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斷發之盟(2 / 3)

沒有人理他,他向來是個沉默的孩子,跟其他幾個山雀一般歡叫的少年不同。

比賽的那一天,務相排在最後一個。覃氏少年首當其衝,他的土船各、載了十名壯漢,一路平穩如常,直到行至江心時,眾人高呼撒網,異變陡然突生!但聞“卡察”一聲,覃氏少年的泥船不甚重負,且久受水浸,船底變軟,居然應聲從中折斷!

其餘幾個少年一一試來,竟是同樣命運。一時間水麵飄浮起數段泥塊,所有船上人都落入了水中,大呼小叫,亂成一團。幸得他們都通水性,一個個鳧上岸來,但衣衫頭發濕透,樣子頗為狼狽。

輪到巴務相的時候,他叫人拖來一條裹得嚴嚴實實的龐然大物,敏捷地撕開外麵的樹皮麻布,露出裏麵赭紅色的船身來。

眾人推船下水,務相跳上船去,族中十名壯漢也硬著頭皮隨後而上。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瞪著那條亮通通,硬梆梆的赭紅大船,瞧著他指揮眾人,撒網,攔魚,上網,收簍。等到滿載而歸的時候,那船仍是穩穩當當地浮在水麵之上。那隻船,也是用的那種赭色的粘土,所不同的,是廩君發現了一個秘密:隻要掌握一定的火候,粘土會被燒製成堅硬的另一種質料。這種質料製成的器具,不怕水浸,也不會弄汙食物,分外的幹淨美觀。他把這種質料命名為:陶。

兩次比賽,設定項目的長者們並不是無的放矢。

木箭與獨木舟的落後,已使得狩漁的成果遠遠不足供部落所需。要成為真正的五族首領,必須有著前人所沒有的創新智慧與勇氣。

十五歲的務相,因為發明了石箭與陶船,所以在這次比賽中脫穎而出,徹底地征服了五族眾人。從這一天起,五族召開大會,正式宣布合並為巴族,共尊巴務相為首領,號廩君。廩君不負眾望,相繼征服了武落鍾離山附近一些小的部落,大大地充實了巴族的勢力,成為夷水中下遊一帶著名的部落首領。

廩君務相二十歲那一年,武落鍾離山一帶遭遇了百年難遇的大旱,山中林木枯萎,動物們紛紛遠遁,僅夷水中的魚類供給,已不能滿足部落眾人的生存。年輕的務相毅然決定,帶領族中精壯的戰士們沿夷水而上,尋找可以建國立本的富饒之地。

在跋涉數日之後,這支疲憊不堪的隊伍,終於來到了鹽陽的漁洋關。

也是在這裏,他遇上了鹽陽最大部落的首領,他第一個愛的女子——白鹽。

白鹽對他是那麼的好,她雖然是一個部落的首領,但在他的麵前,卻好象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她的天真爛漫,稚氣可愛,實在象孩子一般惹人憐愛;然而她的任性、嬌縱,也象孩子一樣,為了自己要得到的東西,執著不屈地撒野放賴,根本不會有任何的退讓與妥協。她要務相脫下藍色的巴氏卷帕與斜襟衫,穿上她親手裁剪的白細麻衫;她強行為他修麵,並用鹽粒磨去身上的老皮與硬繭;她教他唱鹽陽地方的小調,慢慢糾正他那屬於武落鍾離山的獨特口音。總之,她要漸漸打磨掉務相身上過去的影子,烙上專屬於她白鹽一人的印記。

她要務相不顧一切地愛她,而她回報給他的,自然也是熱情得幾乎將人燒成灰燼的愛意。鹽陽地方的夷水寬闊平靜,所以魚類也多,加上她們善於以一眼叫做鹽水的天然溫泉來製造食用的鹽粒,與其他部落交換東西。所以她們的日子,過得富足而安閑;與武落鍾離山那艱苦的生活相比,要強出了不知多少倍。

不是沒有其他部落打過白氏部落的主意,可是他們都敗於鹽水女神與生俱來的神奇巫術之下。她不但能指揮蟲陣,還可以驅使林中萬千的精靈。

隻是住了短短的十來天,務相的膚色便開始變得光潔起來,還有了幾縷健康的紅暈。

記得又一次的與白鹽激情纏綿之後,他抱著懷中那柔若無骨的女子,低聲在她耳邊笑道:“白鹽?你是白色的鹽沙麼?不錯,我這塊堅硬的白色巨石,一旦遇上了你這樣的女人,也不由得粉身碎骨,化作一灘散沙了。”

往事如夷水春潮,一浪一浪地湧上心頭。一種酸澀腫脹的感覺,頓時充溢了他的眼眶。他猛然抬起頭來,但見藏於重重黛青色山影裏的那輪豐白滿月,看在他此時滿含淚水的眼中,也仿佛長出了剌眼的白毛。

有一個聲音在心裏輕輕喚道:白鹽、白鹽。

不,不能心動,不能心軟。他猛咽了一口苦鹹的唾沫,狠狠地將手掌拍到了身旁的白色大石上,粗糙的石麵擦破了他掌緣的肌膚,剌心的疼痛刹時傳來。

輕微的響動,驚動了月色下靜靜洗浴的女子。她警覺地從水中站起身來,隻是輕輕一揮手臂,水麵淡薄的白色霧氣瞬間彙聚,凝成一團深重的雲,已遮住了她赤裸的身子。她一把扯過了石上的細麻布衫裹在身上,喝道:“是誰?”

