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蓬然散開的螢火,照亮了鹽水池旁的夜色,照亮了她那清澈明淨的眼眸。是怎樣一種超凡絕俗的美麗,使得他在那一瞬間,居然屏住了自己的呼吸。那一瞬間,他心裏居然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不去管巴人了,就和她永遠住在這裏,不好麼?”當然,不過是那短短的一瞬間而已。
在最後一點螢火消失的時候,他終於在心底暗暗下了決心。
他緩緩地解開了頭頂的發髻,任由一頭烏黑的發絲傾瀉下來。線條剛硬的臉龐之上,居然也憑添了幾分溫柔之意。白鹽倒是怔住了,好奇地望著他。他從懷中掏出一把陶刀,割下了一縷最長的頭發,莊重地遞到了白鹽的麵前:“白鹽姑娘,我不走了。明天我就召集所有的族人,宣布我們都留在鹽陽白氏部落之中。按照我們巴人的習俗,凡是真正相愛並將結為夫妻的男女,互相之間,要以頭發相贈,並且要隨身藏好,形影不離。”
白鹽的眼中閃動著欣喜的光芒,她接了長發,突然一把奪過陶刀,飛快地割下自己的頭發,塞到了務相的手中。
“是這樣嗎?郎哥?你真的不走了嗎?從此我們就真的是夫妻了嗎?我知道你們巴人是極看重自己的正妻的,就算是正妻死了,也不會再立新的正妻。以後你都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務相點了點頭,忽覺身子一傾,卻是她用力拉扯之下,兩人已是“撲通撲通”聲中,跌入了鹽池水中!
乳白色的溫泉,將兩人完全浸沒。
多年以後,務相還清晰地記得那晚的溫泉。泉水柔滑溫熱,蒸騰起奇異的味道。可是那都比不上白鹽的柔滑溫熱,白鹽的如蘭芬芳。那一晚,她癡纏無限,熱情如火。她仿佛是用盡了一生所有的力量,來取悅這個男人,以及自己。
是否冥冥之中,她已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而事實證明,那確定是她一生中最後的力量。
兩人最後都筋疲力盡,強撐著爬上岸來,撲通撲通兩聲,都仰麵倒在池水旁的岸上。岸上年長月久,積滿了一層厚厚的細鹽粒,仿佛是細沙一般。人臥於其上,綿軟的感覺猶勝床榻。
白鹽隨手抓起一把鹽粒,用力握緊,看著那些白色的鹽粒奮力擠出她的指縫,紛紛落於地上。務相閉上眼睛,隻覺得腦海中一片昏亂。
白鹽輕輕叫了一聲:“郎哥!”務相應了一聲。白鹽半晌不語,歎了一口氣,說:“你要我做你的妻子,是真的麼?”務相“嗯”了一聲,咬了咬牙,說道:“你要記得帶好我的頭發,一刻也不要離開身側。”白鹽應道:“我知道,我會收好,就好象你時時刻刻在我的身邊一樣。可是,你也要帶好我的頭發。”她又歎了一口氣,仰望著暗藍的夜空。務相側麵看去,但見一層如水的月華靜靜地照在她的麵龐上,晶瑩朦朧,美得竟然有些不真實起來。
務相柔聲道:“為什麼要歎氣呢?你不高興做我的妻子麼?”
白鹽低低道:“不是。我隻是覺得,幸福來得太早,太快,我怕自己是在做夢呢。”務相心中一陣酸痛,強笑道:“你才是一個傻子,我的頭發都送給你了,我是真心的。”
白鹽怔怔地望著夜空,良久,她才搖了搖頭,認真地說:“我的先人有一句哲言,說是幸福就象是手裏的鹽粒,你握得越緊,越想留住它,就越容易失去。”她撒開手中殘餘的鹽粒,淡淡一笑:“我怕失去你,我怕失去幸福。所以我把你抓得很牢很牢,握得很緊很緊。可是我想,會不會,會不會正因為如此,就越容易失去呢?”
