,他便認得出,那片翠綠,是誰留下來的最後痕跡。
其實在阿蘿的心裏,應該早就明白吧?那個一月之約,采藥少年是很難履踐的。所以,在白露來臨前的最後一刻,柔軟的藤蘿枝條,吐出生命中最後的翠綠汁漿,在青灰的崖麵上,褐黃的崖紋旁,一筆一劃,寫下了最後的留戀和希望:
‘願再無恨,唯愛長存。’
“後來那個采藥少年,還去過那片山崖麼?”阿蘿沉默了片刻,問道。
師傅在黑暗中,答非所問:後來,他才漸漸地明白,他是個凡人,相比於楚女蘿隻有短暫一季的生命來說,他的生命要長得多。可是在漫長的時間之河裏,也隻有電石光火的一瞬間。但是,無論命運多麼無常,長存在心裏的東西,都不應該是恨與痛苦。
哪怕隻有短暫的一生,心中應該記得的,還是愛和希望啊。
他把左手伸到了身後,手指摸索著,仔細地撥開那些細碎的草葉和細長的藤蔓,摸到了冷硬的石壁。指尖沙沙地擦過壁麵,淺而雜亂的細槽,帶著石料的粗糙和冰冷,從肌膚的觸感中傳來。那是用某種尖銳的利物劃過的痕跡,哪怕是過了四十一年,似乎也並沒有任何的變化。
跟前的草葉、藤蘿,甚至遠處的山色、岩崖,都還掩沒在一片淡青色的晨光和乳白色的雲霧之中,看不分明。然而不必看,他也知道,那行字跡,從四十一年前,他淚流滿麵,站在石崖前,拔下頭簪,一筆一劃,用力鐫刻在崖麵上的那時起,就一直鐫刻在他的心口上,怎麼也不會磨滅的:“阿蘿,我喜歡你。”
那個化為山崖的烏衣少年,是不是也曾象他一樣,於無盡的甜蜜和痛楚交織中,在崖上留下小白的名字呢?
倒是對麵阿蘿的聲音,慢慢弱下來,似乎她已經很困了,卻還在用最後的神智,在抵禦著潮浪一樣湧來的睡意,掙紮著問:“楚女蘿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甚至連當下,都那樣短暫,這一定是天神給予的懲罰吧?因為無法擺脫這樣悲哀的命運,所以才會那樣怨恨,甚至恨這世上的每一個人……”
師傅無聲地搖搖頭:在那一夜的最後,采藥少年將睡未睡之間,模模糊糊曾聽到阿蘿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說‘現在我想,天神並沒有懲罰楚女蘿,謝謝你。’
無論人類、禽獸、還是草木,甚至這萬物,他們的生命都是脆弱的。在漫長的時間河流裏,一天、一年還是幾十年的壽命,也都是短暫的。
但是每年的春天,都會有千千萬萬的少年,遇上自己所愛的女子。而山崖上的楚女蘿,也會抽出新的嫩綠枝條。無論命運多麼無常,總有什麼東西,是存在於心中的,能夠抵禦那無邊的寂寞,從而使得這樣脆弱的生命,在風雨飄搖的天地間,哪怕每一次都被毀滅,卻仍然能夠一次又一次的,生出新的靈魂來,堅強複活,獲得真正的永恒。
“那種東西……是什麼呢?”
雲霧開始散去了,阿蘿的問話,很低很低,氣若遊絲。阿信疑心她幾乎是要睡著了。他聽見師傅的聲音,卻忽然大起來,清朗有力:
“那種東西,就叫愛和希望。”
奇異的清香在漸漸散去,雖然從未見過她的模樣,但從氣若遊絲的聲音裏,仿佛能看見阿蘿釋然而溫柔的笑臉:“愛和希望……阿信,我會記住你的……天亮了,我也要走了,你……你能唱支歌給我聽嗎?”
我……我隻會唱一支歌。是師傅教我的,二十四節氣歌……我不大會唱別的……
阿信清了清喉嚨,卻不是壓抑不住那一抹羞怯的顫音:
“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嗬,是立春的節氣啦,東風輕輕地吹過來,河上凍著的冰層,都被它緩緩地吹化了,魚兒浮上飄有碎冰的水麵,感受春天的氣息,冬眠的蟲蟻們,也在漸漸化暖的天氣中,悄然醒過來。
“桃始花,食庚鳴,鷹化為鳩……”
不知不覺中,阿蘿低低的聲音,和在阿信的歌聲裏,也響了起來。從立春,唱到了雨水。
阿信漸漸忘記了一切,從驚蟄,唱到春分,再到清明:獺祭魚,鴻雁來,草木萌動。玄鳥至,雷乃發巨聲,始有閃電來。湖上翠蘋生,鳴鳩扶其羽,戴勝降於桑。
而歌中的節氣,從穀雨起,經立夏、小雨、芒種、夏至、小暑,已到了大暑:
“鹿角解,蜩始鳴,半夏由此生。小溫風至巒,蟋蟀居辟土,鷹乃學習。腐草為蠲,土潤溽暑,大雨時而行……”
雨早就停了,太陽的光芒,象細微的金點子,穿透僅存的那層薄薄霧氣,灑落在滿山的草木上,每一片草葉,每一縷岩紋,都是那樣清晰明亮。如果轉過身去,是不是一定會看到,那叢山荊花的背後,會有怎樣熟悉而枯萎的影子。
“師傅……你看這草笠……”阿信無意間一瞥,陡然停止了歌聲,驚訝地叫起來。被放在一邊的那頂苧草頭笠,在陽光照上來的刹那間,忽地冒起青煙,漸漸化成了灰燼。阿信好奇地用力吹出一口氣,那些銀色的細灰蓬地飛灑,四下飄落,消失不見了。
“阿信,那一味藥草,你認識了麼?”師傅似乎對這頂變化的草笠並不在意,說道:“我要帶你認識的藥草,其實就是楚女蘿啊。”
“楚女蘿不是妖怪嗎……怎麼會是藥草?”