他默然地從石後走了出來,定定地望著她,喉頭哽咽,想要叫她的名字,卻終是叫不出,隻是嘴角扯動一下,仿佛是在微笑。

看到是他,她倒是鬆了一口氣,那團白雲緩緩形開。她極嫵媚地笑了,聲音又變得輕快而略帶撒嬌起來:“你真壞,偷偷地跟我來。”

她裹著布衫,搖曳生姿地走過來,如同山間風中,搖擺不定的一株青草。她在他麵前站定,仰頭欣喜地望著他。

他鎮定下來,伸手撫摸她那溫熱濕透的秀發,輕聲問道:“在洗浴麼?”

她天真地點點頭,說:“白天空中陽光太毒,不泡泡溫泉,我的心靜不下來,是睡不好的。”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說:“你呀……”誰讓你那麼任性呢?我隻說要暫時離開這裏,你卻拚命不讓我走。你帶著許多的精靈,一起化為長翅的奇異飛蟲,擋住了我前進的道路,也讓我看不到一點點的光線。飛在那樣高的空中,離太陽又是那麼近,一天天這樣下來,白鹽,你不累嗎?

仿佛是聽到了他內心沒有吐出的話語,白鹽賭氣般地撅起了花瓣樣的雙唇:“郎哥,我不會讓你走的。我不明白,我們鹽陽物產富饒,我們這裏的夷水中有許多的鮮魚,我們有取之不盡的鹽池水可以熬成鹽巴。你看我的族人過得多麼快樂,你為什麼就不喜歡這裏呢?”

他苦惱地閉了閉眼睛:“白鹽,我跟你講過的,你怎麼就不懂呢?鹽陽是很富饒,可那是因為你的部落不足千人,人丁稀少,自然能滿足需求。可是我們巴族不同,我們此行的戰士雖然隻有一五百人,但整個部落有四五千人之眾,如果我全部遷來,用不了多久,你的鹽陽也會物盡而竭的。”

他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認真地扳過女子那纖薄的雙肩,定定地凝視著她,幾乎是央求的:“白鹽,你聽話。他們都說那滿空的飛蟲是你招來的,你帶著它們飛在空中,象沉重的烏雲一樣,遮弊了太陽的光芒。你讓我的戰士們看不清前進的方向和道路,根本沒有辦法再前行一步。我們本來隻想向你要求一些食物的補給,可是現在已經停留了二十餘天了。白鹽,這樣下去,我們的巴族,就會漸漸滅亡了,我的族人還在等我們回去,等我們回去把他們接到一個不愁衣食的美好地方呢,白鹽!”

白鹽眼波清澈,狡黠地笑了起來:“不!我不!”她向天空輕快地揮揚著手臂,驀然之間,竟有無數隻散發著淡綠光芒的螢蟲,不知從哪處山林裏飛了過來,如空中的一串流星,輕盈地彙聚在她的掌心、手臂、肩膀之上,她整個人也仿佛散發出淡綠色的光芒,連月色也不由得黯淡了幾分。

她格格地輕笑著,說道:“你怎麼總是叫我白鹽?你該叫我幺妹的,我們部落裏的郎哥,都管自己的女人叫幺妹。他們都叫我女神,可是我也想有個男人叫我幺妹的呀!”

“郎哥,”她柔聲叫道:“我們部落裏都是女子做主,男子多是軟弱溫吞的,沒有一點點的剛氣。我又是部落的女神,他們看到我更是大氣都不敢出。我十五歲的時候,按例該有自己的郎哥了,可是我一個都看不中。直到遇見了你,巴務相。”

“郎哥,以前我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呢,你們巴族的男人,真象石頭一樣的堅硬剛強,讓女人一見,就忍不住的暈眩迷醉。”她滑嫩的小手,輕輕撫摸著他下巴鐵青的胡茬,眼神迷朦起來,仿佛是蒙有白色霧氣的鹽池之水:“尤其是你,你是堅硬的白色石頭,是我讓你變成了細膩的沙子呀……你說的話,難道忘記了麼?”