滿天的長翅飛蟲,結成一團烏雲般,遮弊住了太陽的光芒。整個鹽陽一片昏暗,分不清白天與黑夜。不,夜晚她也用數不清的爬蟲擋住了去路,他和他的族人舉步維艱。
正午時分,務相走出了白鹽的土屋。莫離已經將所有的巴人都喚了起來,大家站在務相的對麵,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首領有什麼指示。其中許多人都有了美麗的白氏部落的幺妹,她們睡眼惺忪地站在自己家土屋的門口,向著這邊好奇地張望。
務相不語,他抬起頭來,漠然地看著那些飄舞的蜉蝣。蜉蝣生命極短,在清晨出生,暮夜死去。纖長淡黃的身體,約有小指長短,背上生出一對薄紗般長翅,也是極淡的黃色的,在它們飛舞顫動的時候,如雲如霧,竟有幾分淒豔的美麗。可是就是這些蜉蝣,每天天剛一亮,在那些畏光的爬蟲們剛剛爬走時,它們便自樹中化生而出,遵循鹽水女神的旨令,嚴嚴實實地擋在了空中。
莫離在他耳邊輕聲說:“廩君大人,該下手了。族人們都在看著您呢,還有我們巴族的未來,全依憑著您今日這一箭了。”
務相伸手,取下背上從不離身的弓箭。白石磨就的尖利箭頭,穩穩地鑲在白木杆上。這樣的石箭,能夠穿透最強壯的老虎的身體。可是如今,卻要用來對付他最愛的女人。
他微微地閉上了雙眼,手腕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莫離心中擔憂,躬了躬身,嚴肅地道:“廩君大人,在這裏住了這麼久,你應該知道的。鹽水女神出生時,曾得到神的祈福,她天生具有半神之體,不但是通曉巫術,能驅使蟲陣與山中的精靈,而且她不畏刀槍,幾乎沒有任何的辦法可以殺死她。可是她畢竟不是神,而是人。她也會有人的弱點,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她貼身的女衛處打聽到,她的神通也不是沒有破綻的,據屬下這幾天來的觀察與推斷,大約是太陽剛剛升到一半的時候,是她……”
務相麵無表情地睜開眼睛,接過話頭道:“你錯了。如果你能觀察得出來,那麼其他的部落也能觀察得出,早就會攻過來殺掉她了。實際上,隻有每天正午時分,才是她神力最弱的時候。而她此時如果堅持仍然化為蜉蝣的話,則幾乎要用盡她所有的神力。這個時候如果我們殺死她,是易如反掌。”
莫離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叫道:“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廩君大人……”
務相淡淡道:“是她告訴我的。”莫離張口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的,是她親口告訴了他。在她第一次將自己交給他時,在激情纏綿過後的餘暇裏,她伏在他的耳邊,輕輕地喘息著,說出了這個秘密。
他記得,當時自己捏了捏她俏皮的鼻尖,說:“你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不怕我會起心害你麼?”她柔順地抱住了他的肩頭,猛地一口咬了下去,齒間還含著他的皮肉,她便吃吃笑道:“不怕,為了你,我死也願意。”
他說那話時,壓根想不到終有一天,他真會利用她親口講出的弱點來對付她。那時他愛她,她也愛他。兩個人一心一意,一絲一毫也想不起別的東西。他幼時聽族中長者講起遠古的傳說,說是當初伏羲女媧交合,而使人類得以繁衍生息。他曾天真地想:這世上當初隻有兩個人時,該是多麼的寂寞。直到他遇上了白鹽,他才知道,其實有時候一男一女兩個人,簡直就能組成一個完整而溫暖的世界。
現在回想起來,便有一種鑽心的疼痛,剌得他眼前一片黑暗。
莫離輕聲叫道:“廩君大人!”
不。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不能再想下去了,族人們還在等他回去。在白氏部落的這些日子,他很少想起他們,然而此時他們的麵容卻那樣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婦女們枯槁的麵容,孩子們饑餓的眼神……武落鍾離山萬裏枯焦,沒有一絲生氣。就連夷水在那裏也仿佛細了許多,隻有為數不多的幾條漏網之魚,有氣無力地在水中沉浮。
就在走的前一天,族中最德高望重的長者,講伏羲和女媧故事給他聽的那一位,因為將剩餘的幹糧送給了一個同他當年一樣幼小的孩子,餓斃在山上的土屋之中。長者的屋裏空得隻剩下一隻陶碗,那是十四歲的他第一次試著燒製粘土時的試驗品,碗身裂開一道半指寬的大縫,便連碗沿都有些歪歪扭扭,不過長者還是欣喜地收了下來,並鼓勵他繼續研究燒出更耐用的陶器。
正是因了長者的鼓勵,他才最終造出那隻陶船,成為了巴人五族的首領。
在他成為首領之後,長者對他說過什麼話來?“務相,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成為首領麼?一個人如果從小就知道,凡人之德,施於自身;君王之德,濟重天下。那麼他天生就該成為部族的首領,甚至會成為一個強大國家的君主。務相,你要記住,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巴氏的務相,你是整個巴人部落的廩君。”
他深吸一口氣,拈箭上弦,抬起頭來,凝神看向天空的蟲陣之中。群蟲展翅扇動,縹緲而模糊。然而他那百步穿楊的神箭手的眼睛,仍可以清晰地看見:其中一隻飛蟲的腰身上,係有一縷烏黑的頭發,在風中飄飛不已。
白鹽曾經說過,白色的鹽沙,曾經是堅硬如石鹽巴,但錘擊之後,隻不過是鹽沙而已。然而白鹽不知道的:那夷水河岸白色的石頭,或許會因了那一刻的柔情,軟如散沙,但終究是有著石頭堅硬的本性。
幾乎沒有思索,他拉弓鬆指!箭去如風,石製中空的箭頭劃過天空的氣流,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
嗖!