“幹枯後的楚女蘿,就失去法力和精魂了,隻是一株植物而已。把它的藤拿來蔭曬後入藥,有息心、生血之療效。”師傅說:“你去那叢山荊花後麵找找看,那裏或許會有一株楚女蘿的。記住它幹枯之後,整棵植株都會變成淡淡的紫色,很好認的。”
“師傅老糊塗了,這怎麼可能,如果有楚女蘿的話,昨晚它怎麼不吃掉阿蘿姑娘,吃掉我們?再說阿蘿姑娘還在那裏,我這麼冒冒失失地過去,她會不會不開心……”當然這番話,是阿信悄悄在心裏嘀咕的。他還是順從地、試探著走過去,想著或許馬上就會看到阿蘿的容貌了,心裏忍不住嗵嗵亂跳,說不上是激動,還是開心。
可是——
“師傅,阿蘿姑娘,突然不見了哪……”阿信不甘心地跳到那叢山荊花後,探頭看了看,突然驚奇地叫起來。
真的,阿蘿不見了,隻有一叢淡紫色的枯藤,臥在草木之間。
這次師傅什麼也沒說,隻是揉了揉變涼的指尖,一跛一拐地向山嶺下移去。阿信趕緊跟了上去,扶住了他。
山嶺陡峭得象是極瘦的羊脊,密密生滿了灌木和野草,生機勃勃。因為太繁茂了,遠遠望去,竟然綠得發藍。然而卻有一條不規則的羊腸小道,歪歪扭扭地分開了那些草木,頑強地從脊上延伸下去,最後消失在嶺腳的樹叢中。道邊的草木明顯要比其他地方的要矮一些,有些還留下過刀斫的痕跡。
他一邊囑咐阿信要認真記路,一邊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話:
誰說她們沒有靈魂、沒有記憶呢?
每年春天,會有新的楚女蘿嫩綠的枝條,從山荊花叢的後麵,好奇地伸出來,每一枝新的楚女蘿,都會記得流離——那個關於恨與痛苦的故事。傳說中,每次楚女蘿講完這個故事,就會將聽故事的人吃掉。沒有靈魂的她們,竟然能將這個故事,牢記在心裏,並且一代代地流傳下去;大概,在短暫的一生中,隻有憑著這樣的恨與痛苦,才不會眷戀這短暫的歲月,並以這樣冷漠的心,抵消對易逝生命的悲傷吧?
“師傅,我認得路的,您不用囑咐我。”阿信的臉上汗津津的,對師傅的心事全然不知,很為自己驕傲:“上山來的時候,我就認真地記下了來路,就算沒有這條羊腸子樣的小道,我也能找上來。倒是您,對這條路似乎非常熟的樣子。”
崖上翠綠的字跡,在四十一年中,無數次的風雨侵襲裏,已經湮滅不見。阿蘿,關於小白,還有你的故事,我也已經講了四十一次啦,我開始老去,氣力也越來越不濟,從五年前起,每一年我爬上這道山嶺,覺得越來越艱難。明年這個時候,我應該再也爬不上來了。可是,我會一直記得你留給我的話:
願再無恨,唯愛長存。
他笑了,用開始枯瘦的手,摸了摸弟子發色青嫩的頭頂。目光落到了他衣衫的後領上——那裏,有一塊新鮮的、翠綠的漬印。
這漬印不好洗,哪怕過去很多年,衣衫變舊,翠綠色的印子,還是會鮮明如初的。不過……看久了的話,反而會覺得,那種顏色非常悅目。四十一年了,自己好幾件衣衫,不是都沾染了斑斑點點的翠綠麼?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是特別染上去的呢,往往還會誇讚幾句別致。
阿信已經長大,明年的這個時候,就該他一個人來講故事了——關於愛和希望的故事。在短暫的一生中,楚女蘿聽到故事,才不會再有寂寞和怨恨。
能抵禦無邊寂寞的法寶,就是愛和希望啊。
“阿信,師傅教過你如何分辨二十四節氣,今天是什麼節氣,你知道嗎?”
阿信想起剛才沒有唱完的二十四節氣歌,不禁接下去,哼唱起來:“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鷹乃祭鳥,天地始肅,禾乃登。一候鴻雁來;二候玄鳥歸;三候群鳥養羞……師傅,今天就是白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