她突然眨眨眼睛,說道:“來了這麼久,你還沒洗過我們的鹽池水呢,來,過來。”

他的確是沒有來過鹽池。鹽陽有兩眼天然的溫泉,一眼是在夷水水底,所以這裏的夷水又被稱為鹽水。另一眼卻是自岩縫中奔湧而出,在夷水旁的石崖之間,彙聚成一方天然的大池。溫泉中富含鹽分,日夜奔流不絕,鹽陽部落中人將它熬幹,便能得到潔白的鹽粒。他們將鹽池稱作是上天的恩賜,因為鹽粒賣給別的部落,可使衣食無憂;而那熱騰騰的鹽池溫泉,又可以當做洗浴之水。據說用鹽池水洗浴的女子,皮膚特別光滑細嫩,美麗動人。

務相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拒絕。不錯,他沒有來過鹽池,卻不代表他不知道男子洗浴鹽池的隱含之意。

因為白氏部落中男子的地位低下,平時他們即使是成為了部落女子的郎哥,也是沒有權利前來這裏洗浴的。但是有一種情況可以例外,就是當這個男子決定不再做郎哥,而是願意成為她的丈夫時,便可以不顧所有的人反對,將她一把搶走,丟到鹽池之中,二人共浴這溫泉之水。

所以當那兩名白鹽的貼身女守衛,辛夷與青英,在看到務相急匆匆地追來鹽池時,會露出暖昧笑容的原因。

他一生可以有許多的幺妹,她一生也可以有不同的郎哥。然而夫妻是不同的,如果成為她的丈夫,就意味著他要對她的一生負責。她白鹽的榮辱命運,從此將與他巴務相的名字習習相關。她的任何不幸與痛苦,從此都可以看作是他的英名有損。而她,即使貴為部落首領,但她所有的財產與地位,都將理所當然地被丈夫占有。他所有的傷痛與艱難,她也必須要無條件地與他共同承受。這是夷水流域所有部落遵循的古老準則,沒有人敢於違背。

所以,即使鹽陽白氏是個母氏係族,但族中女子為了自己的利益著想,大多是一生隻有郎哥,沒有丈夫。

白鹽不是愚蠢的女子,她應該看得出他不會長留此地,況且她在部落中有那麼多的愛慕者,如果她稍假辭色,身邊絕不會缺少貌美殷勤的男人。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牽著他粗硬的大手,強行將他拉到水邊,她身上的螢蟲並沒有飛開,還是一閃一閃的,發出淡綠的微光。她輕聲說:“你看,鹽池水中,是不是好象落入了許多的星星?”

他猶豫著低頭看去,白騰騰的溫泉的霧氣,在那一瞬間突然飄散開去,白色的水麵翻滾著,象是鍋中燒開的沸水。他一怔:那水還是乳白色的,甚至有些白色的混濁,那是鹽水的顏色,根本不是清亮如鏡的樣子,怎會映出星星的影像?

她又格格地笑了起來,一揮手臂,那些螢蟲仿佛得到指令一般,展翅騰空飛起,沿著她與他紛飛不已,暗藍的天幕上,仿佛當真有淡綠色的星子在閃耀,神秘而美麗。

她笑道:“傻子!我是騙你看的。隻要心中有星星,連螢蟲都可以象星星一樣美麗。為什麼一定要去看水裏有沒有?”頓了一頓,她又輕聲道:“隻要你喜歡我,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這裏?”

務相心中卻突然一動,望向那漫空飛舞的美麗螢蟲,喃喃道:“幺妹,這些螢蟲,就是你招來的麼?你是可以驅使它們的,對不對?”

白鹽手臂揮動,十指在空中變幻出不同的曼妙姿勢,那些螢蟲隨之飛舞不定,時而形成一線,時而環成一圈,變化多端,目不暇接。她漫不經心答道:“對呀,它們都是山林中的精靈,我們鹽陽部族是以蟲為神,我是鹽水的女神啊,當然可以跟它們在冥冥之中溝通。”她向他調皮地眨了眨眼:“每天天亮的時候,我讓它們擋住太陽的光芒,你看不清道路方向,不就離不開我了麼?”他身子一僵,她安慰似地看他一眼,說道:“其實你的部屬,也未必就想離開鹽陽。這裏生活安逸富足,又有我們部落中美麗的女子相伴。他們中大部分的人都成了我們部落女子的郎哥,你不知道麼?”

務相心中大大地一跳,想起自己得力的愛將,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與鹽陽女子接近的人——莫離所說的話:“廩君,這位鹽水女神頗有心計,她用安逸的生活來消磨你的誌氣,讓你漸漸懶散放鬆,隻怕這樣下去,所誤時長,戰士們都失去了振興家國的雄心。可是鹽陽雖好,終非我巴人所居之地啊。”莫名的恐懼與厭惡,突然浮上了心頭。

她突然手臂揮起,那些螢蟲仿佛得到指令一般,呼拉一下四散開去,如星子在空中蓬然散開,逸入山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