仿佛隱約傳來女子的一聲低呼,在眾巴人的驚叫聲中,空中那隻係有頭發的飛蟲,刹時化作白衫長發的美麗女子,頹然飄落於夷水。
白鹽!
所有的人尖聲叫了起來!而他如夢初醒,猛地一把擲下弓箭,哭叫著衝下夷水!
他奮力地向她遊去,如箭一般快疾。在她沒有下沉之前,他終於一把將她從水中撈了起來,緊緊地抱在了懷中。“白鹽!白鹽!”他放聲嚎啕起來,如猛虎在洞穴中沉悶痛苦的咆哮。“我不想!我不想的!可是你不聽我的,你怎麼都不肯放我走,我沒有辦法……”
白鹽還沒有斷氣,她身子顫了顫,終於艱難地睜開眼睛,那隻石箭深深地插在她的胸口,鮮血從傷口湧了出來,但很快就融化在清澈的夷水裏,血絲沉下水底,極細極淡。
她淒涼地笑了,眼中的亮光漸漸散去,黑色的長發水藻一樣飄舞開來:“你看,我願意……奉上我的一切……包括我的……我的秘密……我的疆土……可是……幸福真的好象……握在手裏的鹽粒……我越握得緊,就越是……越是留不住……”
她突然奮力仰起身來,用盡最後的力氣,在他的臂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臂上劇疼,大叫出聲,手上力道不由得一鬆!
她修長而單薄的身軀,旋即飄然落入了夷水。這一次,他還沒有來得及撈起她來,她便已筆直地沉入了夷水的水底。
失去了鹽水女神庇護的鹽陽白氏部落,很快淪為了巴人部落的附庸。但務相沒有駐足於此,他留下一部分巴人留守鹽陽,另一部分人隨他繼續沿夷水而上,終於尋著了傳說中那塊肥沃富饒的土地。接下來的二十年中,富足的巴人部族不斷征戰,吞並了夷水流域所有的部落,成立了一個強大而繁盛的王國——巴國。
二十年後,巴國第一任國君務相因病逝去,因其偉大的開國功勳與不朽功業,被後世稱為向王天子。夷水因清澈見底,也被更名為清江。巴地有民謠歌唱:“向王天子一支角,吹出一條清江河。”後人尊其為巴族的祖先,並在他的出生地武落鍾離山上建立宗室神廟為祀,名命為向王廟。但在向王廟中供奉的神祗,除了這位赫赫有名的向王天子之外,居然還有一位陌生的女神。
這位女神被稱為德濟娘娘,後人們將她看作是巴國的開國王後,並讓她與向王天子一起,接受巴國子孫世世代代的朝拜。可是也有人置疑說,其實在巴務相的後妃之中,並沒有一位叫德濟的女子。神廟中的這位德濟娘娘神像容貌也極是模糊,幾乎沒有任何的特色。仿佛是當初塑像的工匠有意地將她淡化,使人難以辯認出來一般。然而德濟娘娘神像麵前的長案之上,卻有一個小小的石匣,匣上隱約刻有“德濟天下”四字。相傳石匣之中,保存著德濟娘娘留在世間的唯一遺物。
沒有人敢於冒著褻瀆神靈的名聲,去私自打開這隻石匣。不過,向王廟第一任的老祭司臨死前悄悄對自己的弟子說,當年向王天子重病之際,便召來國中所有的大祭司,命他們日後在廟中專門設置德濟娘娘的神位。一日深夜,唯有他仍侍奉在向王天子身邊。卻見向王天子突然醒來,掙紮著從懷中取出一綹發絲,親手將其鄭重地放於那石匣之中,然後落鑰上鎖。那一晚,向王天子將那隻石匣緊緊地抱在懷中,在睡夢中安然而逝。
祭司們不明所以,但見那石匣上刻有德濟的字樣,隻道是那位不知名的德濟娘娘遺物,便鄭而重之地供奉在向王廟中。
他還發誓說,看那發絲烏亮潤澤,隱有芬芳,仿佛曾是一位絕色的女子所有。那女子,或許正是這位麵目模糊的德濟娘娘。